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突然变得鸦雀无声的理由是只有纯洁小孩才不知道的。而霎时从另一个角度成为众人注目之所在的刘若风大侠,迈着步子僵在原地,电闪雷鸣地乌黑了一张俊脸进退不得。
反是薛羽声,她优雅地、款款地、慵然地站起来,扶着唯一面不改色的美貌丫鬟风情万种地环视半周,面纱掩去了她唇角的浅笑。
含笑坊的人早傻眼了,鸨母更是两眼一翻地直想晕过去。天呀地呀,那个悔呀!明明早知道羽声嘴巴有多毒了,干嘛非要迷了心窍让她来弄这个招亲?老天爷,可别让这个气成黑炭的大侠把含笑坊给拆了呀!
“哈哈哈哈哈……”
一阵极灿烂的笑声如惊雷般滚过呆在现场的人们的耳朵,大伙儿愣愣地转头,听声音,是年轻女子在笑。不过这个时候,谁家女孩儿敢这么肆无忌惮?
发出这串笑声的当然是兰尘,悠悠然然地靠着栏杆,她笑得极不含蓄。即使声音说不上特别大,但谁叫这会儿大伙儿正杵在那儿,四周安静可比深夜呢。反正萧泽这会儿刚好不在这间雅阁内,她也不用担心会给萧门少主带来麻烦,那就再加点煽情的舞台剧台词吧。
“那位美女,你好有女王的气质哦!真的,我若是男子,绝对拜倒在你脚下!呵呵呵,别管那个同性恋啦,高傲的女王,请回去休息吧!”
好歹是讲台上给几十号个性张扬的高中生教了三年历史的人,兰尘想大声的时候,声音也是可以很亮的,所以以上那句话,只要是耳朵没啥问题的,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的视线又“唰”一下集中到擂台上——慵然华美的薛羽声,娇俏恭顺的丫鬟,还有因为某三个非常直接的字眼而气得浑身发抖,先前的冷傲早已消失的刘若风,这个……对比还真是挺强的!
在兰尘发出大笑的时候,薛羽声还没停下脚步,不过在听到那句话之后,凭她再怎么想无视,那声“高傲的女王”还是让她一时僵住了——这什么称呼啊!抬首看向旁边茶楼上给她极度捧场的女子,可称清秀的长相,淡蓝如水的素雅服饰,看不出意图的笑容,眸中闪过沉思,薛羽声移回视线,重又迈开步子。
被兰尘的笑声和发言彻底震醒的人们骚动起来,有人拥得更近,有人鄙视,也有人红着脸走开。
顾显眯着眼看看兰尘,转头对严陌瑛道。
“老弟,咱们俩也做个买卖吧。哪,我可以告诉你对面那位姑娘的住址,不过,条件是如有万一,你得帮我救美。”
严陌瑛一愣,随即淡淡道。
“少来,我可不想卷进麻烦里。”
顾显立刻怪叫。
“怎么可以这样?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想当年你有难的时候,我对着你爹的戒尺可是宁死不屈的耶!”
“我会有难,还不是因为你好色耽误了时辰。你会挨戒尺,也是如此,与我无关。”
“别想转移话题!反正你这家伙有的是钱,我就只能靠你了!记住喽,她住在西南边芙蓉井巷的韦府里,只要你说屋顶上曾有只大雪猫的,是个人都知道,哈哈哈——啊!嘿,大人情来了!”
事实再一次证明,顾显的运气真的很好。
这送上门儿的“大人情”是指在他们两人闲扯期间,已经一片混乱的擂台上下在乱打中,不知是谁把椅子也当作了武器给扔起来,被跃到半空中的刘若风劈碎,四下飞散的残骸有一截恰飞向兰尘所在的阁楼。顾显所卖的就是他顺手丢出一双筷子逼退了险些伤害佳人的凶器,不过很明显的,除了他的出手相助,兰尘早已敏捷地退开,并被赶进来的萧泽护在身后。
无视严陌瑛脸部的抽动,顾显愉快地挥挥手,跳上酒楼的栏杆,使出轻功潇洒救美去也。
这场混乱原本是刘若风为捍卫名誉而杀向薛羽声的,可惜还没到半路,早有人大吼“刀下留人”登场,虽说立刻就被刘若风一脚踢开,但算是抛砖引“玉”吧,后继者奋勇上前,所以当顾显飞过去的时候,薛羽声已经悠哉地上了含笑坊的轿子,她的丫鬟煦儿正吩咐轿夫闪人。
不过顾显也算没白来,想杀大美人的只有一个刘若风,想独占花魁的不知凡几。当他满分落地的下一秒,就极为英雄地打退了半伙家丁,另半伙儿则已倒在那煦儿毫不留情的脚下。
喔——哦,难怪花魁娘子敢口无遮拦!
煦儿斜睨了顾显半眼,薛羽声一只软玉般白皙的手挑开帘子,看轿外的俏丫鬟连根发丝都未乱,便微笑着只道一声:“走吧。”
华美小轿悠然离去,英雄连个眼波都没接到,唯有契而不舍地追了上去。
“薛姑娘,在下好意提醒。姑娘今日语出惊人,只怕刘若风不会善罢甘休,姑娘还是避避风头比较好。”
“……”
“啊——哇呀!”
“咔嚓!”
回应顾显的只有乱斗集团那边阵阵煞风景的怪叫。
“姑娘这是要回含笑坊么?如此恐怕不妥呢,这几日渌州定会人事烦杂,含笑坊的护卫能昼夜保得姑娘安危吗?”
“……”
依然没人理,顾显不屈不饶,他向来特别优待美人。
“如果姑娘觉得含笑坊的护卫够厉害,那无需躲避也可以。但是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依在下之见,这刘若风似乎属于冥顽不灵之徒,所以姑娘你不妨带些上好的迷香啊、毒粉啊之类的防身,当然在下以为也没必要杀他葬了姑娘的手,弄昏了丢出去就可以了。”
恳切的态度终于得到了薛大美女的回应,轿内传来慵然的吩咐。
“煦儿,把这扰人的东西丢远点。”
“……”
万幸!刘若风杀来了,顾显逃过了与美人打架的厄运,他跟在如飞的轿子旁边,不时闲闲地踢开人体来活动手脚。
街角还没转过,就被人围堵住了,轿夫只得应战,甩开了煦儿的刘若风也踩着几个要替主子抢美人的江湖客的头掠近。一时也不知这人为什么要跟那人打,总之大家都没法停手,否则见血的就是自己。
看这混乱的阵势,顾显掀开轿帘,极为温柔地拉出薛羽声。
“这下闹大了,就算回到含笑坊,官府那边的追究可逃不过。薛姑娘,还是在下送你去躲两日吧。”
说罢,抱着美人跃入街边的小巷,几个起落就消失了踪影。拉拉扯扯要追的人们还没挤入巷内,突然听得一个女声好听得震耳地怒斥。
“混帐!敢在渌州捣乱,全给我趴下!”
——真的趴下了,全部!
因为有人很大方地洒下了半条街的软骨粉,连刘若风也难逃此劫,只是凭借武功高强,还支撑着想撤,可惜飞到半截就被一个红色身影抬脚踢翻。
抱着胳膊,萧门渌州分舵舵主花棘恼火地站在金水寺那间大殿高高的屋脊上看着满目狼藉的大街。本来皇帝就对江湖有所忌惮了,这群自称江湖客的家伙还跑来捣乱,幸好未出现严重的伤亡,否则她绝对要让那个挑起事端的家伙生不如死——竟敢害她过年也不得安宁!
等到官差们终于登场的时候,萧门早已带走一批麻烦人物,并整理了战场,至少使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场比较普通的意外的骚乱。
萧泽没时间送兰尘回随风小筑,就让她先跟花棘去了萧门。他得留下来跟官府做些应酬,表明萧门未参与那场乱斗,并协助官府确认被萧门丢下的这些闲杂人等的身份。
如此,首先免了树大招风的萧门成为渌州官府推卸监管不力之责任的籍口;其次,也正好可以借机清理江湖,省得一群宵小整日价闹腾百姓,却害整个江湖背上骂名。
花棘本来是想把兰尘放在花厅里,用一壶茶和几碟点心打发掉的。反正少主的这位近身丫鬟好静,估计看看书,再绣个花,少主就回来了。
可是兰尘正好瞄到脸色铁青的刘若风被人扛往偏院,便问。
“花舵主,请问你们打算如何处置他们呢?”
“不如何处置,他们毕竟不是萧门的下属。”
兰尘皱皱眉。
“那不是太亏了么?他们惹事,却让萧门善后,要是因此而让他们益发肆无忌惮,这应该不大好吧?”
“当然,所以我会让他们牢牢记住欠萧门的这个情的。”
“哦,我可以请问花舵主打算什么时候给他们这个记忆吗?”
若说这是关心少主,好像有点逾越了。
花棘终于转过头来,认真地瞧着面前这怎么看都平常的女子。萧泽对她的态度,在别人来讲,没什么,主子跟近身丫鬟比较亲昵是正常的。但他们勉强也可算是看着萧泽长大的,尤其这几年辅佐萧泽经营萧门在北方的事务,有心人自然看得出来。他们的少主虽然老是笑笑的,老是显得有些不羁于凡俗,其实那份不羁却是入骨太深了。
萧泽,其实没那么好亲近的。
“先丢到一边,吃喝供着,不予理会,也严禁外出,把他们冷够了,再谈。”
兰尘点点头,又问道。
“这件事需要公子亲自处理么?”
“不需要,有我花棘在,就很给他们面子了。”
闻言,兰尘嫣然一笑,道。
“那么花舵主,您处理这个刘若风的时候,可不可以让我旁听?”
“你对那家伙有兴趣?”
“不,我只是想知道他是否还会对薛羽声不利。”
“薛羽声?”
“就是今天比武招亲的那位小姐。”
“我知道。”花棘微微颔首,看着兰尘,淡淡道,“你认识她?”
“不,不认识,今天才算初次见面吧。只是我很欣赏她,所以更对刘若风看不顺眼,心血来潮了就想借公子的势力打抱不平一下,可以么?”
——欣赏薛羽声?
这话让萧门十八舵中唯一的女性舵主愣了好几秒,才细细地打量着兰尘,以着和那身红衣百分比相配的锐利视线疑惑道。
“你想怎么做?”
“抱歉,我还没想好。如果花舵主您允许的话,我会认真思考怎么给他留下一个深刻记忆的。”
花棘想了想,点头应允。
第二卷 渌州琐事 第十四章 雪国的血
弘光四年,热热闹闹的初八就这样过去了。渌州一夜之间多了许多说书能手,流言蜚语的热度几乎让这座城市陡然跳进夏天。
什么说法都有,难以计数的故事版本简直要以时辰来计数更新,尤其听说参与比武的其实还有燕国的武士,尤其惊人的是,这燕国的武士竟然是他们的二皇子派来争夺美人的。身为燕帝去年秋天才新立的太子殿下,在消息灵通的渌州,自然很快可以把他的身家状况来个全面搜索——从身份到长相,到喜好,到妻妾几名,到偏爱哪房,甚至,还有床头话流传出来。于是乎,就为会不会来出“名妓出塞”,一时引起漫天价口水。
而含笑坊被官府责令停业半年,以及传闻花魁薛羽声在金水寺前当场失踪,更是让这事儿迷雾重重。
连绿岫也知道了,初九这天急忙让涟叔回来萧门打听情况。
萧门虽说确实跟那骚乱没关系,但他们终场时的介入却让传言中十之八九的部分都跟萧门有关。确切地说,多数还是扯上萧泽。
英俊的单身江湖少侠,前途无量的萧门少主,才过去的那个秋天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逃婚事件,加上这场比武招亲的女主角又是美艳的花魁娘子,无不让娱乐贫乏的人们找到了闲嗑牙的最佳话题。
种种情节,令来自娱乐消息满天飞之世界的兰尘听得叹为观止。
八卦,果然是不分年代的啊!
涟叔在过年前辞别了苏府,照顾翡园十五年下来,他的行李只有简单的几套衣物和苏老太爷给他的一张万两银票。对于萧泽那个“元宵节计划”,涟叔表示同意,但是曾经的杀手经历让他完全不相信吴鸿,因此几乎寸步不离绿岫。
听完初八事件的始末,涟叔戴上斗笠,无视暮色里飘扬的雪花,悄然没入竹林里。
不知谁家放起了烟火,这古代的昭国,火yao才诞生的年代,烟火既是稀罕物,自然也没有兰尘所见到的那般多姿。可是映在这愈来愈浓的纯粹的夜色里,没有满地灯光的打扰,那烟火刹那的绚丽亦是十分华美,却愈加显得比昙花更寂寞。兰尘靠在隐竹轩的窗边,朝着涟叔消失的方向,呆呆地望着雪花洋洋洒洒的天空。
去年的这个时节,她是一个人,涟叔也是一个人,翡园里亦没有踏雪寻梅的雅客,只他们独守。如今,涟叔已向着从前的誓约而去,翡园据说是交给了一对爱花的夫妻看护,她却还在静夜里,即使寂寞,也不愿轻易伸出手。
说胆小也罢,说怯懦也罢,反正兰尘一贯坚持只要她没有怨天恨地,那么谁都不能给这份逃避以谴责。
一盏灯笼的光飘过来,兰尘收回茫远的目光,关上窗子,迎出门外。
是萧泽回来了。
雪很大,被白色轻轻覆盖的世界有着浅浅的明亮。
这样的大雪总是会让兰尘觉得安心,她莫名地认为,雪是纯净的,雪是会封住万物,让一切都能静享冬日之安谧的。
可是,当人类学会了抵御寒冷后,大雪就再不能阻止人的脚步了。
夜终于变得深沉,村庄里的灯火随着沉眠的梦境一盏盏地熄灭,没人注意到两个身影无声地掠进村子,悄然立于某户人家的屋顶上。灰色与黑色,即使是在这白雪的世界里,他们也比影子的存在感更淡,那是密卫们必须具备的特质。
吴濛终于转身,看着吴鸿,声音是一贯的平缓。
“好了,萧门派来的护卫已经死在野外,趁着那个涟叔还没有回来,你该去完成他交予的任务。”
没有回应,吴鸿从出现开始,视线就一直落在那扇窗户上。看她娇笑着跟母亲走进,看人影快乐地晃动,看她们吹灭灯火。
身手真的被训练得太好了,即使吴鸿觉得自己动作迟缓,可他还是能悄无声息地跃下屋顶,缓缓抽出背上的剑,并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这个冯家庄呆了近一年,在这个家进出过那么多次,无数个夜晚,在那间疏雨轩的屋顶上曾看向这边无数个时辰,吴鸿闭上眼睛都知道哪间屋子里住着绿岫的祖父、父母和兄嫂。
取过多少条无关自己的性命?吴鸿没有数过,只知道死人的血倘若加起来,定然是可以将他溺死的,却是到这次才觉得,血腥味刺入鼻孔的瞬间,竟然是如此地令人颤抖。但他的剑,却没有停下。
走出冯家长子夫妇的房间,吴鸿漠然地看着吴濛举起火把抛向冯家的粮仓,而他则走进次子的房间。这样的杀戮,毫不费时,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吴鸿再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影飞舞在屋顶上,交手的每一招都是凶狠地要取对方的性命,只因两人武功相近,才暂时没见出生死。
侧院的火光照亮这半边的黑夜,烈焰激烈跳动,仿佛夜的獠牙。涟叔踢出瓦片,准确地砸进绿岫房中,清脆的破碎声在暗夜里格外惊心。
冯家三哥从床上一把跃起,三两步窜出门外。
是有歹人吗?他正要出声叫父亲和兄弟们赶紧起来抄上家伙,黑影突然闪过,冰冷的剑利落地切断他的颈动脉,温热的血液飞溅,霎时带走他的生命,健壮的身体僵了好一会儿才直直仆倒。
这样的死亡有多痛苦?吴鸿不知道。从幼年时代就开始的残酷的密卫训练中,他就数次尝过差点死去的重伤的滋味。但伤和死,是不同的,完全不同,谁能说瞬间死亡就没有痛苦?
至少,他不敢说。
女人悲哀凄厉的惨叫声让人毛骨悚然,而这样的声音,吴鸿已听到过多次,他冷冷地侧过头,站在那边的是冯大婶和绿岫。她们冲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冯三哥倒地,浓重的血腥味没法让任何人安慰自己说吴鸿那柄剑上滴下的液体,不是冯三哥的血。
“绿岫,快逃!”
涟叔的武功到底高了吴濛一截,两掌逼退吴濛,却只来得及踢出一排瓦片攻向吴鸿,他飞身而下才与吴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