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岫,快逃!”
涟叔的武功到底高了吴濛一截,两掌逼退吴濛,却只来得及踢出一排瓦片攻向吴鸿,他飞身而下才与吴鸿交手,吴濛就又赶了上来。
这时,冯大婶已扯着绿岫往院门跑去。
火光映红了冷寂的雪夜,绿岫被狂乱的母亲拉着逃向外面,她不记得萧泽教给她的那可以让身体变得轻盈的内功心法,乱了,全乱了,粗重的喘息声里,她惊惧地回头。看见三哥的尸体,看见在这样嘈杂的声音里却毫无动静的别的房间,以及,那人冷如无常的脸。
剑光凛凛,曾经的谦和君子还如此深刻地留在懵懂的心底,这却又是谁?
血迹斑斑的剑刃没有任何迟疑地扎进女人的心脏,她正拉开门,在绿岫慌乱的叫声中,她扑倒的身体将绿岫挤到门外。
在血沫中,她的声音细微到连绿岫都听不清。
“……求你……别杀……我……女儿……”
吴鸿站在女人面前,他的身体如此自然地把剑握得死紧,仿佛随时可以杀死门外跪倒的那个宛如看见地狱般睁大眼的少女。
“……求你……别杀……我……女儿……”
是谁,也这么对他说过?他应该记得的,那是他作为“白鸿希”唯一放在身为密卫的吴鸿心底深处的记忆。
那个抱着婴儿的女人,他知道,她不是那婴儿的母亲,因为真正的南安王妃在妄图掩护这女人带着婴儿逃走的时候,已经被他杀死在屋子里了,死前还紧紧拖着他的腿,脸上早没有了他闯进来那一刻看到的极温柔极慈蔼的微笑。而这个女人,面对着握一柄沾满血污的利剑、如修罗般追过来的少年,脸色惨白,退无可退,她战栗的身体抵着墙壁,双臂紧紧地抱着婴儿,将婴儿徒劳地护在并不安全的怀中。
她们都在一遍遍地对他说。
“……求你……别杀……我……女儿……”
为什么这样恳求?为什么这样保护?所谓的母亲,不是会把孩子狠狠地推出去,然后自己逃命的吗?
那么孩子呢?被抛弃的孩子知道什么叫绝望吗?笑与哭的差别在哪里?
婴儿娇嫩如花的笑脸与那个七岁孩子跌跌撞撞的身影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知道。
他只明白他需要杀死她们,这样他才可以活命……
他杀死了那个女人,却到底没杀“她的女儿”。可是,现在,又有一个女人在他的剑下说“别杀……我……女儿”
……
这是,怎么回事?
绿岫看着母亲,完全感觉不到雪地的冰冷。面前这躺在皑皑雪中的人令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暗哑的声音陡然尖锐。
“娘,娘——娘——”
怎么回事?这是哪里?是家么?死去的三哥,死去的母亲,和,握着血剑杀死他们的……先生?
……白鸿希?
是——谁?
恶梦吧,恶梦吧,这是恶梦吧?
她突地大叫起来,仿佛叫声可以让自己从这可怕的梦中惊醒。
“娘——爹,爹,大哥,二哥,三——哥——”
惊惧的声音空空地落在雪地里,她仰首呆呆看着面前陌生的男子。
不是梦!不是梦!
可是,不可能会这样的,先生不会这么做,不会这般阴狠地看着她,不会把剑,冷冷地刺入她的身体。
……
雪簌簌地覆满大地,即使血不断地流出来,身体在呼吸残存的这一刻也还是温热的。雪温柔地冰冷地飘下,在脸上化掉了,融成水,泪一般滚落。
她很少很少哭,因为在这个家里,她是最受大家宠爱的,没有什么委屈值得她哭。而且,娘也对她说过,就算是女孩子,哭也没有用。
更何况,这个夜里,谁还可以哭得出来?
不用吴鸿冷酷地抽出剑,绿岫的身体仰面向后倒去,只在剑刃上留下嫣红的痕迹,一双美丽的眼睛大睁着,看向飞着洁白雪花的沉黯的天空。
血腥,呛得人几乎窒息!
“……绿岫,绿岫……不会有人再叫这个名字……”
如木雕般站在那里,吴鸿这么低喃着,不带一点温度的声音沉得像千年寒铁,却足以让院子里还活着的人听见。随即,他断然地转过身,踩着剑尖上滴落的血珠走向已经击中吴濛两掌的涟叔。他趁着涟叔出掌的空档,一剑划过涟叔的背,然后轻巧地跃过他,拉起吴濛,飞上屋顶,消失在滚滚的烟火后。
涟叔没有追,他看一眼依然毫无动静的冯家各个房间,恨恨地掠到院门那里。冯大婶已经死去,绿岫被一剑刺中左胸,幸而还有呼吸。
点住绿岫周身大穴,暂时止住她伤口的流血,涟叔抱起绿岫,在终于被惊醒的村人们的叫声中,往渌州方向绝尘而去。
这次,涟叔的到来再不是以往的无声无息,他惊动了萧门护卫。所幸此时天色将明,花棘正和丈夫萧岚在院中乘兴比武,听到动静,他们赶出来正好拦住脚步已显踉跄的涟叔。
知道这两人是萧门渌州分舵的正副舵主,涟叔不再闪避,直接道。
“请带我去见萧少主。”
瞥见这受伤的男人怀中抱着的正是少主那位美丽的义妹,花棘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跟丈夫交换了一下视线,冷然道。
“少主不在,敢问阁下是哪位?”
咬咬牙,涟叔明白他们是在戒备自己,他抱紧绿岫,轻声回答。
“……吴某曾为皇宫密卫。”
花棘脸色一变,不再阻拦,从涟叔那里接过绿岫,带着他直奔隐竹轩而去,萧岚则留下来抹去护卫们的疑虑。
绿岫被抱进兰尘房里,花棘先帮她查探伤势。
兰尘不晕血,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真实的血淋淋的伤口。娇嫩的皮肤上那被洞穿的狞狰,满屋被热气熏得浓烈的血腥味,让兰尘浑身直发凉,她几乎站不住了,直想奔出去逃得远远的。
却终究还是捧了盆热水,绞了毛巾给花棘,接过染了血的毛巾,洗干净了再递过去。
那一剑虽刺得不深,也幸好没有伤在要害,但绿岫并非习武之人,一个小女孩,受伤时间过久,又是这样天寒地冻的气候,绿岫早已发起了高烧,这就不是简单的外伤问题了。花棘究竟不是医生,她快步走出房间,对在外厅里帮涟叔处理剑伤的萧泽道。
“少主,冯姑娘的情况不大好,得赶快请大夫。”
涟叔一下站起,惊道。
“这么糟?那,那我带她去,我们不能留在萧门。”
“涟叔,别乱来,带绿岫在这种情况下去求医着实不便。况且绿岫的伤,绝非一两天就能治得好的,还是找个可以长期隐蔽的地方才行。”
萧泽已听涟叔说了昨晚的事,吴鸿突然的杀戮十分可疑,必须谨慎以待。涟叔则更关注绿岫,他忧虑地皱起眉。
“这……”
十五年来除了苏府,哪儿都没去过的涟叔眼下如何找得到可养病的隐蔽地方来安顿绿岫?萧泽偏头看向门口,兰尘扶着门框正望着他,另一只手紧紧地捏成拳头颤抖着,双唇紧抿,神色间有着明显的恳求。
迎上她的目光,萧泽站起身来,先笑道。
“涟叔,你们就暂时先去我那里吧,很巧,那儿正有位医术相当不错的人。”
随风小筑是萧泽的私人领域,若说先前只是带绿岫一人还没什么的话,那么现在这个决定将使随风小筑不再如从前般隐秘,也可能使韦月城的“麟趾神医”身份曝光,兰尘知道这一点。
虽然是萧泽自己提出的,兰尘终究还是感觉欠了他一笔。
没有多解释什么,萧泽当下便带着还在昏迷中的绿岫去了随风小筑。兰尘留在萧门里,由花棘帮忙准备去冯家庄的车驾,待萧泽回来,就装成要遣兰尘去接少主义妹归来的样子。冯家庄现在肯定是一团乱了,他们必须去明了情况,以免引起怀疑。
涟叔又跟兰尘讲了一遍昨晚发生的惨祸,还未说完,神色间已然一幅疲惫至极的模样。他固然曾是身经无数杀戮的先帝密卫,但终归是十五年未染血腥,翡园里简淡平静的生活多多少少褪去了他的戾气,何况这次遭遇不测的还是好不容易找到的绿岫的亲密“家人”。
同住在冯家庄的这十来日里,纵是冷眼相待世间百味的涟叔,都可轻易看出这户普通家庭的和睦,看出绿岫被他们宠溺的幸福。
多年前,那抱着婴儿在春天的落瑛缤纷里哼唱起眠歌的女子所憧憬的,也不过如此吧。
他还以为,这次自己可以守护,结果……
原野,茫茫的原野,那片白色似乎永无尽头。这世界已被覆盖成一片厚重的雪国,远远近近,什么都看不真切。
拉着内伤不轻的吴濛,吴鸿毫无顾忌地在渌州城外的官道上飞纵,完全不在乎真气的损耗和吴濛的伤势。
直到吴濛这么叫他。
“停下来,吴鸿。你要知道,若是我死了,皇帝不会轻易相信你已杀死了沈绿岫和那家人的。假如他派密卫追查,被你如此辛苦才饶过一命的沈绿岫,这次恐怕就真的难逃一死了。”
脚步猝然停住,吴濛被丢到地上,吴鸿的剑尖瞬间直指他的咽喉。
这个刚刚才杀死了数十人,白衣上却不沾一点血腥的男子究竟是个多么合格的密卫,吴濛最清楚,因为在这一点上,他们不知道是多么相像的同类。瞟一眼那柄剑上的血污,吴濛淡淡道。
“不要认为我只是在跟那个男人交手,你最后的动作,我看得清清楚楚。吴鸿,倘若你真有心置沈绿岫于死地,应该是非常干脆地让她即刻死去吧,就跟杀死冯家那些人一样。你的剑,杀人的时候直取心脏也好、颈项也好,向来都是简单利落的,为何单单让她经历痛苦?”
“……”
“你恨她?呵,不,不会,我们杀死的每一个人,向来都跟我们无仇无怨,何必费那个功夫去恨他们。”
吴濛的目光突然狡猾得像戏弄猎物的独狼,他紧紧盯着吴鸿,缓缓道。
“不是恨的话,那你为什么放过沈绿岫?白鸿希,冯家十二口人,为什么单单放过沈绿岫?”
“……如果,我说你死了……”
吴鸿的脸色越来越静,犹如他背后那片白雪纷飞的大地。
“应该也不会有人知道,你是死在我的剑下。”
“呵。”
吴濛从未有过表情的脸上泛起奇怪的似轻笑般的表情。
“你总不会不知道谁是告诉他白鸿希与冯绿岫之事的人吧。”
“所以,我就更有杀死你的理由了。”
“的确。”吴濛淡漠地看着面前迷茫的雪地,“不过,你大概不会忘记,我们的主子是个怎样多疑的人。我已经告诉你了,假若这次我没能活着回去,他不会轻易相信你的。”
“……你想怎样?”
“我可以告诉皇帝,今晚的行动没有任何迟疑与障碍,你吴鸿已经杀死了冯家庄上所有他命令你杀死的人,而沈绿岫亦确认身亡。从此以后,不管沈绿岫以什么身份有什么行动,即使我再度遇到她,在我所呈上的奏报里,‘沈绿岫’这个名字也永远不会出现。”
吴鸿几乎是咬着牙根发出声音。
“……你,想怎样?”
“不怎样。”
吴濛望着吴鸿,望着笼罩了世界的风雪,连眼底都是那样怪异至极的轻笑,衬着他嘴角渗出的血丝,显得十分诡异。
“我只是想看看,看这天下能变成个什么样子,如此而已。”
第二卷 渌州琐事 第十五章 废墟
清晨,迅速返回的萧泽和涟叔简单易容后以仆从的身份驾上马车,往冯家庄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内的气氛沉闷得让人颇为窒息,谁都没有说话的心情,可是有些事情,他们还是得弄清楚,得互相有个底。
萧泽掀开车帘,看看云天苍茫的远处,沉声道。
“涟叔,吴鸿这次的行动,您怎么看?”
“两个人都是密卫,真正动手杀冯家人的只有吴鸿,另外那个男人,看起来更像监视者。所以,这应该是出自皇帝的命令。”
“我猜也是,否则照我看来,吴鸿他个人是不会杀绿岫的。”
“皇帝?”
兰尘终于转过头来:“是因为绿岫的身份?”
“只有这个理由。”
萧泽接上她的目光,平静道。
“我们现在把几种可能都理一遍吧。第一,倘若当年救出绿岫的是南安王的亲信,那么吴鸿接近的目的就是要追查余党,杀戮当是为了斩草除根,可是吴鸿显然是故意放过绿岫的,qǐsǔü这或者是他们没有追查到所谓的余党,想借此引诱涟叔你暴露余党所在。”
“但是我确定昨晚奔至萧门的路上,没人跟踪。”
点点头,萧泽道。
“我已叫人清查过当年之事,那桩案子牵连甚广,被处死的便有上千人,因流放而间接死亡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南安王的亲信,几乎可以判定不存在。”
“那第二种可能,难道当年救出绿岫的人是先帝?”
涟叔脸色苍白,语气非常虚浮。兰尘只是沉默地听着,眸光冷冽,萧泽看她一眼,冷静地分析道。
“是有这种可能,南安王府是突然被密卫袭击的,唯有发出这个命令的先帝才可以部署救人。他放过绿岫的理由——若是为了引出南安王的忠仆,似乎没有这种必要,比较起来,南安王的儿子更有作用些;若是因为心存一丝怜悯,那么现在皇帝下令追杀,大概是绿岫与我们的接近让他不安了。可绿岫刚刚及笈,冯家人普普通通,若非涟叔您出现,我们根本不会知道这么隐秘的真相。所以,这种可能也说不通。”
“那还有什么理由?总不会是密卫私自放人吧。”
“呵,涟叔,您可说对了。”
萧泽颔首,缓缓道:“我猜第三种可能就是当年密卫私自放了绿岫。涟叔,十二岁的密卫,可能参与刺杀任务吗?”
“十二岁,如果已经非常出色,是会被允许参加一些不会出什么纰漏的行动的。你要是说吴鸿的话,他当时确有资格被挑中。”
“而对南安王府的刺杀,想来在大批武功高强的密卫中加入一两个还没什么实际经验的孩子,应该是可以的吧。毕竟就算南安王养了无数死士,总不可能内府中每一个都是。”
“可是为什么?吴鸿跟她们素不相识,他有什么理由救绿岫?”
萧泽轻轻摇头。
“我不知道,这种理由太多,反而无从断定。总之,也许只有吴鸿一人,也许还有谁,他们救出了绿岫,送给冯氏夫妇抚养,这件事应该无人知晓的,否则绿岫不会平安地长到十六岁。而这时候,有人发现了吴鸿和绿岫之间的牵连,以及绿岫的身份,这引起了皇帝的猜忌,所以才命令吴鸿杀了冯家所有人。”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
“涟叔,您说过,两个密卫,只有吴鸿动手,另一人更像监视者。而吴鸿昨晚最后说的那句话也让我觉得十分奇怪,很明显,那应该是说给你们三人中的一个听的,你?另一个密卫?还是吴鸿自己?我现在无从断定。至于当今皇帝,十六年前,已有十八岁,您看他是位什么样的储君?”
“我没有奉命调查过太子,不知道。只晓得他是先帝嫡长子,是在宫中子息孤弱,妃嫔多年只产下六位公主的时候,皇后所出。”
“二皇子,也就是梁王,足足小了弘光帝五岁,其母虽为嫔,但梁王其人聪敏沉稳,颇得先帝赞赏,据说先帝甚至曾有废长立幼的念头。可惜,梁王十八岁上染风寒而亡;三皇子,即是目前二十八岁的东静王沈燏,将才卓越,且同为皇后所出;四皇子是庆王,其母为宠冠一时的贵妃,性情沉静,博学多识,才华横溢;六皇子宁王为威远将军冯常翼的女儿冯淑妃所出,善骑射,虽然年幼,但将才已有显露,封王后即远赴边关,目前正在雁城武威将军杜长义军中领兵;八皇子和王为容妃所出,母族寒微,但他善数,先帝曾笑言他可掌天下帐,如今任职户部;至于其他几位,或无长才,或无势力,也就没什么了。严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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