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这个叫顾显的年轻男子,是那种真正可以笑谈天下的厉害角色!世人都说薛羽声狂妄,薛羽声无谓世俗,但没人知道,薛羽声骨子里其实有着多么嚣张的冒险因子。
大概,是她早就什么都没有的缘故吧。
日子太无聊了,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被闷死在含笑坊里。
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终于在沁凉的玉簟上完全安定下来,薛羽声的意识抓着白天里兴奋的最后那些片断在睡梦中漂浮。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得更精彩才好……在那染着血光的久远以前的梦里,小哥哥拿着父亲赠与的宝剑,意气风发地说……说,要踏着风雷行遍九州,纵然,马革裹尸以还……
“你真的是个祸害!”
严陌瑛放下杯子,冷冷地吐出这么一句泼冷水的评语。大热天的,虽说正好可以消暑,不过顾显当然颇觉不公。
“说什么啊!我明明立了大功两件。”
“不错,探察到东月国国情算是一件,但想借这玉玺确实能跟东月国好好‘谈一谈’,哼,倘若东月国反而把偷盗玉玺之名坐实到你头上,籍此发兵,你认为那位会放弃这么一个扳倒顾家的好机会么?”
“要怎么坐实?”
“人证、物证齐全,你就只剩辩解了。”
“所谓人证,是指东月国的刺客、含笑坊的薛羽声跟煦儿,还有你吗?至于物证,就是这个了?”
顾显无谓地抛一抛手中莹白的玉玺。
“你,我就不用担心了吧。薛羽声跟煦儿,呵,陌瑛,你觉得薛将军的女儿会甘愿就这么跌在风尘里么?我倒不信,虽不能十拿九稳,但也不用太担心的,不过她们的安危倒是不能轻忽了。至于东月国刺客,他说我拿了,我就只能认么?这么个小东西,哪儿不能藏?哈——顾显不想承认的事,谁都别做梦啦!”
严陌瑛睨他一眼。
“既然这么喜欢被人追杀,干嘛还要躲到我这里来?”
“怎么说得这么绝情?我们可是至交,提供下衣食不为过吧。”
“若我没猜错,齐国公这次给你的银子绝对是笔大数目,就算你在东月国奢华无度,也不该如今连衣食都成问题。”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既然陌瑛你在渌州有这么好的宅子,我怎么还能去住客栈呢?那太不够义气了!”
“没关系,如果你根本是一瘟神的话,那我宁愿不要。”
“……”
顾显决定止战,虽然跟严陌瑛这样互相打击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多数时候,他都是被驳得哑口无言的那个。真不划算,明明这家伙只有脑子好使,嘴巴可不比他那顶多算是能强身健体的武功好多少的,他果然是太好心了!
“说真的,京中的局势,到底是怎样?”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听来似乎别有玄机,其实就是大家谁也不知道事态嘛!
顾显翻了个白眼。
“也就是圣上跟东静王明里暗里的举动全都销声匿迹了,各大世家全知道,可是那两位没反应,也全装作不知道。不过,倒不可能什么都不想?什么准备都不做吧?”
“哪有那么容易下决断的。”
“就这样干等着?不怕坐失良机么,夏天雷雨可是说来就来的。”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唔,也对,不过这是最狡猾的说法,怎么着都错不了。哪,说真的,陌瑛你这次会回京城去吗?”
严陌瑛沉默不语,顾显停了停,又道。
“你离开京城也有七年,伯父他们什么都不说,但其实心中想念得紧。既然隐瞒行踪于你来说也不是难事,不如趁此机会跟我回去看看,至少,让伯母放心。再说了,我听薛羽声提起,那位兰姑娘跟着萧门少主去京城都这么些日子了,你不赶紧去尽尽地主之谊?单单在渌州这么等着,人家要是被别人捷足先登了,你可怎么好?”
不满地瞪了顾显一眼,严陌瑛道。
“别乱说话,兰姑娘与我只是秉烛之交。”
“有几个人能跟你秉烛畅谈?”
“纵然不多,也是有,难道都会让人往旖旎方向去想么?”
“拜托!她可是其中唯二的姑娘家之一好不好?红颜知己,你认为这个词多半用来形容什么?”
顾显鄙视地瞧着自己打小玩到大,没有一天不顶着“天才”金冠的“毕生之交”。这家伙,白长了一幅玉树临风貌,真的只有玩阴谋诡计跟赚钱在行。
实在很同情严伯母,她这儿子,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娶上个夫人回去,幸好严家大哥是才情并茂。
“陌瑛,并非我多管闲事。你知道的,顾家么子虽多情,但也只是多情而已。能让我这么苦口婆心的人,还实在是少得可怜呢!”
轻轻扯动唇角一笑,严陌瑛斜眼瞥顾显。
“我知道。”
“你知道个鬼!你严陌瑛家世超拔、智计动天下,有几个人能以平常心相交?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你还不给我赶快哄住喽,难道真想这辈子孤灯长夜,连个红袖添香的回忆都没有么?”
严陌瑛凉凉地瞅住他,慢条斯理只来一句。
“总比红袖太多,烟火呛人要好。”
又是一针见血!
顾显愤怒,可是面对一个知道你一切底细,而且奸诈狡猾的“至交”,除了气得找人练身手泄愤又能怎么办?
严陌瑛这家伙,是不是算好了这个才不习武的!
看着院子里打得热火朝天的顾显与陆基,严陌瑛神色未动,依然悠闲自得地品着茶,嘴角的微笑却是慢慢地淡了下来。
京城的局势云遮雾绕已有半年,虽然皇帝拿到了东静王手中临海水师的兵权,虽然东静王安安份份地做了芜州案的钦差,依依不舍地别了新娶的王妃一去数月,但相信没有人觉得一切真的是已经结束。一波风浪暂平,往往只是在蕴蓄下一波更猛烈的风浪。而这风浪会卷了多少人去,现在,还没有谁能知道。他们这些高门世族只能确定,假如自己翻下去,那么最好的下场就是比寻常百姓还不如。至于附着于世家的那些人和家族会遭遇些什么,他们早已无力去考虑。
——京城,他真的有点想回去了。
那风云永不停歇地变换着的地方有他的家,他的过去,他的骄傲,还有他初次这般挂念的人。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十章 世家子
第十章 世家子
“你放心,我有人保护。”
薛羽声倚在栏杆上,夜色如水,萤火的微光飞出点点浪漫。
顾显很轻微地动一下眉,随即笑道。
“那也好,他们不一定找得到你,但凡事必要小心。煦儿武功虽不错,只是对敌经验到底少了些,你可别再只带着她就到处乱跑。”
“多谢你提醒。”
“不敢当,这灾祸说来却是我给你惹上的了。”
薛羽声笑笑,转眸看向他。
“无妨,我倒觉得没什么,很刺激的体验。”
“……哦,这样啊,呵呵呵,薛姑娘还真是无畏!”
顾显笑两声,直觉此话题不宜深谈,忙道。
“那薛姑娘就请多保重了,在下还有约,先告辞。”
看顾显两步翻出楼外,没入夜色中,薛羽声嘴角的笑容更深了几许。她把伏在栏杆上的身子俯得更低了些,偏着头看向身后煦儿终于缓和的神色。
“煦儿,你说我们到京城去逛逛,可好?
“好,小姐想什么时候去?”
“过几天吧,得先见见三爷家的那位。”
“嗯,那我去准备。”
“去京城的事不保密,但也别张扬出去,只说出去散散心罢。”
“小姐放心。”
煦儿说着,已利落地退下了,薛羽声小小地伸个懒腰,转身走到榻边想躺会儿时,身后却突然传来异样的感觉。她侧了侧眼眸,依然自如地在榻上坐下来,抬头便正好看见栏杆边背向月光而立的沈珈,不觉松了口气。
“你们的消息可真灵通。”
“刚好而已。姑娘进城的时候,。我正巧在旁边一家酒楼上。”
“那适才顾显过来,你也知道了吧。”
“是的,在下今晚正是为此而来叨扰姑娘。”
沈珈拱手施礼,温然笑道。
“三爷去年偶然之下得知顾公子。竟去了东月国,此后却再无消息了,不知薛姑娘可能道出一二来?”
“他去东月国的理由我不知道,。不过你们应该能猜到的,至于我所知的仅是他好像无意中把东月国的玉玺给偷回来了,结果惹来东月国刺客的追杀。我昨天出城赏花,就是因为这个才遇上他的。”
“——玉玺?”
沈珈惊讶,继而笑了出来。这位顾公子,果然不可以。常理度之!
“那么姑娘可知道顾公子在东月国探到了些什么。消息吗?”
“这倒没有。事实上,看他平常一幅花花公子的样,。在要紧的事情上却是一点都不给人揣度打探的机会。我会知道他偷了玉玺,还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那个玉件就是东月国的玉玺。”
“唔,那么姑娘觉得顾公子有隐瞒的意思么?”
“应该是要隐瞒。的吧,他今晚上来原是想劝我躲一阵子,免得东月国刺客找上门来的。”
微微点头,沈珈道。
“那姑娘决定去京城,是为此么?”
“也不完全是这个缘故。日子太无聊了,想去京城转转。”
“也好,那我派人护着姑娘,走水路吧?”
“这些还是我来安排吧,你们就别出面了。我大致能猜到三爷如今的情况,还是小心为好。”
“没关系,姑娘的安全要紧。”
“不妨事的,我有人保护。”
沈珈的目光不觉顿了一下,很轻微,若非是薛羽声,大概也没人会注意到。
“这样的话,那姑娘路上还是多小心,倘若有事,我会派人与姑娘联系,还是以上一次那个饰件为信吧。”
“好。”
“哦,对了,姑娘此去,打算玩多久?”
“说不准,要是京城有趣的话,也许就在那儿过完这个夏天了。”
沈珈低头略想了想,道。
“既是如此,三爷的那句话,我想现在告诉姑娘应该合适了。三爷说过,倘若姑娘什么时候有意归去,三爷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哦。”
薛羽声淡淡应了一声,她摇了摇手中精巧的玉骨扇,慵然笑道。
“有劳沈公子替我谢过三爷,不过羽声已经放纵惯了,就这么着吧。”
站在暌违多年的城门前,严陌瑛也不禁有瞬间的感慨。
当年鲜衣怒马踏花归去的少年郎早已规规矩矩地坐进品级森严的车轿里,偶尔的风卷帘动,便如当年他们的父兄般淡淡看着又一批年轻的华服公子骑着马佩着剑抱着满怀莲花穿街过巷,嬉笑着逐雕车香尘而去。
激情与风雅,终于不再是他们的骄傲;锦缎做的朝服、玉石刻的官印,蔼蔼宫门深处,他们把曾经昂扬的家国壮怀变成一纸纸公文,变成金銮殿上家族之间自己之间微妙的平衡。很多时候已难于说清他们这样是否能叫做春风得意,灰色吧,虽模糊些,却是最好的形容。
“陆基,你说我回来会不会后悔?”
跨进城门的那刻,严陌瑛喃喃地问着自己其实也未理清顺序的话。他并不期待陆基能给予一个切实的答案,因为他知道,陆基绝不会给他任何确定的判断,陆基只会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等他做出选择。
“后悔没有用,公子说过,只要做好取舍就行了。”
“呵,取舍啊?”
没有回应主子那句疑问,陆基依然如沉默的铁戈般杵在严陌瑛身后,听见他说先回歇脚处,就跟着他往城北而去。
这时已近傍晚,太阳还很火辣,但街上的行人明显多了些。严陌瑛慢慢走在街头,易过容的脸看来平凡得紧,就如街头一抓一把的书生,但若是再留心一眼便会注意到,因为他那从容华贵的气质还是突出得很,尤其当那双天空般深远的湛黑眼眸缓缓流过人群的时候。
一列车驾迎面缓缓驶来,路人似乎早已认得,艳羡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高头大马的护卫与娇俏的侍女,还有当中那辆华贵的马车。
“嘿,看,是东静王妃呢,又是从宫里边出来的吧。”
“肯定的,你没看这个月王妃几乎是天天早上从这条道过去,下午从这条道回来,有时还宿在宫里哪。”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呀,太后宠着呗。”
“诶?这倒奇了怪了,不是说当初这场婚事太后反对得不得了吗,怎么如今这么宠着?”
“那谁知道啊。”
“这还用猜,儿媳妇又漂亮又能干,说话又好听,谁不喜欢!要是再给生个大胖小子,可不知道还要怎么宠呢?”
“呵呵呵,也是,我那媳妇,现在娘比我还疼。”
人们的笑闹在车驾驶近身边时嘎然而止,青纱飘逸中只能模糊看见一个人影端坐其中,成婚那日的惊鸿一瞥早把东静王妃的美貌化成了传奇。
严陌瑛静静地看着那车驾驶过、走远,平淡的神色看不出任何波动,但心中顿时涌起的万般感触却着实让他不禁想叹息。
沈盈川就是冯绿岫,或许也该称她为沈绿岫,跟皇帝有着家破人亡之仇的女子,跟兰尘亲若姐妹的女子……她会不会真的就是南安王的女儿,而一年多前冯家庄的那场杀戮也正是为此?可是弘光帝的反应,又不像。
而在这场婚姻里,萧门、兰尘,又各自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严陌瑛当然是不便堂而皇之地回那座典雅轩丽的礼部尚书宅邸里去的,他不是犯人,只是他的家世他的那份能力,曾让先帝的神经过度敏感。而虽然这已是新帝登基的第五年,但有些忌讳,是一样的,他的父亲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公子,需要我今晚就去告知老爷和夫人么?”
“明日再去吧,你也先歇歇。”
“是。”
“今晚我想在街上走一走,叫人远远跟着就好。”
“还是让属下跟着公子。”
“不用,我自会注意,你也可回去看看。”
陆基沉默了片刻,才道。
“……不必了。”
严陌瑛也不回头去看他,只轻叹了一声。该点的话他已点了,这到底是陆基自己的事,他得自己去把握。
京城最繁华的长街两边依旧是酒楼茶肆林立,没到用膳时候,不过已有许多马匹系在楼下的柱子上,楼上的人或对面闲谈或以种种神色种种心思俯视着这皇城脚下的人影浮动。
严陌瑛经过云雾茶庄时,只是惯性地侧头瞅了一眼,这是他少年时期常来的地方,人又总有些怀旧的。不过,他没想到曹峻的眼睛已如此厉害。
“公子,曹大人好像跟上我们了。”
“没关系,就让他跟着吧。”
严陌瑛目不斜视,依然步履悠然,他拐入左侧一条小街,走到头,再朝右,不紧不慢,一如街头那些赏玩京都气象的外来书生。
小街也走到了头,连着京城又一个繁华去处。看见店铺上挂着的牌子,严陌瑛笑了笑,重瑛书铺么,倒是个见他的好地方。
“我们去书铺里看看。”
“是。”
进了书铺,严陌瑛顺着展览书册的长架缓步踱入后堂,这里也有书,不过都是些冷门的书籍,这后堂也就基本上没人进来。
“曹大人,许久不见了。”
严陌瑛拱手为礼,笑意澹然。曹峻脸上顿时一喜,上前一步亦拱手道。
“果然是你啊,陌瑛,真是许久不曾见!”
“没想到这样你都能认得出我来,这易容很失败么?”
看严陌瑛抬手摸摸脸颊,曹峻将他再度上下打量一眼,笑道。
“不,易容得倒是很不错,但是,严陌瑛是什么人物?这一层皮相纵然普通,又如何掩盖得住严陌瑛这个人?”
“曹大人抬举了。可是因为这个玉带钩?”
抚掌一笑,曹峻看严陌瑛解下腰上系着的那条打成梅花结的白色丝绦,把上面挂着的双雁踏云碧玉钩收进怀里。
“一下子就想到这个上去,可是我抬举?”
“是在下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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