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莫怪殿下不相信我们,确实,要是我也这样突然被人用**弄了来,自然不会对站在跟前游说的人有一点好感。不过已经这样了,我们还是继续说吧。殿下,昭国也有句话,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权位这东西,即在人谋。况且不说别的,殿下当真对将来就无一点谋划么?我昭国还有句话,功高震主,才高摄人。殿下的才德在诸兄弟中,当属一流,真的不担心吗”
燕南冷淡地看着他,保持沉默。
顾显也不以为意,他伸出手指,从昭国最西边的霞关画起,纵贯过西梁、北燕大片领土,最后落在最东边临着大海的渔谷。
“从前,这里都曾是我昭国的土地,那时还没有北燕,也没有西梁,草原上散落的部族亦是我昭国边境大患。我想长平一战,殿下身为北燕大将,应该也很熟悉吧。狄人四分五裂,分向逃窜,自此,在这片大地上,至少五十年无战乱,而即使北燕统治这东北已过百多年,燕地的百姓中有多少曾是昭国子民呢?他们又是否已将昭国忘得一干二净?善天下以修德,民自来之。先人这句话,在下以为,还是颇有道理的。”
燕南冷冷哼了一声,极具重量感的视线从地图上转向顾显。
“成王败寇,不管长平之战如何,也不管我北燕民心是否向着昭国,总之,目前,那是我北燕的领土,有我北燕铁骑镇着,昭国只在守势,无力北上。”
“殿下,贵国一向认为我们昭国人文弱,可惜,倘是家国之危,昭国人再文弱,也不会任人鱼肉的。我昭军战绩如何,殿下亦曾陈兵边境,当知一二。再者说了,北地的确苦寒,可那也不代表我昭国百姓就该受这掠夺。”
在燕南凌厉的视线下,顾显依旧笑得真诚。那是拿捏得很好的真诚,不会让人觉得虚伪,却也不会给人单蠢之感。他走近一步,把话题转回来,对燕南说:“我们提出的是于双方皆有利的事,之所以用如此方式请来殿下,只是认为殿下是最合适的。毕竟攸关两国社稷,我们也不想好心成坏事。”
一口饮尽杯中茶水,燕南看一眼三人,他朝后悠然地靠住墙壁,唇角勾起一派轻松而豪迈的笑。
“抱歉,我只能说,你们无法让我信任。”
“不管信不信任,总归要有一个答案出来。如今燕昭两国的状况与我所知道的一段历史像极了,我想它最终也会那样发展的。殿下,逆水而上是勇气,但是若打算拼上一国百姓的性命去逆行瀑布,那便是自以为是了!”
兰尘缓缓说完,站起身来,朝燕南微微欠身,又道。
“殿下想必也累了,今日就谈到此吧,旁边是卧房,希望殿下不要嫌弃简陋。对不起,目前,我们还无法送殿下回去,还请委屈两日了。”
“有劳姑娘费心。”
燕南拱手,神情虽淡,却没有缺了礼数。
不过,这也是送客的意思吧。顾显笑了笑,和严陌瑛一起朝燕南拱手行礼后也离开了。
燕南也不起身,只坐在榻上打量那两排书架以及墙上的书画。待敏锐的耳朵和感觉捕捉到周围应无人监视后,他的视线落到依然别在架子上的地图上。
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意见很诱惑人。
虽贵为大皇子,但母亲出身寒微,又长年在军营生活的燕南一向与中下层官吏及士兵走得近,行军打仗,也见多了真实的百姓的生活。他说北地苦寒,不是引一句文士漂亮的诗书而已,而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倘若能与昭国开关通市,凭借这南国土地的富庶,大雪来袭之时,不知有多少北燕百姓可免于饥寒。但,在皇太子,在北燕大贵族的心里,不断攻打昭国的目的,早已从当初的生存危机转向了对昭国华丽的锦缎、动人的歌舞,以及娇柔美女的贪欲。
即使是父皇,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站在那场夺嫡之争的外围,燕南看得很清楚,父皇的意思,是只要北燕的血性还在,就好,而征服昭国的美妙,无疑能把这种血性激发到最高。
“被人那样扫一眼,果然还是很不舒服的呀!”
兰尘捧着杯子直叹气,顾显笑道。
“这有什么,兰尘你想太多啦。我们既没危及他的性命,也没劫掠他的妻儿财产,只是想合作一下嘛。他身份特殊,我们又是亡命之徒,也只有这样了。”
面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人,兰尘真正无言以对。
他们的目的,根本就不止是刚才跟燕南讲的那些吧!这顾显,这等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本事,还有那说话夹枪带棒,极尽威逼利诱之能事,偏偏风度好到没话说的能耐,倘若放到那个世界里去,绝对是优秀的外交官!
给自己又添了些茶水,兰尘垂眸吹了吹袅袅的烟,忽抬眼对严陌瑛道。
“既然严公子已经布下此局,那么我曾提出的意见也不妨再考虑一下吧,虽然听着似乎不切实际,但盈川这事,初听来又如何不像梦话?反正我始终认为,北燕、西梁,不同的地域环境与不同的生活方式决定了他们与昭国之间的纷争可能至少会在一千年内都得不到彻底的解决,就算昭国军队把他们彻底打败,赶入大漠,也只是走一批再来一批而已,与其如此——不如同化,不如把那条漫长的国境线溶掉。反正,那两片土地八十多年前就是连在一起的。”
顾显挑眉看看表情平静而认真的兰尘,他早已放弃去弄明白为何看起来平淡的这女子为何能有类似惊人之语了。世上总有怪人的不是?就好比这兰尘吧,总是仿佛无欲无求的,普通得就像宅院深处一株寻常的细叶兰草,但某些时候走过后倘猛然一回头,却能见到那别致地摇曳得好似可以流光的风姿。
严陌瑛的视线在兰尘身上定了片刻,收回目光,缓缓道。
“我知道,也赞同,但那需要长远的谋划,而现在,我必须先让王妃殿下得到那张宝座。”
“……不,也许不必放到以后再来打算。”
兰尘摇着头,侧头思索着说出自己尚未考虑成熟的看法。
“让两国百姓融合,尤其是让北燕人接受昭国的统治,这至少在心理上就很需要一段时间的磨合,但却可以不必等到盈川掌握国家权力后才去施行。紧邻的边境,从未断过的商业活动,还有北燕在制度与文化上对昭国的借鉴,包括文字,这都应该成为同化的最坚实基础。而且与你打算的让燕南回到北燕,楔入北燕上层争斗中的计划其实并不抵触。北燕立国毕竟也有这么多年,要化掉那条边境线,单凭军队,恐怕会徒增许多人力物力上无益的损耗。比较起来,让北燕在经济上更倚赖昭国,让北燕人在心理上与昭国更亲近,对太平盛世产生更多的认同,有如此基础,仗未打,你们便已占有了赢的先机。”
“……兰尘,为什么这么希望昭国并吞西梁与北燕?”
严陌瑛突然的问句让兰尘愣了下,想了想,她说。
“因为我对盛世有一种特别的期待。”
“你曾生在乱世?”
“不,没有。”
“是你背负着什么吗?”
“哈,那就更不可能了。我啊,什么都不会背负的,在这个世上,我只想顺着自己的心意生活下去,即使有过些念头,也会量力而行。至于这种对盛世的期待么?呵,细想下来,大概,也不过是人的本能之一吧。”
兰尘托着下巴笑着,严陌瑛沉思了半晌,看看昏暗下来的天色,站起来。
“很晚了,我先叫人送你回去吧。燕南这事,我们来办就好。”
“哦,好吧。”
早已明白自己根本不善于筹划具体事宜,兰尘起身。反正苏寄宁已经跟达西族人建立了良好的商业关系,这之后的安排也就不劳她多心。
严陌瑛只送兰尘到落云轩门口就回来了,顾显打趣道。
“怎么不多送送,再说说话不是刚好?那边儿可是已经有一个兰萧了,虽然不是亲生的。”
“没必要,我想办成这件事,会更让她高兴。”
“哦?这么看得开?好吧,那你尽力,祝早日达成所愿喽。”
有意的调侃只换来一声淡淡的“嗯”,顾显无趣地站起身,伸展一下胳膊。
“接下来的事我就不多参与了,沈珈已经听你的去布置云庄的种种事宜,她跟沈珞在渌州的事务,我得全部接下来。还得跟着薛羽声在风雨台扮演向往昭国名士风范的海外富商,唉唉唉……得,走啦!”
冲严陌瑛招招手,凄楚叹息罢的顾显潇潇洒洒地走出落云轩。不知道为什么,能言善辩的他总是在薛羽声慵然举止衬托的毒舌攻势下惨败得死无葬身之地,偏偏他得跟薛羽声亲密合作,扮演为薛羽声赎身的海外富商一起在风雨台继续名士之约,以招揽人才与盟友。
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到落云轩严陌瑛的书桌上。
燕南失踪的当天,居于渌州的达西族人已经全部行动起来秘密寻找。
失踪的第二晚,终于有北燕人夜探燕南的居所了。
第四日,有北燕人匆匆出城,似欲北上归去——拦截!
严陌瑛淡淡地对陆基下了命令,那样淡漠的语气,陆基知道,是必须成功的意思,所以他亲自带人将那北燕人擒了回来。
以在渌州寻一处固定住所的名义,达西族人在燕南消失的那片城区小心翼翼地搜查着他们这位“云岭贵人”的蛛丝马迹。但是三天下来,他们一无所获,唯一的线索就是当时跟燕南走在一起的那个怀抱牡丹的女子,可是相貌那么寻常的一个人,即使根据迦叶的描述画出了图像,这茫茫人海,又该上哪里找去?
第四天傍晚,一名男子来到达西族人租住的宅子,他要求见商队的首领。没一会儿,首领把索伽叫了进去。
“阁下知道晏老板的去向?”
索伽冷冷地看着面前神情淡漠的男子,语气没有不恭,却也并非信任。来人正是陆基,他仿佛没听见索伽话中的怀疑,只道。
“他是什么身份,诸位想必已了解。我家主人原是想与之结识,谁知潜伏于渌州的那批人并非他的下属,反有监视之意,幸而我们截下了他们要送往北方的密件,否则你们那位贵人只怕从此将不得不叛逃天涯。”
与商队首领对视一眼,两人心中大为凛然。达西族行走各国,自然知道皇族间相互倾轧的残酷。
索伽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放心,于公于私,我家主人都不希望他出事,但实在不方便直接出手,只好请贵族人相助。”
“我们又如何信你?”
“这个。”
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递过来,索伽接过来,递给首领。
拆开信封,里面只是一张极短的信笺,看起来确实是燕南的笔迹,不过更能证明的是署名处画的那个符号。仅有极少数人知道,那是达西族班长老的私人印记,持有这个印记的人,可以向达西族寻求任何帮助。
燕南,便是知道这印记的人之一。
迦叶不知道哥哥他们说了些什么,她只是直觉地认为跟晏大哥有关。果然,当哥哥送走那个神色漠然的男子后,首领就宣布停下寻找晏大哥之事,开始着手整理帐目,准备返回遥远的卡娅了。
聪明地没有多问,迦叶知道,假如晏大哥确实有危险的话,哥哥他们一定不会放弃,因为达西族人是最看重恩人的。
有序地采买着回程的货物,一切都跟从前的每一年一样,只除了他们今年没再带上精美的易碎的瓷器,只除了多数初次跟随商队远行的少年都被留在渌州。
不出五天,达西族人已全部准备妥当。那个没什么表情的男子仿佛在暗处注视着他们的行动,五天后的傍晚,他又神秘地出现了。
“难道我们只需将他带出国境就可以了吗?出了国境,北燕那边是否有人接应?又以何为凭信?”
事关重大,得了首领的许可,索伽一点也不婉转。平常总是温和地笑着劝他别把俊脸摆成一副罗刹样到处吓人的首领,此刻依然温和地笑着,单看那副敦厚的笑容,恐怕罕有人会相信他已在金孜沙漠里穿行了四十年。
男子面无表情,还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淡漠。
“我家主人只负责将他平安送出国境,入了北燕,就是他的天下,倘若连这点自保能力都没有,倒叫人笑话。”
“那么,他如今,是否无碍?”
“无碍。”
“好,明日上午,我们商队就出发,希望你们不要失信。”
按照惯例,索伽伸出左手,那男子显然明白达西族人的风俗,也干脆地伸出左手,两人击掌为誓。
第二天,极平凡的一天,达西族商队像从前一样,像每一支来往于各国的商队一样,满载着昭国特产的丝绸和茶叶,在和煦的晨光中启程,顺着那条绵延千万里的东西公路往茫茫西北而去。
驼铃清脆悦耳,这些冒着凌厉风霜丈量广袤大陆的人们,靠着锐利的眼睛、腰中的刀剑、忠实的伙伴穿过大自然、劫匪、贪官污吏和诸国混战的四重险阻,把丰富的货物与多姿多彩的文化串连起来。
他们,是这大地上的一则传奇。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四章 东西公路的商旅们
第四章 东西公路的商旅们
普通的达西族服装。再加上络腮胡须与沧桑满面,身材高大的燕南混在以同样体形健硕的男子为主体的商队里,不注意简直根本就看不到这个人。
不过,非常团结的达西族人显然都知道这个多出来的人是谁。他们以自然的微笑面对燕南,当没有外人在的时候,燕南得到的便是贵宾的待遇。而最常呆在他身边肩负掩护与照顾之责的是迦叶,那个手脚麻利、反应敏捷的美丽少女。
敏锐的迦叶很快发现了燕南的失神。
没有来自母亲家族的支持与压力,自由长成,又连年征战在外的燕南有着典型北方男子爽利的气魄,可以说,他从来没有这样迷惘过。
人不会没有野心,尤其是皇族里出来的。不过燕南从很小的时候起就非常清楚他没有那个身份与势力去跟他的弟弟们争夺什么,立下战功,受封亲王,尔后是可以为新皇所重用或排斥,就需要小心权衡了。
原本是这样的,只是这几日来,那严陌瑛和顾显的话竟如野草的根芽一样扎在了他的心底。
打小勤学苦练的身手,刀剑里摸索出来的用兵之道,假如不为新皇所用,他真的甘心就那么呆在王府里闲闲散散。甚至是饱受猜忌地度过一生吗?
不,燕南否定,他心底里不愿意。
可是照以往来看,皇太子并不排斥自己这个大哥,而父皇之所以苦心安排他来昭国,也正是为了让自己日后能成为皇太子的心腹之臣,所以,他不一定会遇到那样的结局。
像是要打断他的浮想般,燕南耳边突然响起顾显讥诮般的声音。
“殿下,为了一个皇太子之位,您的弟弟们就能争个你死我活,可想而知,将来有一日若皇权受到功勋卓著的亲王影响时,您认为会如何呢?我想贵国像您的四皇叔那样下场的人,应不会只有那一位吧?人生活一世不容易,若是被人如此轻贱,还要带累娇妻弱子,岂非可惜?”
——这话,让人心颤……
“砰!”
猛然一拳打在身边的草地上,燕南双目圆睁,瞪着手上的血痕直喘气。
他有些恐慌,自己并非意志不坚定之人,怎会如此轻易受人蛊惑?
不行,不行,那不是儿戏,不是成功成仁的空口白话,那个漩涡一旦踏入。再回头,便不可得了!
“晏大哥。”
带着隐约的担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迦叶远远地注意燕南已经好一会儿了,终于不放心地走了过来。
若无其事地拂掉手上手背上沾到的草茎,燕南笑道。
“怎么了,迦叶?有何事?”
视线从燕南脸上移下来,又落到那还滴着血的手上,迦叶的眼帘眨了眨,没说什么,只是掏出手巾走近燕南,细心而轻柔地擦去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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