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如今还留在渌州苏家本宅里的,就数长房人最少。丈夫早亡,长子寄宁背着个盐运司副使的官职远赴京都,前些日子她又命长媳秦宛青随行服侍。长女寄月也回京城严家了,次女寄梅去年也已成婚,虽嫁在渌州,人却也不好常回来的,次子寄悠年初被老太爷派去南陵了,留在任夫人身边的就只有庶出的小女儿寄辰。而前些日子,任夫人大病一场,虽说现在病愈了,家中诸事也还是大半交予赵夫人管理的。至于今日这宴会,就全是赵夫人的主意。
“大嫂,你尝尝这如意粥。前些日子去孟家别业拜访的时候,席上就有这么一道粥品,我尝着味道挺好,听说又滋补,回来特地让厨房琢磨了好几天,终于对得上当日那味道了。”
赵夫人言笑晏晏地在任夫人身边落了座,看看丫鬟端上来的粥,任夫人温和地微笑道。
“难为你费心,多谢了!”
“一家人,大嫂别这么客气,平日都是大嫂操劳,才累坏了身子,现在可得好好保养才行呢,别的不说,至少得让寄宁他们放心啊!”
“说的也是,这些日子,也有劳你们挂心了。”
任夫人点点头,笑意雍然。今日的闷热让她多少显得有些疲累,但举手投足间的端详气韵却仍是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单是这一点,春风满面的赵夫人即使特地穿戴得更精细,也比不过。
赵夫人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解暑凉茶,笑着正想说话,旁边二房的先开了口,在丫鬟挥汗如雨地扇出的风中,掩着嘴笑道。
“大嫂这么说,我们可不敢当哩。药理上我们懂不来,不能榻前侍奉,也只能在庙里多上几柱香,潜心多求些福罢了,说来还惭愧。”
“有孩子们就够了,哪里能让你们在跟前劳动?再说我这病,也着实来得凶险,一则多得圣上赐了那么多珍贵药材,怎么敢不把这命给续着?二则也是老天赐福,这还真该谢你们一份心呢!”
“不敢不敢,大嫂真折煞我们了,此番化险为夷,皆是大嫂福深,瞧大嫂如今气色这么好,而且呀,我们不是还等着宛青的好消息嘛!”
四弟妹搂着7岁大的幼儿笑嘻嘻地插进话来,惹得大家会心一阵笑。任夫人亦弯了双眉,优雅地拿起海棠蕉叶纹的杯子,轻轻抿了口香茶。
“宛青是个好孩子,温婉秀雅,知书达理,又能决断,寄宁有她照顾,我也放心了。再等寄辰的婚事一定,我这辈子,就算完满了。”
出身既贵,夫家亦富,虽然丈夫过世早,但长房之位不衰,几个儿女又皆有龙凤之质,在世人看来,任夫人这一生,也确实是完满。至少对苏家这一辈的几房媳妇们来说,任夫人足以成为她们羡慕的对象,当然,也是追捧的中心。
当家主母心情好,小亭里的气氛自然十分和乐,大家品着佳肴,笑语连连,丫鬟们扇中吹来的虽不是习习凉风,然而在这个闷热的傍晚,也还算让人满意。苏粲坐在莲池边,手中掂着酒杯,一如往常地微笑着看眼前这一大家子。
这半年,寄宁一直在京中任职,不能参与苏家的生意,而父亲年纪到底大了,许多事,他已不亲自过问,因此家族生意多数都是苏粲打理着的。他做得不错,他有理由相信自己能让这个庞大的家族好好地在昭国繁荣下去。
沉闷的空气终于有了一丝异动,仿佛被三面巨大的玻璃死死封住的世界突然在天边破了一个洞,云翻卷着涌了过来,天色一层层变黑。
阅历丰富的老奴收起扇子,看着天角的云,喃喃道。
“这天,要下雷雨啦!”
渌州城外有个逸云庄,也不为人所知。小小的,依一片高大的刺槐林而建,每年五月,甜香伴着白花铺开,浑如清清云海。而在这样的盛夏,这么大片养眼的绿色隔断了暑气,着实是个消闲的好去处。
固然如此,苏骋却不常来这里,因为逸云庄的主人不喜欢别人来,即使他们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不过,倘若苏骋有事,他倒绝不会推脱就是了。
“怎么苍老了这么多?你病入膏肓了么?”
老友说话一改当年百转千回的作风,直接得毒辣,跟他现在斜起看人的眼角倒十分相衬。
“说什么胡话?我就算要死,也是睡梦中安祥故去,才不受那病痛折磨。你少把晦气传给我!”
“是吗?那看来精神还很不错!有啥事儿?”
苏骋悠然地在廊下的藤椅上坐下来,看向云层翻滚的天边。
“要请你帮我查一件事。”
“……苏家的事?”
“对。”
“怎么?”
“帮我查一查,苏家是什么人——跟圣上有联系?”
直到这时,逸云庄主人的眼中才闪过一瞬锐利的光芒。
“有人想跟皇帝分了你苏家么?”
“……好像是这样。”
“你想怎么做?”
苏骋转头,自如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举起茶杯,眯着眼睛。天空中云层堆积,隐隐有白光闪过。这个夏日的闷热总算要松动了。就不知雷雨过后,天气会有短暂的清凉,还是立刻又转入焦热。
“树大招风。当今的这个皇帝,不是能容忍苏家zhan有这等财富的君主。所以我不奢望苏家能得到免死金牌,可是至少在我有生之年,能确保这一大家子,安安宁宁地活在渌州。”
“是用昭国第一商的泼天财富安安宁宁地享受?”
“这倒也不是。不过,贫贱终究百事哀。”
“查到是谁又有什么用?皇帝倘若志在必得,你现在压得了这一个,却总会出现下一个。”
“……呵,就算这样,也总要试一试。”
苏骋自嘲般的话音才落,一道紫色的闪电已然自天穹投下,随即便是“轰隆”一声滚雷压过,狂风顿起。
老友满头黑发在风中张扬如旗,他的中指在扶手上轻轻地敲着,在刺目的闪电和震耳的雷声中,他斜起的眼角显得颇诡异,一道道枝蔓遍布天幕的白光映着他瘦削的脸,犹如那片风里激烈摇摆的槐林。
敲击的声音完全被风雷声盖过,只有他的声音沉稳地传入端坐对面的苏骋耳中。他说。
“好吧,那就试试吧。”
这一刻,漫天大雨倾注如瀑,整个渌州都在厚重的水帘中被埋入深沉的黑夜。
没有多稀奇,雷雨固然惊人,却也不过是夏天里常见的气象,正如冬日的暴风雪。而雷雨过后,是清凉也好,是更灼热也好,夏天总是会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晃着自己的脚步过去,人——也总是会出生、会成长、会衰老、会死亡。
弘光四年的夏天,并没有什么特别,就是更热了些,后世的《沈书》里倒是特地点了这么一笔。
但无论怎样热,天上不会流火,地上也不会喷出遍地滚滚岩浆,妖相横行只是传说中用来烘托气氛的征兆,现实却是热过后,太阳就将谨遵四季的规律,慢慢地褪去焦热的光。
自然,就是如此。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十五章 潜流
杞州传来的消息一先一后地抵达南陵和渌州,内容都差不多:暗已灭,除三两余党未清外,玉龙山中的势力已全部被拔除。
信步出了书房,萧岳踱回自己的院中。二十年来,他不常住在这里,但却是经常会来这儿走走坐坐的。
这里曾是月城住过的院子,黛瓦白墙,清朗疏阔,没有寻常人喜爱的观赏类植物,满眼尽是可入药的花木藤萝,所以这院子里总是悠回着泠泠的香,沁人心脾。这香味,从初见时起,就飘进了他的心底,让他一辈子痴迷。即使她已在二十年前丢下泽儿,独自离开了他们身边。
他从不放弃,二十年,他一直命门中高手满世界地寻找,北上燕疆,南下远洋,却始终不能确切地知道月城到底在哪里?
是还怨着他么?
月城啊,是他萧岳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这话,他说过的,虽仅有一次,但萧岳此生,这样的话,也就说这一次了。
有多真,月城明明知道的!
却果然还是怨着他,连杨珖劝说她在杞州多留一晚都不肯,竟是连夜消失了。
不过,她会和岳父千里迢迢赶去杞州剿灭暗,这就表明她非常清楚泽儿的景况,甚至可能比他更清楚。那她是刚巧人在渌州,还是,早就与泽儿有所联系?
二十年,她依旧孤身一人,那许迟也不过是侍从般跟着而已,他也任这院子空着,只让下人日日清扫,时时打理,不让外人入内,偶尔他还会宿在这里,仿佛她随时会回来一样。
萧岳这个人,是自己珍爱的,就会永远珍爱着。
尽管沉浸在思绪中,但身为武林高手,门边一闪而过的身影还是让萧岳察觉了。被窥探的不悦让他皱起眉峰,沉声喝道。
“谁在那边?”
没有人回答,那窥探者却也未逃走,只隐没在门外,沉默着。
眉峰更深地皱起,又松开,萧岳大致猜到了来者的身份。应是门中的什么人吧,否则断无法这样出没,但他已经发话了,却还不露面,也不回答,就太不懂规矩了。
门外站着孟夫人,没有丫鬟们跟着,她独自倚靠墙壁,静静地望着不远处那作为萧岳书房来使用的楼阁。两地之间有笔直的长廊直接相连,却又碧树成荫,花草缤纷,很好地为这座小院隔去了外堂的喧嚣。
她就这么痴痴地看着,充耳不闻院内萧岳的喝声。直到萧岳大步出来,略惊讶地看着她,然后关切地走近。
“夫人,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病还没好,就该多休养,有什么事,找丫鬟们传个话就行,不必亲自过来找我。”
孟夫人这时才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英挺伟岸的丈夫,低下头,黯然道。
“岳,我梦见月城姐姐了。”
“——你又梦见她了吗?她现在怎么样了?”
低着头,孟夫人的眼睛急剧地颤抖,丈夫的语气,好像嫉妒的语气,让她的心脏一阵阵地收缩,紧得发疼。
“她很好,依然是那么美丽,像一枝白莲,美极了!”
“哦……对,是应该这样,我也觉得时光的流逝肯定磨损不了月城的美。她啊,即使做了祖母,也还会那么美丽。”
萧岳的语气十分温柔,他记起杨珖简短的来信,仍是白莲般清雅,恍若长在永恒的天池里,他想月城就该是那样美丽得不受时光拘束的。可是这么多年来,他梦里看见的,永远只有月城愈走愈远的背影。
抬起头的孟夫人眸中一片平静,恰如其分的担忧让萧岳深感她的明理。
“岳,你真的能找到她吗?”
“当然能。”
萧岳朗然笑了出来,与孟夫人分享了来自杞州的好消息。
“杨珖见到月城了,在杞州,她和岳父大人也带了一批人去剿灭暗。说来还是他们两边通力合作,才把暗彻底粉碎了的。”
“真的吗?太好了,姐姐她果然还是一直都关心着泽儿!啊,那就是说,姐姐不久就可以回来了喽?我的梦原来是个好兆头哩!”
“……不,月城她……已经连夜离开了杞州,杨珖正派人追踪。巧得很,楚怀郁夫妇在麟趾山遇到的那女子真的就是月城,我已经着人赶去麟趾山了,若赶得及,还能趁月城再度消失前拦下她。”
“姐姐她,还是不想回来吗?她仍然不能原谅我?”
孟夫人顿时神情黯然,萧岳看她脸色欠佳,赶紧扶着她进了院子,在那株大银杏树下的石凳上坐了。
“你别这么想,月城只是……不习惯而已,岳母去世得早,岳父未续弦,又好率性而为,月城也是长期研习医药,平常少与人来往。她绝非冷傲之人,你不要那么想她。”
温柔深情的一番话说得孟夫人的眼眶霎时红了起来,她扯起唇角,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说韦月城不习惯,那么她呢?她是堂堂孟家的小姐,三妻四妾,她早该习以为常才对,可为什么听他这么说起月城,甚至连看他走进这小院,她都觉得自己早已无法忍受?
快马加鞭赶回南陵的只有杨珖、楚怀郁和红榴等几人,余下的都追着韦月城的踪迹而去了,至于萧漩,他则还留在了杞州,说是想多见识见识西南的风情。对这位总在外游历的三公子,杨珖并不太熟悉,既然门主也没有要他一定管着萧漩,所以他同意了。
详细介绍完玉龙山之事,杨珖端起茶杯,慢慢地啜饮着解暑的清茶。
月余不见,门主神采依旧,只是孟夫人看来气色欠佳,而坐在对面的萧澈,果然也还是一脸寒冰。杨珖忽然想起萧漩绚丽如春阳的笑容,萧漩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即使是在他们杀入玉龙山里的时候,无论处于怎样的激战,萧漩都是淡淡地笑着的,而到最后当杨珖答应让他留在杞州的时候,他的笑容最为和煦、最为明朗。可是,这样的萧漩,武功却出人意料地凌厉阴冷。
话说回来,这三兄弟里面,还是少主萧泽的武功最为纯厚。
“门主,麟趾山那边可有消息了?”
杨珖想起这一茬,便放下茶杯,平静地问。萧岳摇头道。
“还没有,不过算来他们也该抵达麟趾山了,正好,我本也打算等你回来,便亲自去一趟麟趾山,泽儿那边我也传了信过去,让他跟我一同去见他母亲。”
“可是门主,夫人她回到麟趾山的时间肯定早于您派去的人,倘若夫人又匆匆离开,您去麟趾山只怕也找不到人,空走一趟。如此,倒不如先等等那边的消息,再做决定。”
“不必,我跟月城,早该好好地聊一聊了,没有别人打扰反而更好。况且听说麟趾山半年都是风雪天气,我也想看看她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
明白在这件事情上,别人不好插嘴,杨珖也就不再多话。萧岳顿了顿,又道。
“许迟的武功,精进很多么?”
“是,如今的许迟,我没有把握一定胜得了他。”
“是自创了招式,还是磨练出了更快的速度、更深厚的内力?”
“招式倒是愈发简单,但速度之快,绝对连那龙火堡堡主也比不上。”
杨珖的评价向来是极中肯的,他既如此说,就证明那许迟如今的武功的确已十分出众。萧岳只觉心中意念回旋,嘴唇动了动,却只道一声。
“……是吗?呵,这样也好!”
萧岳是个行动力极快的人,更何况在接到杨珖来信时就已决定要亲自去麟趾山找韦月城,故此门中事务是早已布置好了的,留下杨珖协助萧澈全权代理诸事后,他当天下午就快马加鞭出了南陵城,直奔西北的麟趾山而去。
吊兰柔软的枝叶如绿丝般垂下,在微风中轻轻地摆着,合着旁边滴翠的芭蕉一起,如玉屏般半掩了廊外强烈的午后阳光,恰好给人一段安眠。上官凤仪原本只是想来看看的,孟夫人这几天身体不适,萧岳出发前一再嘱咐她要好好照顾婆婆,于是她处理完管家报上的些琐事,就先弯过来探视孟夫人。发现孟夫人正在午睡,她低声召过孟夫人身边的丫鬟来问了问情况,正想离开,孟夫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黑色眸子里清明冷冽,全无刚睡醒时的迷蒙。
凤仪愣了愣,随即快步上前,柔声道。
“娘,是我吵醒您了么?没什么事,您再睡会儿?”
瞅了凤仪一眼,孟夫人撑着胳膊想起来,凤仪连忙上前搀扶她靠着竹榻拣个舒适的姿势坐好,并示意丫鬟们赶快奉茶端水。
洗净了脸,抿好鬓角,孟夫人侧脸看看院门处,淡然问道。
“澈儿忙着吗?”
“是,玉龙山一事还没完全收尾,他正忙着呢。”
“这是他爹第一次把门中事务全权交予他处理,有没有人不服澈儿的话?”
“不,没有,澈做事一向分明,门中上下都很服他。”
“……那就好。”
孟夫人雍容地点点头,侧首看向凤仪,打量半晌,忽然道。
“你跟澈儿成婚也有一年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饶是上官凤仪,一时间也不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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