“怎么了,迦叶?有何事?”
视线从燕南脸上移下来,又落到那还滴着血的手上,迦叶的眼帘眨了眨,没说什么,只是掏出手巾走近燕南,细心而轻柔地擦去泥土和血迹,轻快笑着。
“还好伤得不重,不过还是回去擦点药吧。旅途中受伤既不方便又危险,晏大哥可要多加小心哪。”
“没事,一点擦伤而已!”
“那可不行,我们现在是在旅途中呢,天气又开始转热了,一点小伤也是很可能恶化的。”
燕南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面前笑容明丽的迦叶。与聪明地不多问,也不多余地好奇的迦叶间的相处,让他觉得很轻松。这样的心情,着实是匮乏得太久了。笑了笑,燕南顺从地跟着迦叶回到营地。
他们已出了渌州地界,往北行了一日,便明显荒凉了许多。安全起见,商旅们多结伴而行,如达西族这样具备相当武力的商队,也绝不会拒绝和更多的商人们一起穿越东西公路。更何况这一次,他们还要掩藏商队中的某人,那自然是队伍越庞大复杂越好。
达西族、安西人、楼繁人,再加上一个渌州苏家和部分零散商旅,这支商队看起来并无不同,沿途经过城镇所带起的热闹就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
渌州苏家的生意基本上都在昭国内部,顶着皇商身份,自然和那些跨越多个国家辛苦奔波的商人们不同。本来彼此还有点生疏,不过有昭国人同行,不管是过城镇还是宿乡村,明显方便些,加上苏家完全没有仗着那“昭国第一商”的名号盛气凌人,又与达西族建立了良好的商业往来关系。因此,大家相处得还是很融洽的,尤其苏家商队中那位俊雅公子。
相貌好,气质出众,谈吐不凡,又有胆量有见识,这样的人,大家当然乐意亲近。而且别看这公子面相雅致,剑术可厉害得很!想起来就觉得精彩呀,那只老虎跑出来得可正是时候哩!也许有族人得救的缘故吧。即使是达西族中公认的“雪山女神的头号忠仆”索伽,这下也跟这苏公子能说笑几句了。
“这东西公路上的劫匪,在下以为,大概是无法根除的了,毕竟商队所带的财富是个巨大的诱惑。因为出了我昭国关塞往北,并非在下自傲,诸位常年奔走,理应知道,那北方的大片土地除了草原就是荒漠,本来绿洲就稀少,再加上各国互为征伐,更造成百姓伤残、贫苦,无以为生之下当然会铤而走险。”
雄雄燃烧的篝火周围,几支商队的首领围聚在一起闲聊,话题转到商旅们最关心的旅途安全问题时,那苏公子的一席话顿时带来一阵沉默。
没有人认为他是危言耸听,在座的除了少年,都已不是对东西公路抱持着美妙财富幻想的人。以劫匪而论,昭国境内自然也有,不过至少没有哪个占山为王的匪徒敢抢大支的商队。但在东西公路上,那些骑着马挥着弯刀狂笑着奔来的人敢,而且是明目张胆地劫掠货物,杀死男人和少年。抢走女人。
“公子所言极是,唉,想我们风雪里来去,交了那么多通关税,到头来还是得自己保自己的命。”
末了,一个安西人接过话大为感叹,众人纷纷附和。
“说起来还是昭国好啊,虽然通关税还挺多,不过至少进了关塞,白天不用提心吊胆,晚上也能安安心心地睡个好觉。咱这四处不定的。最难得就是一夜好梦到天亮了!”
“这倒是,嘿,要不是昭国把人户管得那么严,我都想带着老婆孩子来昭国得啦,哈哈哈!”
“别做梦了,你看看你,这么多年了,昭国话还是带那么重的楼繁腔,没发现每次一吆喝,人家昭国人都躲在旁边偷笑么?”
“是喽是喽,不过老弟呀,至少我不会把‘桂花布’叫成‘鬼画符’!”
这话引来众人一阵哄笑,确实,每次在城镇里歇脚时,只要那位安西商人一开口,总是吸引无数昭国小孩围观,人家以为他是商队中说笑话的小丑呢!
气氛活络了不少,那边达西族商队中的女人们烧好了她们特有的奶茶,端了好大一锅过来,每人都有。一片豪爽的道谢声中,索伽转头看看那笑容优雅的苏公子,想了想,道。
“我听族中的长老们说,在好几百年前,这东西公路上曾经有三个很大的国家,一个是昭国,如今北燕、西梁的大片领土都曾属于它;一个是孔雀帝国,东西公路中段偏东曾在它范围内;还有一个是西芝帝国,离孔雀帝国不远。这三个国家很强大,周边小国在它们的威慑下从不敢滋事,那是东西公路上最安宁的一段时光,苏公子觉得,这样的东西公路,有可能再现吗?”
略偏头沉思了会儿,那苏公子轻笑。
“在下以为,是有可能的。”
“可是别的不说,单单贵国。似乎就无法重回昔日盛况。至于那公路往西去的诸国,更是没有指望。”
“内定而后谋外!我昭国沈氏皇朝立国未及百年,已有如今繁华,可见朝气。然外患未清,北燕、西梁屡屡侵扰,亡我之心不死,这并非昭国愿意和解就可以消弭的灾难。再者,目前我昭国的边关并无大险可守,不把疆界外推,一旦北方诸国遭遇大型天灾人祸,举全国之力南侵,铁骑或可直抵渌州,昭国危矣!故此边疆一战,当在所难免。而若我昭国得胜,将这东方重连为一体,东西公路便可有一段最好的起点。”
“西梁虽说曾败给贵国东静王,但如今东静王已去世,而北燕实力又强于西梁,得胜二字,岂是随口就能说得来的?”
对索伽的怀疑,苏公子点点头。
“不错,北燕骑兵确实厉害!然而两国交兵,不是只有士兵拼杀而已,将领的指挥能力,粮草问题,还有遥控战场的朝廷局势,这些都足以改变战争的结果,如果你知道去年我昭国与东月国一战的具体情况就能明白了。再说了,你们真当我昭国练不出虎狼之师?”
“北燕立国也有百多年,国力并不弱,况且北燕朝廷中颇有原昭国能人,用兵之道,我想他们也不一定就输给你们。”
“但是可惜,燕帝年迈,即将继位的那位皇太子,太不成熟。两年来的表现,或许是无奈于四皇子党的竞争,却足以叫人一笑置之了。且不说最后这两位孰胜孰负,无论是谁登基,不可避免的铲除异己,足够震荡北燕!”
索伽的视线锁住苏公子,半晌,冷道。
“公子对各国局势如此了然,真让人吃惊!”
“王公贵族、豪强恶霸,商人的处境是最为动荡的,不未雨绸缪,怎么能在这世道里求得平安与富庶?”
顿了顿,那苏公子又补充道。
“况且有个人曾经给我说过这样一段话:很长一段时间里,商业都会以陆路和水路为主,水路更节约,只是受限于河流,海运的话,在目前这种地理和航海技术匮乏的情况下,还需要时日来发展。但各国商业已有长足进步,所以东西公路的黄金时期其实尚未来临,然而若不抓紧把这条公路规范起来的话,待海运一起,东西公路势必成为明日黄花。”
预言般的话让索伽沉默下来,旁边坐得近的也有人听到了,饱经风沙磨砺的商人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的驼队将被海船取代,愣了愣,有人不在意地笑了出来。大海,对内陆而言,确实是陌生得可以不被在意的事物。
但也有走得远的商人担忧起来,很难想象,假如没有了东西公路,他们将何以为继?这片广袤的土地纵使有丰美的草原,但仍然贫瘠了,而且千百年来战乱频繁,更是如雪上加霜,否则他们也不必离开家乡,消耗生命如此奔波。
“唉,其实别说海运怎么样的,岂止咱们这些商人,这东西公路上的百姓们,谁不想安安定定地过日子?”
“有人管得住王公贵族的贪婪吗?”
“为了水源和那一点肥沃的土地打仗,有时候是为了活命,有时候又是为了神明,谁能做主?”
苦笑浮起在人们脸上,在这难得的宁静里,他们尽情述说生活的苦楚。
满天星子温柔地看着这些跋涉千山万水的平凡的勇者,夜渐渐深了,被香甜的梦拥抱着,他们抓紧时间缓解身体和精神上的疲劳。明日朝阳升起之后,他们又将认真地迎向无止尽的风霜。
燕南睡不着,他现在的记忆力出奇地好。严陌瑛、顾显,刚才那些商人们,甚至弘光四年到渌州之后,跟兰尘有过的几次闲谈,他现在竟然都能清清楚楚地想起。那些话像风,把心底埋进的根芽吹出来——真是危险的春风。
但是人总是这样,越说不要去想,往往那念头就越断不了。
耳边的虫鸣似乎永不会停止,燕南徒劳地闭着眼睛,这近两年在昭国的点点滴滴如长流的细水般淌过。尽管他的骨子里依然刮着草原上的烈风,尽管他的血液里依然奔驰着北燕的骏马,但那富饶平和的昭国,还是铭刻在他的心底了。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这是那兰尘曾经说过的,大抵是觉着连生存的尊严都不能保有的话,其他的什么都是空话。燕南直觉性地觉得不能赞同,但是,他也找不到反驳的话。
迦叶的敏锐没有仅仅表现在发现燕南的反常后担心地皱眉,她给足燕南思考的独立空间,但是在燕南烦躁的时刻,这女孩会适时地出现。她从不刻意要讲些什么开解的话,毕竟她不知道燕南的身份,她只是说些达西族旅途中的见闻,往来金孜沙漠的凶险与东西公路上的各国风情。年纪虽轻,迦叶这世面却是见得极多,这条纵贯大陆的重要商路,在她口中,已宛然成为淌满传奇的河。
可以说,燕南对这商道真正的了解,正始于迦叶,始于这趟意外的旅程。
弘光六年,开始的不止是沈盈川那辉耀后世的太平盛世的帝业,还有东西公路最让人向往的那一段繁华的起点。
边关很快到了,苏家商队在此跟这些还要继续远行的人们挥手告别,各自祝福一路平安。
索伽负责殿后,似乎做了什么决定似的,他折到那苏公子面前,以十分郑重的达西族礼节向苏公子折臂弯腰。
“可否请教公子大名?在下索伽。达利思。库尔泽。”
这样报上自己的全名,代表着极大的敬意。出身商业世家,对有名的达西族人的一些风俗,他自然知道,微微一笑,他拱手道。
“在下苏寄宁。”
索伽睁大眼睛,苏寄宁,这名字他当然明白意味着什么。素来冷漠的年轻人朗然笑了出来,话不必多,说到就好。
“原来是苏大公子,幸会!一路受教了,后会有期!”
“不敢当,后会有期!”
苏寄宁笑着目送索伽纵马远去,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草原很快淹没了庞大的商队,远处,覆盖着白雪的山峦在晴空下巍然屹立。那里,曾是昭国,曾是异国,至于未来么,谁又知道?
“我就只能做到这里了,剩下的,就该看那年轻人了吧。”
苏寄宁喃喃地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然后优雅而迅疾地转过马身,他的商队就安静地候在一边,等待主人出发的命令。
渌州苏家,在弘光五年初,以可敌国的财富、因这可敌国的财富正式成为东静王沈燏的盟友,这是只有四个人知道的事。而在东静王去后,东静王妃沈盈川取代了沈燏的位置,因为陈良道的劝说,也因为明白兰尘与沈盈川关系的他知道萧泽必定已参与其中,惊愕万分的祖父最终答应了继续忠诚于沈盈川。所以,他才会特地跟着商队北上,只为煽动北燕皇长子夺取皇位。
呵,不知道是谁定下了这么大胆的计划!可以想见,数十年间,北燕、西梁,还有这昭国,必将翻覆天地。
出了昭国国界,商队沿着古老的地标蜿蜒北行。
这里已是北燕境内,他们行了两日,并未遇到什么人来接应燕南。
尽管面上依然十分沉静,但燕南看得出来,达西族人的神经已经越绷越紧,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他这位“云岭的贵人”到底是何等身份。
第三天,他们遇到了一伙马贼,有惊无险,却错过了宿头,只得野营。
安顿好族人后,和从前的每个夜晚一样,索伽来到妹妹所在的篝火边,这是幌子,他来这里是为了保护燕南。
木头“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更显出天地的旷远,索伽无话,燕南更无话。良久,燕南抬头看向夜空。
“索伽,你们希望昭国统一北方吗?”
愕然地看看燕南,知道他不是开玩笑,索伽想了想,道。
“如果北燕能保得东西公路平安的话,谁统一谁,我都无所谓。”
“你相信北燕?”
“不,我谁也不信,我只相信结果。”
“……结果?”
燕南低声重复着,不等他们再说什么,迦叶端了煮好的晚膳过来。并不熟识的人们分享着简单的食物与烈酒,吃饱喝足,留下守夜的人,各自钻进帐篷里抓紧时间休息。
然而,夜半的时候,大地远远地轰鸣起来。警觉性早已调起的商旅们立刻从睡梦中惊醒,这声音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那是马蹄的声音,有大队的人马正向这山谷而来。
迅速跳起来,大家有序地整理着帐篷及货物,女人、少年和载着货物的骆驼与马匹被护在中间,配着刀剑的男人们骑上马筑成外围的城墙。听出声音单是从后方传来的,他们赶紧灭掉火种,向山谷外奔去。
燕南沉默地跟着商旅们转移,身后的马蹄声终于明显了起来,无需趴在地上也能清楚地听见。那种整齐如奔涌的河流的气势,燕南知道追着他们的是什么人了——是骑兵,北燕精锐的骑兵。
不知道来者何意,但他们肯定是逃不掉的。
被骑兵团团围住的时候,天边已经晨曦初现了,清清楚楚地看见这支黑鸦鸦的整肃的军队,饶是这些见惯各国风雨的商人也心惊不已。而达西族人更是将手搭在了刀柄上,就算不为燕南,他们也不会甘愿束手赴死。
看见跟在虎卫将军身后的赵元方,燕南放下心来。当初严陌瑛要他修书一封给心腹下属,告知自己将潜藏在商旅中返回北燕,看来这信,确实送到赵元方手中去了。只是,为何带着虎卫军来?
视线相交,一眼便认出燕南来的赵元方强忍住欣喜,驱马上前附在虎卫将军耳边说了几句话。紧张以待的商旅们就见那威势迫人的将军大声宣布:
“我乃大燕虎卫将军温隶,接获密报,这支商队中藏有昭国奸细,现全部押回盘查,不得抵抗。若无事,本将军承诺,当即放你们北行。”
敏锐注意到燕南与那将军身后的年轻人之间无声的交流,达西族首领与其余几位商队首领互看几眼,见燕南点头,他便默默走出来。
“我等愿接受将军盘查。”
他们也不得不接受,虎卫军的威名,他们是知道的。
想起离开渌州前那冷漠的年轻人带来的最后一句话,索伽淡然扫过团团围住他们的虎卫军。昭国奸细?哼!总之眼下插翅难飞,不过既然那人已事先告知会遇到大情况,那就姑且先看着吧,是棋子也好,是伏兵也罢,他们不会轻举妄动,如果这情况真的不牵扯到达西族人性命的话。
虎卫军没有解除商旅们的武装,他们就这样围着商队沿东西公路往附近的城塞驰去,到达城塞后,按不同商队分开,隔在不同的院子里单独检查。
当别的商人们全部退出这间院子后,燕南走出人群,迦叶忙伸手拉住他,担心地叫了一声:“晏大哥……”
“放心,他们是我的人。”
燕南安抚地冲她笑笑,把迦叶的手交到索伽手里。
达西族人们沉默地注视着他们这位“云岭的贵人”以威严的气势走向士兵,那个跟在虎卫将军身后的男子显然知道燕南的身份,他恭恭敬敬地跟在燕南身侧,引着燕南消失在门后。
一隔开室外达西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