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不值得,那是秦大人的事,旁人的揣度都是自己的,与秦大人无关。要叫我说的话,若是能让‘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跟‘杀人偿命’一样成为常识,那或许才能压下些许贵族恃强凌法的气焰。不过,那种地位高得让主刑官员都无法裁决的人,毕竟不多,多的是那些掌握中等与下等权力的人,假如能够对这种档次的犯法者严格依律令审判,以儆效尤,那才算真正去了百姓们最苦的灾祸。搭上自己的性命却仅仅解决掉几个倚仗家族势力为害一方的虫豸有什么用呢?人自己身上的伤疤好了,都会忘记当初的疼痛,何况被正法的是些运气不好,甚至是碍着自己的家伙——哼,连同袍之悲的可能都没有!”
话早已说完,白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如旗。
从知道杀死家人的凶手那一刻起,绿岫就再不会相信有人能主持正义了。皇帝握着所有的权力,他杀了人,谁能给皇帝制裁呢?口诛笔伐是后人的事,当事者根本连指责都做到,又能期待什么?
兰尘说过的,不要指望能在这个时代贯彻法令的威严,因为人一旦握有权力,就会有践踏法令的yu望——绿岫啊,如果你成为皇帝,你就会发现,不受限制的权力,是多么容易把人变成魔鬼!
众人沉默良久,忽听得头顶上传来一阵悠闲的笑声。
太过突然了,惊得大家全身一颤,然后齐刷刷看向旁边高出一截的烽火台。这时,涟叔已然闪到了绿岫身边。声音是从烽火台里传出来的,平常没有人会去那种黑不溜秋的地方赏风景。
“抱歉抱歉,打扰各位的聚会了。”
并不带歉意的俊美的脸,修长的身材,只一个微笑,贵公子气质尽现。当然,如果忽视此人是从烽火台中站起来的话。
“——顾显!”
惊喜地叫出来的是曹峻,兰尘也认出了这人,带走薛羽声的人原来叫顾显啊。姓顾的话,该不会是萧泽提到过的吏部尚书齐国公顾况的某个儿子吧。
“你怎么会在渌州?这几年都到哪里消遥去了?每次听说你回京了,赶紧着去齐国公府上,却总找不到你,难不成是在躲着我们吗?严陌瑛呢?”
面对昔日同窗一连串的追问,顾显笑着跳出烽火台。
“我啊,当然是在温柔乡里消遥喽!渌州多美人,我怎么可以错过?至于陌瑛那家伙,故纸堆里呆着呢,越来越无趣了!”
听到顾显那符合个性的回答,曹峻释然笑道。
“你可还真是本性依旧呢,难怪齐国公这几年是愈来愈头痛了!”
“不,不,不,那可与我无关哦,我爹那是被孙子们给闹的。”
听罢曹峻对顾显的介绍,一干人并没有露出太兴奋的神色。
这是当然的,曹峻这两年在贵族子弟中声名雀起,未来非常值得期待。而顾显,虽然贵为齐国公之子,却除了若干年前曾有过刹那荣耀外,如今已寂寂无名,大概业已沦为沉溺于美色的纨绔公子哥儿了,想必将来也没什么作为!
可惜生在那样的好人家!
顾显笑着靠在曹峻身边坐下,并不介意别人对他的看法。这么多年,他早习惯了,不过从前倒也不会跑出来凑这种热闹。今天,是因为看到有趣的事了。
严陌瑛的心上人——他实在是非常想这样界定的,不过,为了以后的生计着想,还是先——“候选”吧,嗯,候选的那位兰尘姑娘携绝世扮装美女再次出现了,而且是出现在曹峻的聚会上。这可是曹峻哦,那个从很小很小时候起就热衷于观察身边一切人与物以备将来可能的案情需要,并能随时把老厚几本大昭律引经据典娓娓道来的家伙!
他难道没发现美少年其实是美少女吗?
“对了,顾显,你怎么会从烽火台里钻出来?”
曹峻半是关心地问,另一半心思则是在想该不会他们此刻又被卷进什么事端里去了吧。毕竟,顾显这方面的记录不比他的风liu帐少。
“哦,没什么,那儿人少罢了。”
“——你?”
曹峻足有八分讶异,随后才了悟似的慢慢道一声:“哦。”
顾显不以为意,转向绿岫笑问道。
“这位公子,在下顾显,敢问尊姓大名?”
“不敢当。”绿岫淡淡地拱拱手,“敝姓沈,沈盈川。”
“沈盈川?哦,原来是沈公子,幸会了!”
“哪里!顾公子名动昭国,此番得见,是沈某的荣幸。”
绿岫依旧站在城墙边,跟顾显带笑的眼睛虚应着。
“刚才顾显冒昧,在那里听到了沈公子的高见,真是犀利!”
“沈某只是就事论事,还请顾公子不要多想。”
“当然,沈公子所见甚是,相信曹峻你不会听过就算的吧。”
顾显很自然地就把曹峻拉了进来。笑一笑,曹峻道。
“我现在人微言轻,不过我会记住盈川的话,并为此而努力的。”
“嘿,勉勉强强的回答,差强人意啦。”
顾显给出一个非常直接的评价,随后转向兰尘,很有风度地打着招呼。
“这位姑娘,我们可好久不见了哩。”
没料到他会这么突然地改变话题,兰尘微愣,道。
“是的,难为公子还记得。”
曹峻好奇地看他们两眼,并不说话。顾显极为善待美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跟着盈川的这个丫鬟,容貌虽顶多只能算有几分清丽,气质倒颇好,顾显记得,却也不是多怪的事。
“我的朋友说前些天还遇见了姑娘,甚为难得。不知姑娘有空时能否多去走走?他闲居已久,每日了无生趣,多得姑娘能跟他说上话。”
一番意味不明的话在各人听来自是不同,旁人想当然地认为顾显口中的朋友是女性,但曹峻是知道顾显这个人的,他断不会称任何人为朋友,只除了严陌瑛。可是,盈川的这个丫鬟和严陌瑛,怎么回事呢?
燕南自然不晓得顾显口中的朋友是何人,不过他知道顾显,也知道顾显与严陌瑛的同窗、同赴战场、同退出的历史,想起前几天才碰见兰尘和某个严公子言谈甚欢,这,能让他不把这“朋友”与严陌瑛连在一起吗?但,兰尘又是萧门的丫鬟,那个叫沈盈川的美丽少年跟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呢?
而在兰尘和绿岫这——这顾显对她们一个装认识,一个装不认识,想干嘛?
顾显其实不想干嘛,他现在只是齐国公顾家尚无功名的么子,当然不想掺和进什么秘密里。就是那个严陌瑛啊,这家伙,可真不适合做富商!
“——啊!”
顾显突然一僵,随即优雅地笑着站起身。
“抱歉,我要先走一步了,各位后会有期啦。”
“诶,等等,顾显,你会在渌州呆多久?”
曹峻忙起身追问,顾显却已轻轻松松地从高阶上跃下。
“呵呵呵,那我可不知道喽。”
这突然出现又突然走开的年轻人没一会儿便消失在城墙的那头,留在这里的众人看曹峻一脸寥远地看着顾显离开的方向,既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好搅扰。打断这沉寂气氛的是一个从另一端矫健地跳上这段城墙的异族青年,棕发碧眼,手脚修长而充满力度感,只是阴沉的脸色破坏了外表和谐的色彩美。
“请问,刚才那个男人,去哪里了?”
并不生硬的语言让人们猜到了他的身份,估计是西域来的商人吧。可是,他挂着这幅恍若被骗尽家财的脸色找顾显干什么?
西域青年几步走近,又问了一遍,语气越发不善。曹峻刚想说什么,一抹明丽的身影轻巧地跑上来,棕发碧眼的西域美人拉住那青年。
“哥,你干什么啦?别再这么追着顾大哥啦,我们快回去。”
“那家伙,戏弄你,怎么能放过他?”
青年看着妹妹,语气虽冷,但目光中的怒气却不是对眼前人的。
“没有,没有,没有这回事。哥,是误会了,是我先弄错了,不怪顾大哥。好啦,哥,回去啦,我们赶快做完生意就回故乡吧,走吧。”
“——迦叶!”
哥哥突然严厉的声音让迦叶不再敢使劲拉住他,索伽这样的声音就表明他是真的生气了,这时候,就算是父亲也不会反对他的意思的。
可是……
“迦叶。”
看见疼爱的妹妹怯怯的模样,索伽软下声音。
“你得知道,他侮辱的不仅是你,也是我们达西族的传统。”
“……可是,可是他并不知道那是我们的婚俗啊……”
迦叶小声地辩解,索伽瞧着妹妹那张明丽如故乡初夏里盛放的沐阳花的脸,以夹着叹息和怒意的声音道。
“也许他开始是不知道我们族内的婚俗,可接下来那段时间里他对你那么亲昵,难道不是追求的举动吗?”
“那、那是……”
“反正,他害你伤心了!”
索伽打断迦叶的话,一边转身面对曹峻等人,一边道。
“这样轻浮的家伙,如果他不想履行婚约,那至少也要跟我的剑过几招,否则,既是对我的侮辱,也是他的羞耻。你们刚才跟那个叫顾显的男人在一起,我问第三次,他在哪里?”
曹峻无声地叹一口气,现在才明白那个特重视形象的家伙怎么会从烽火台里钻出来,最喜欢往热闹处钻却突然走人少处,原来是捅上马蜂窝了啊!
“达西族?你们难道是班长老的族人吗?”
燕南突然出声发问,索伽一愣,没想到昭国境内会有人知道班长老。
“是的,请问您是——认识班长老么?”
“呵,我们是老朋友了。班长老这次也来渌州了吗?”
“不,没有,长老留在卡娅。”
“这么说,长老是放你们独自飞翔了啊!”
燕南笑着点点头,赞道。
“达西族的年轻人,果然是经得起风沙的雄鹰!”
“——谢谢!”
虽然疑惑,索伽还是诚恳地道谢了。
“请问阁下是哪位?倘若您是班长老的朋友,我应该告诉我们商队的大人才是。我叫索伽,这是我妹妹,迦叶。”
“我姓晏,是北燕人,六年前班长老带着达西族的商队从云岭经过的时候,我们曾有过交际。班长老实在是个睿智的人,晏某深为敬佩。”
“啊——您是云岭的那位贵人!”
索伽惊喜地叫了出来,连迦叶也是满脸喜悦地看着燕南,惹得旁边一干人等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北燕商人还颇有交际。
“不,不,你可言重了。”
燕南笑着摆手,年轻人理当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对了,索伽,看样子,你找那位顾公子,是非得跟他比试么?”
“是的,必须决斗,这是为了维护我们达西族的荣誉和妹妹的尊严。”
“嗯,我知道,达西族的荣誉的确是无价的。”
点点头,燕南略沉吟道。
“不过,这里是昭国。索伽,你得明白,对昭国人而言,他们认为刀剑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官府更是严禁民间私相械斗。你要维护达西族的尊严,也应考虑到昭国的情况才好。”
这番话令索伽抿紧嘴唇,眉峰紧锁。
燕南又转而对迦叶道。
“你叫迦叶是吗?真美啊,我记得达西族形容美貌的女孩是最喜欢说她像沐阳花的,一定也有人给你唱这样的歌吧。”
“唔……是的,谢谢。”
迦叶眨着美丽的碧色眼眸给燕南行了一个达西族女子面见贵客的礼。
“你们住在渌州的什么地方?最近就会离开吗?我会在渌州呆一段时间,也许能去拜访你们呢。”
“不,不会,我们也还要些天才会回去卡娅。”
索伽赶紧回答燕南的问话,告知了族人的住址,并郑重邀请燕南一定要来做客后,他听从燕南的建议,暂且先带着妹妹回去了。
第三卷 平地风云 第六章 多角关系
“达西族?我听说过,这个民族好像是生活在西边金孜沙漠一带的吧,在那条东西公路的商业贸易上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看兄妹俩消失在城墙那头,曹峻笑着说起昭国贵族所耳闻的奔波在自昭国起始,途经北燕、西梁,穿过沙漠与草原,绵延向西方遥远的布里亚的最重要最繁忙的商道——东西公路上的人们。
看见他望过来的眼神,燕南点头笑道。
“是啊,因为达西族人勇敢且极为重视名誉,东西公路上的人们都非常乐意与达西人做生意。”
“一诺重于千金,我也听到过对达西人这样的赞誉。刚才那年轻人如此敬重晏老板,想来晏老板也该是东西公路上了不得的人物呢,我们可是失敬了。”
“这晏某可不敢当啊,曹公子。我只是凑巧与这支部落的长老有过交集,商道上真正不得了的应是那位班长老。他是位非常睿智的人,我十分佩服。”
“我们昭国的古语说‘人以群分’。倘若晏老板没有过人之处,如何能得达西族上下这般恭敬以待?”
“过奖了。晏某确实不认为自己是无能之辈,但天外有天,自云岭见过班长老后,晏某就深知这个道理了,如今来到昭国,更是感叹不已。”
“呵,哪里!以北燕之盛,诸如皇长子燕南,翼州都督马允,吏部尚书郑航等,俊杰辈出,天下何敢小觑之!”
听着曹峻与燕南笑呵呵地没什么重要内容的对话,兰尘无聊地转头,俯视城墙下广阔的渌州城。
这是座非常美丽的城市,笔直地纵横的大道因为道旁树的有序种植而呈现赏心悦目的绿色,城中清澈的河流与热闹却不拥挤的人群形成流动的风景,没有林立的高楼挡住人们的视线,只几座塔从绿色的寺院中拔地而起,是渌州人除却城墙外又一个享受半空清风的好去处。
身后,绿岫也加入了对东西公路的讨论。她已经恢复正常了,谈吐平和而有自己的见地。
太阳落往西边,这一天又将过去,空气中浮动的热,已带了夏的味道。与绿岫分手后,兰尘慢慢走在回萧门的路上。
今日没有得到她想要的收获,那些贵家子弟固然有能力有门路,可是未来都十分明确,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不会冒险的。况且,“忠诚”这个概念在他们心底也还是很有份量的。
回到隐竹轩,踢掉鞋子,舒舒服服地洗了脚,兰尘才裸着双足从卧房里出来,花棘就来了。自从那次两人联合“会审”刘若风后,花棘闲着没事儿都会来这隐竹轩逛逛,对于兰尘不爱穿鞋袜的举动,初次看见就习惯了。反正兰尘只是在隐竹轩里光着脚丫四处跑,少主都不觉得有什么,旁人见怪些啥呀?
不过花棘还是觉得,单看兰尘外表给人的印象,实在不觉得她会是个如此率性的姑娘。虽然这样的夏天,赤着脚坐在廊下,确实挺舒适!
在软榻上坐定,花棘熟门熟路地自己斟了杯茶。
“少主去苏府了,今天怕是要挺晚才回来,你等会儿先用晚膳吧。”
“嗯,好的。”
兰尘点点头,端了茶点过来。
“公子去苏府应是为了那批药材吧,花舵主怎么没去?”
“有岚陪少主去就可以了呀。”
“那您今天有空闲喽?”
“是啊,闲得无聊。”
“前两天您不是才说得到一本新的剑谱了么?怎么不钻研钻研?”
花棘一脸无趣地向后仰靠着软垫。
“尽是些花里胡梢的剑招,中看不中用。真要使起来,恐怕还没伤着对手呢,就先把自己给累趴下了。”
“哈哈哈,这么逊!不过也没办法啦,创新很难的嘛,这人至少精神可嘉。”
“哪里可嘉?有误人子弟的嫌疑哦!”
“这样啊,那就干脆往剑舞方向发展吧,或许会很有前途。”
“嗯,大概吧——”
没精打采地应一声,花棘打了个呵欠。
倒了杯茶,兰尘浅浅地啜了一口,兀自沉思片刻,她问花棘。
“花舵主,那个刘若风怎么样了?”
“啊?刘若风啊,好像就那样吧,还在偏院里呆着呢。”
“他……是不是有什么家族背景?”
花棘睁开眼睛,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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