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一个往往不被人坦诚的事实。
单凭这点,兰尘就不禁要对萧泽刮目相看。
能有多少人可以站在更高的阶梯上看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国家和人类呢?
在她原来的那个世界,任何不同都有成为“争端之导火索”的荣幸,而更多的人,总是需要通过歧视别人,来抬高自己可怜的尊严。
“那个国家里也有江湖吗?”
“有啊,当然有。”
兰尘不禁微笑起来,她的目光悠远地投向嫣然池。过去所看过的那无数个剑影侠风的故事里,踏波而行就是最美的一页风景。
“他们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人的地方?”
萧泽低声重复着,末了,他轻笑两下。
“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
理智告诉兰尘还是别放纵自己的好奇心为上上之策,但浸淫武侠小说多年,在看腻了吊着钢丝且越来越神魔化的特技武术后,有朝一日却知道世界上竟真有人能身轻如燕、飞檐走壁,想不问几句也难。
“那,公子所认为的江湖是什么样的?”
“我?”
萧泽嗤笑一声,“人人皆以为我身在江湖中。不错,萧门也的确能够在江湖里占得一席之地,但也仅此而已,更广阔的江湖,在萧门够不到的地方。哦,当然,这个江湖是人们所以为的江湖。”
皱皱眉,兰尘不禁有点了然地看看萧泽。
好像有点奇怪,她跟萧泽又不熟,正确来说,还处于相互怀疑阶段,尤其因为白鸿希的缘故,萧泽对她,应该是疑心得很吧,那他们现在这么聊天,合适吗?
不过,兰尘真的很好奇。
是萧门的武功不怎么样么?有可能,也许萧门虽然颇负盛名,但其实呢,已经难副,不然堂堂萧门少主怎么能这么客观地评价自家帮派?
她这么想的时候,正好萧泽也看过来,黑色眼眸中的笑意让兰尘颇有种被人窥见自己这大不敬想法的感觉。
“难道萧门的武功不厉害……呃,不,不是,我是想说,那个什么……嗯,根据传统,那些什么剑圣啊、刀客啊之类的世外高人好像每代也不少,但是好像都有那么点追求脾气古怪,要不就是喜欢在挑起满城风雨后来段隐居,玩个失踪。唉,真隐居就罢了,可安分没几天,又总要搞出些武功秘籍、神兵利器呀啥的,整得天下乌烟瘴气……”
“得,得,得,你也别解释了,越描越黑。”
萧泽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他摩挲着茶杯上的花纹,缓缓道。
“论武功,萧门自然不差。但上下数万人的生计,又是漕运和马市,萧门其实已介于江湖和商贾之间。江湖绝不排斥金银,更不拒绝行商,可江湖也自有一套处事规则,萧门就走在规则的边缘。”
也许这并非江湖,可也许江湖本就不过如此。
这问题没有确定的答案,萧泽也不想分析个一二三出来,只感觉有人能听他这么说,似乎也就够了。
兰尘大致能明白萧泽的意思,不过这不是她感兴趣的。
“这么说,公子果然还是闯荡过江湖的了?”
“不算闯荡,萧门的背景是不能让我恣意行走江湖的,只是也曾南北走过几年,算是在江湖里转了一遭。”
“那你——公子,跟别人比试过武功吗?”
挑一挑眉,萧泽还是回应了兰尘亮闪闪的眼睛。
“比过。”
“那,萧门的武功到底有多厉害呀?我听说萧门可是昭国的武林泰斗,像什么隔空点穴,在演奏的乐声中加入内力来震断人的心脉之类的,真的能做到吗?”
“……当然不能,又不是变戏法。”
“啊?”微微有点失望,不过想想这应该也是当然的吧,否则会武功和不会的人之间相差太远了,那可不公平。想通了,兰尘又兴致勃勃地问道:“那内力呢?把内力打出去果真可以起到zha药的效果?”
“——zha药?”
萧泽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兰尘,而正处于兴奋点上的兰尘压根儿没在意。这个时代还没有火yao,那应该用什么东西来代替她想表达的意思咧?
“啊,对了,雷电,就是跟被雷打到差不多,‘轰’一下,那种的。”
“据我所知,应该没有谁的内力能这么强。”
“哦,这样啊。嗯,也对啦。”
兰尘点点头,看似有些失望,又歪歪脑袋,自语道。
“不过我还是有点想不通,武功这东西,用平常的物理和生理学知识好像解释不通哪。”
萧泽没完全听懂兰尘的话,只明白了个大概,笑问:“你不相信吗?”
“不,不是不信,而是觉得目前没法解释,有点疑惑罢了。”
“武功这东西,对外人说来玄,但会用,自然就明白。”
兰尘点点头。
“也是,就好像对两个人讲解风寒的病症表现,假如其中一个从没得过病,那自然是大夫怎么说都不会明白什么疼痛程度之类的,得同样病过一回,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对吗?”
真是有够诡异的比喻,不过鉴于自己对兰尘这丝毫不懂武术又似乎颇喜欢穷根究底的人也说不通,还是算了吧。
以几不可见的姿势点一下头,萧泽敷衍道。
“……啊,差不多是这意思吧。”
第二卷 渌州琐事 第一章 玉凉亭的协约
那天的晚饭,兰尘是跟着萧泽一起吃的,跟平常和萧寂筠她们吃的差不多,菜式上都没什么特别。一壶酒,萧泽自斟自饮,吃得悠然,兰尘则是一贯的埋头用心吃,萧泽要是说话了,她就答两句,绝不无话找话。
虽然,某人好像撩着她说。
接下来的日子,就和在苏府里过得没什么两样了,只是虽然减少了打扫和园丁的工作,却得时不时地应付萧泽那随机而起的聊天的兴趣。话题么,则是天南海北、古往今来,到哪儿是哪儿。萧泽并非那等赳赳武夫,他对人、对国家、对历史和这个社会的看法,都颇有精绝之处,要不是自己对昭国的历史还不十分了解,兰尘会更满意的。
她其实很喜欢跟人“辩”,何况已憋了一年多。
萧泽不在的时候,兰尘也会在留园里转转。这迷宫,据萧寂筠说,果然是按阴阳八卦的原理来设计的,贸然闯进去的人,转疯了也难得出来,有卫护随风小筑的作用。
奇归奇,兰尘却还有点不以为然。这个世界是有轻功的呀,除非花木底下设了机关,否则会武功的人倘若从树上穿行,这迷宫怕也奈何不了。再不然,一排人放弃白石小道,选定方向直直走下去,留园终归在渌州城内,能有多大?
听兰尘这么说的时候,萧泽只淡淡笑道。
“这个昭国,恐怕还没有人可以悄无声息地先越过外面的宅门。”
对萧泽的自信,兰尘想了想,决定暂时还是持相信态度。
且不说每日用轻功飘来飘去地送饭的萧寂筠,兰尘跟着也常往外堂去,看见独眼的萧亮在院子里安的诡异机关,看见厨师萧远天和萧远山一边煲汤一边用手边现有的各种厨具充当切磋武艺的器物——据说他们兄弟活了四十年就斗了三十九年,再至于那每日品茶吟诗赏花的瘦弱书生型门卫萧翼,两名整理留园的园丁,两名做些打扫浆洗工作的状似平凡的中年妇人,还有守着侧门的白发老者,应该都很符合“人不可貌相”的至理名言。
这样兰尘若想逛街,倒真的不用担心了。有他们陪伴,别说是区区刺史的儿子,就是她冲了圣驾,只怕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打退御林军,护着她回来这随风小筑,因为她是萧泽带来的。
每日修理枝叶,帮着萧寂筠打扫房间、露台和回廊,再就是去留园里协助园丁,顺便折几枝带叶的花回来插在厅堂的花瓶里。
秋意越来越浓,太阳的感觉已经变成融融的,照得廊下的软榻十分温暖。兰尘偶尔在那里午睡的时候,阳光下慵然的模样,像极了一只猫。
这样的日子,悠然得有点不安。
别的暂且不说,至少生活方面还是有点担心的。这里过得太舒适了,倘若吴鸿和东静王的那些事结束,她跟萧泽的合约到期,再去苏府,她还做得来吗?
兰尘继续考虑着投资的事儿,她先前已经有了些打算,只是心里始终觉得不大好,所以一直犹豫。现在看来,也只得如此。
下了决定,兰尘便着手准备,隔了太久,有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得加以补充,晚上的时间刚好用来回想。
萧泽除了开始几天总不见人影之外,后来的日子似乎也过得很悠闲,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习字、练武。最为此而高兴的人是萧寂筠,因为她说以前萧泽一个月能有四五天过来随风小筑就是好的了。
季节倏然已到了晴朗的冬天,阳光和煦。露台上的花草是昨日才整理过的,兰尘便携了纸笔走到随风小筑后面,建在留园里的那片竹林和白色ju花田之间的玉凉亭去工作了。
竹香、清风微带寒意、阳光纯净,那些久已淡忘的故事在笔墨间重现,氤氲的情感让这座玉凉亭、甚至这座留园都恍如置身迷离的红尘。
情是何物?人都曾在青春年少神采飞扬而笑容光洁时这样问,所以即使知道飞蛾扑火的结局,却还是忍不住被吸引,因为连神仙都免不了眷念人间的“情”字,毁了道行也要下凡来走一遭。
但可惜,对人来说,“情”又往往没办法成为生命的全部。当初拼命伸手抓住的,最后仅是无奈地得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低沉的声音近在耳畔,把词中深藏的伤感轻轻带出,让人空余一声叹息。是谁呢?朗诵得好像低回的箫曲……啊!
兰尘猛然惊醒,萧泽深青色的衣袖就在眼前。
“公子!”
“情致深婉,好似一曲只吹给自己听的箫,乐音直达心底。好句子!但,不像诗啊。”
低头看看自己单写在纸上的纳兰词,兰尘怔一下,便手忙脚乱地匆匆把它和旁边晾着的稿纸一起塞到白纸下面。
“你不是在练功么,公子?”
“早就结束了。”
萧泽有点好笑地看着兰尘,这么明显的回避动作,是一时慌张呢,还是暗示绝对不许他看?
“我记得你之前诵的那些诗篇里,也有一些跟刚才这首的感觉很像啊。长长短短的句子,不是诗,格律却十分严谨,并且很有那种抒怀小诗的味道。”
“……那的确不是诗,人们称它为词,也可以叫诗余。”
“诗余?哦,诗之余,是吗?”
“嗯。”
兰尘轻轻点了点头,接过萧泽带来的热茶,道了声谢。
此时已近中午,玉凉亭外阳光明媚,留园宁静得让人沉醉。萧泽随意地在兰尘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左手支着下颌,斜着身子看竹林洒洒的风景。
“这些天你好像一直都在写写划划的,怎么字还是那么难看?”
兰尘的脸不由得红了一下。
“我又不是在练字。”
“写了那么多,好歹有点改进才说得过去啊。可是你的字,跟那张契约上的比起来,一点进步都没有。”
“我以前都不用这个的,现在才拿毛笔,能写这样已经不错了。”
“狡辩!”
萧泽笑着摇摇头。
“字如其人,你真是毁了这句话。”
“——有什么关系!反正能拿出去给昭国人看的,都是男人写的字,女子的笔墨都是写给自己看的。”
“那可不一定。寄宁的姐姐,苏家大小姐苏寄月,她的字就流传极广,比起‘韩李双杰’来,毫不逊色。”
兰尘眨眨眼睛,这她还是头一回听说,苏寄月早已嫁去京城,雨园的丫鬟们很少提起她。“韩李双杰”的名号倒是在文具店偶然听到过,韩体、李书,昭国人的首选字帖。
“苏大小姐的字是什么字体的呢?”
“运笔飘忽快捷,笔迹瘦劲、挺拔而舒展,清劲如鹤。”
听起来跟后人评价宋徽宗的瘦金体有点像,兰尘挺想见识一下的。
“那公子你这里有苏小姐的墨宝吗?”
“有幅她早年的字,是题在严陌华的一卷《秋夜图》上的,想看?”
“想。”
兰尘颇有几分抢答的架势了。
因为机会比较难得,严陌华是苏寄月的丈夫,素有“昭国第一才子”的美名,他的画亦是一绝。这个,兰尘是早有耳闻的,才子佳人同样也是这个国家信奉的爱情经典嘛。
“——那好。”
萧泽放下手臂,向后靠着椅子,悠然笑道。
“去帮我向涟叔要一盆月光草吧。”
“月光草?”
兰尘想了想,不记得翡园里有这等植物。
“翡园里没有的,只在涟叔住的小院里有几盆。月光草,是一剂毒。”
萧泽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兰尘不禁打了个冷战,看见她惊异的目光,萧泽笑道。
“别怕,你该知道,有毒之物若是用对了,也能成为解毒之物。月光草就是这样,想得到它的人正是要用来配制解药的。因为月光草非常稀有,我现在一时也弄不到,只好求助于涟叔了。可是涟叔,这个嘛,你也看见过的……”
打着哈哈笑了两声,萧泽盯住兰尘。
“怎么样,这个条件你同意吗?要是你能拿回月光草,我就送你一盆凤尾兰和一盆绿玉梅,如何?好像听说涟叔也在找这两种花的,但是因为凤尾兰跟绿玉梅的产地都不在昭国,所以极为难得呢。”
“公子急用那什么月光草么?”
“嗯,确实挺急的,所以只好来拜托你。”
不知道萧泽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虽说兰尘极想声明自己对艺术的兴致压根儿就没高到愿意为他跑腿去向人索取物品的程度,可他毕竟是自个儿的老板,职场原则兰尘还没忘。当然,也绝对不会包揽。
“好吧,我知道了。但是公子,您知道涟叔的性格,如果他不同意您的条件,那我也没办法了。”
“放心,是你去说的话,我想涟叔多半会同意的。只是你记得,千万不可主动说出是我想要。”
“不说清楚,涟叔怎会同意把那么珍贵的月光草给我?”
“那就得看你怎么说了,反正你绝对不是那种口舌笨拙的人。所以啊,要是因为故意说得不好而被涟叔拒绝了,责任就在你!”
垮下眼睛,兰尘对萧泽这样的强词夺理实在无语,明明是萧门少主,柳翠儿口中的厉害人物,怎么却觉得他越来越任性了呢?无视兰尘的“幽怨”,萧泽一脸轻松地端起了茶杯,仿佛此事已底定。
正在兰尘表情平静地腹诽间,突然见萧翼从留园里的白石小道上飞身而来。那一脸慎重的神情,是兰尘这些日子以来在这位整天下棋、品茶、赏菊,悠哉得不得了的门卫大叔身上初次看到的。
“公子,苏家有事了。”
“喔?”萧泽的脸色微显沉肃,“哪里传来的消息?”
“京城,您看,这是我们京城的人飞鸽传回来的。”
看萧翼递上一个拇指般大小的竹筒,兰尘便立刻卷起那叠稿纸,拿上笔墨砚台转身走开,她才不想听到任何秘密。
可是声音的速度到底快过她的脚步,一片寂静中,她清清楚楚地听见萧泽极重极重地哼了一声。
“果然——是菘陵!”
苏家和菘陵,这关系是天下人都知道的。昭国的盐,十之七八都出自菘陵,而菘陵的盐,在苏家囊中。
若严重到说苏家有事,多数人都会想到是菘陵苏氏盐庄有事。
下午,兰尘在萧寂筠的陪同下去了苏府。这是她自住进随风小筑以来的首次外出。
翡园里,涟叔看了看她,冷漠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问了一句。
“萧泽叫你来做什么?”
“……他想向您要一盆月光草,说是解毒用。”
虽然不知道涟叔怎会猜得这样准,但在那种冷漠的目光面前,掩饰是绝对没有用的。兰尘索性坦白,只附带地提了提萧泽的用途。
“他的条件?”
“给您一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