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凤仪也过来了。
她们在回来的船上已经就海运聊过很多,兰尘把先前所了解到的信息一一详尽地告诉了她,包括对海运所寄予的于昭国而言的巨大意义。上官凤仪是个心思精细的女子,又跟在萧澈身边多年,自然能理解。眼下,她们需要消化这所有资料,以对海运的一应具体情状了如指掌。
正说着,萧翼等人也来了,连韦月城和许迟也都进来找了窗边的位子坐下,带着几分好奇看着那幅标注有许多奇怪地名的海图。
萧翼他们在冠上“萧”这个姓之前,都曾小有名气,绝不可以寻常家仆视之。此番出海而去,他们固然不会参与到海运中来,蓬莱岛却得仰赖他们建设防护的,所以兰尘要求他们也都能了解这些。对韦月城她倒没做此要求,不过他们两人愿意多了解一些总是好的,别的不说,南海上绝不同于大陆的气候条件总得先有个心理准备才好。
有大量的知识需要吸收,时间便一晃而过了,到了午膳时间。丫鬟奉命来请人,却只见整个清园里静悄悄的。看到书房里专注的众人,丫鬟到底没敢出声打扰,忙去回了周夫人。
萧潜还未成婚,家中事务就还由他的母亲周夫人掌理。昨日见大家都倦怠得很,她便撤下了已准备好的晚宴,今日听见丫鬟如此说,她想了想,就命人直接将丰盛的饭菜送到了清园里,而后亲自进书房请韦月城他们出来用膳。
接下来的日子大致都是如此度过的,海运船队的规模目前并不算大,但一条连贯东西的海路已经打通,来自各方面的资料全部归纳了送来,够他们看的了。而到南岭三天后,上官凤仪和兰尘便在属下与萧翼等人的陪同下查看了萧门的船坞,拜访了远从海上溯雍江而来的南海商贾,以及位于昭国南方的神秘楠国的武林访客。
比起兰尘在语言上的惫懒,上官凤仪不仅勤奋,而且颇有天赋。楠国处于东西海路要道之上,他们的语言如同中介一般,上官凤仪得知后,便请教了一位嫁入萧门的楠国女子,每日跟着她学习楠国语言,不多久,两人已能自如对话。
这期间,兰尘便将那些繁杂的资料整理成册,将海上重要国度的贸易与国政情况重点清查出来,留待年后去了海港那里与船队之人见面后详谈。
太平元年的除夕,就这样慢慢地来临。
门中该庆贺的该准备的还得照常。但内宅中谁也没心思过这个年,清园里住着的人虽不少,韦月城、兰尘她们又都能静,干脆就没张罗什么了,每日里也还是在书房里泡着,顶多也就是在园子里散散步,或是看兰萧跟着许迟练武。
萧澈没有回来,萧潜也还是与上官凤仪一起循往例抽了时间去看望萧岳与孟夫人他们,那边的情况,清园里的人自不会多问,他们只静静地准备着正月十六日扬帆东去。
来自京城的消息又有了更新。
女帝登基已有大半年,轻徭薄赋的政策推广得宜,预期效果已经达成,有了前面弘光帝重税的反衬,沈盈川此举无疑是助她抓紧了民心。但比起这一点,在那之后推出的玉昆书院的革新,无疑是给了昭国官场海啸般的震动。然而,掌握了兵部、吏部、礼部、玉昆书院和风雨台这几大权力与舆论平台的女帝,和她的臣子们谨慎把握着革新的度,毕竟他们的目的不是要颠覆昭国传统,是要把这个国家推上更辉煌的顶点。
民富,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项。
年前的最后一次早朝,女帝抛出了这项奏议。完备的施行措施让这些在朝堂上混了半辈子的臣子们霎时明白,皇帝是无论如何也要推行的。这是皇帝的天下,皇帝坚持要做什么,为人臣子的真能阻止得了吗?
况且,玉昆书院都给改了,这放开商贸局限,广设西路陆运使和东路海运使的事儿又有什么不得了?说起来,朝廷的钱来自商人也确实比来自农民好。
皇榜当天就给张贴了出来,民间热烈的反应超乎那些朝廷官员们的想象。太平元年,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太平二年,春。两艘大船从南岭出发,顺雍江东下,不日便来到昭国最大海港碧城。在这里,兰尘她们见到了已经等候在此的萧门海运船队。
从这一天起,这支原本隶属于萧门的船队正式脱离了它原来的主人,以“蓬莱”为名,在苍蓝色的南国海洋上划出一道巨大的波痕。
没有在碧城多停留,两天后,船队满载着昭国的丝绸、茶叶、瓷器出海,扬帆驶向已经作为他们淡水补充与休整地使用的蓬莱岛。
这个时候的昭国大地才刚刚萌出春意,而远在南海上的蓬莱岛已是春意盎然,等到他们抵达那里,野外露营都没问题了,正好不用担心房子问题。
海上航行与内河航行的感受差别极大,风浪的颠簸让包括兰尘在内的好几个人都苍白了脸色又晕又吐,反是兰萧年纪虽小,倒适应得很,还把兰尘也给照顾得好好的。这让上官凤仪颇为赞赏,对于兰萧说要做海上无冕之王的豪情壮志,上官凤仪这时才多了几分郑重。
三月初,船队终于抵达了蓬莱岛。
早先候在这里的人与部分水手交接了岛上驻守和船上工作后,留下两艘大船和一应生活用具,船队继续往南驶去。踩在松软的沙滩上,兰尘还没从晕船后遗症中缓过来,干脆也不管了,就让上官凤仪跟萧翼指挥着众人收拾船队早先已经搭建好的简单竹楼。
韦月城站在一棵椰子树下,举目看着四周。
这是一片新奇的土地,没见过的植物,没见过的鸟和鱼在南国晴空下生机勃发,蔚蓝的天与苍蓝的海相互映衬着远远相接,熏风里带着太阳的热、海的咸与天地间的空旷。而背后这广阔岛屿上起伏的青翠山峦,就是萧泽预备了为她建一座掬月楼的地方吧。
她不关心蓬莱岛是否会成为所谓海上商业帝国的中心,不关心昭国的盛世将如何开启,不关心北燕帝位要如何更迭,更不关心陆地上那条已绵延千年的东西公路要如何与运量更大的海路相接,韦月城没有那些心怀天下的壮志,生性淡然的她所关心的。是萧泽挂在心上的这些人。在这样全然陌生的地方生活,必然会有许多不适的地方,若说以前是为了自己的兴趣而研习医术的话,那么现在,她要为了这些人而了解这片土地。
是夜,留下值夜者,辛苦了一天的人们终于放下对这异乡的好奇,酣然入梦,而多日未得好眠的兰尘是早就在轻柔的波声中睡熟了的。
这陌生的地方给她的却是种莫名的熟悉,但也许就是心理作用吧,毕竟她是把这里当作了归处的。
从明天起,一切都只待从明天起。
六年的时间足够做什么呢?
弹指一挥间,也许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这光阴就在东家长西家短的计较中、在美人醇酒的醉生梦死中逝去了;也许是成就了非凡事业,开创出不世之功;也许是把每一日都奉献给自己的执着;也或者,就是平平静静地活着,把个日月的东升西落看遍,把纷纷扰扰的红尘看遍。
第一种属于很多人,第二种属于沈盈川、严陌瑛、上官凤仪等等这类人,第三种属于萧澈,而第四种,你可以说他跟第一种差不多都是虚度岁月,也可以说这是一种秉持着闲适的人生姿态的人,是褒是贬,向来都没有公认的定论,兰尘无疑是其中之一。
以昭国历法记,这已经是太平七年了。
坐拥千里江山的昭国在一系列政治、经济与文化的革新后,已经开启了后世称之为“太平盛世”的序幕。上迄女帝沈盈川,下到她那些名耀千古的臣子们,他们用政治军事的强悍与经济文化的繁荣给昭国子孙们留下一个辉煌的梦,牡丹花的贵、梅花的清、莲花的雅、松柏的俊挺,还有大海的辽阔与大漠的永恒,还有天空的深远,这一切都隽刻进昭国人的灵魂里,成为磨不去的民族印记。
也正是这种开放的气度,促成了太平朝后期昭国兵不血刃地取得北燕这一不可重复的历史事件的发生。
当然,这是后话了,昭国版图扩大到那个地步的时候,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出身青楼且以女性身份被封为容华侯的女子,刚刚才闭上眼睛,被她那位以风流公子之名流传千古的丈夫顾显抱着走入大片大片的牡丹花深处。
他们再也没有出来过,谁也找不见他们,只是渌州城外那遍野的牡丹花一年比一年开得绚丽。当地人于是传说,齐国公和容华侯原就是天上的花神与牡丹花仙下凡来的,历过这红尘的劫,他们又回到天上去了。
据说听到这个传闻的吏部尚书大人当场捧腹大笑,谁都知道,这位做了二十年吏部尚书的严陌瑛严大人是出了名的沉静,连他的夫人都没见过他大笑的样子呢!结果,这说法传到民间,更增添了花神与花仙历劫的真实性了。
至于诸如昭国名将刘若风等人听说后,有坦然以对者,也有嘴角抽筋者,不过正史当然是不会如此记载的,倒是在严陌华之子所编纂的《太平梦录》中齐国公与容华侯的传记末尾,提到了他们失踪后太平帝沈盈川的一句话。
……帝闻之,沉思良久,笑曰:“如此不留一座坟茔馋世,倒也去得干净,颇有兰姊之风。朕百年后,亦当如此。”
这个“兰姊”是谁?
没有人知晓,翻遍昭国所有正史野史,就只有这里出现了这两个字。总之,太平帝驾崩后留下的遗诏便是只起一座上书“沈盈川之墓”的碑立在东静王沈燏的陵墓旁,而东静王的棺木与太平帝的遗体,皆不知所踪。
这都是太平朝三十五年间的传奇,与它同时期发生的异国他乡的故事不计其数,除了北燕皇帝燕南突然向昭国臣服后,携他那位出身于东西公路上的商业世族达西族的皇后避居金孜沙漠之事外,最引人注目的则莫过于南海上兴起的一个名为蓬莱的商业帝国。
凭借着海运的方便、运输量大以及相对陆地上的复杂来说,国际争端较为简单的优势,在自太平二年起的短短六年里,贸易量几乎已占到同期东西公路的三分之二。这其中,船队规模庞大、武装力量强、组织严密的蓬莱又占了海运的绝对份额,真是隐隐有南海之王的气势了。
创造这个奇迹的人,是一名女人,一名美得有如天人、高贵又优雅,且身负超凡武艺、头脑缜密的女人。她叫上官凤仪,这个名字在南海的知名度甚至高过了开放东南海岸贸易的昭国皇帝沈盈川。而蓬莱岛俨然已成为南海商路转运的中心,人口已过六万,且是种种异域风情聚集,如热带天堂一般令人向往。
所以在天气晴好的黄昏,兰尘会暂且搁下手中事务,走出蓬莱岛上最大的建筑群天渊阁里她那间望海的书房,独自走过正热闹的街道,慢慢晃到海滩边,翻过那块大岩石,再绕回阁里去。
人们来到蓬莱岛,除了享受生活与赚钱外,还会希望可以见到传说般的上官凤仪。每每走在街头听到类似这样的对话,兰尘都会忍不住露出微笑。
“唉,咱们来得不巧,听说上官夫人前些日子去碧城了,这可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可不是?运气真差!”
“要不咱们在蓬莱多呆段日子?诶,你是不知道,自打那次遇到海盗幸运地被上官夫人的船队救了之后啊,那么一个远远的侧影就怎么都忘不了!世界上竟然还真有这样的女子,听说没有,就上次台风过后,被她救助的那个叶岛上的百姓都把她当女神祭拜了!”
“这事儿我知道,叶岛上盖的那庙宇可华丽着呢!”
素不相识的人们因为上官凤仪这个话题而熟识起来,大家聊得热络,没谁注意到悠然走过他们身边的兰尘。
听到人们对上官凤仪的崇敬,兰尘心中的感觉和听到人们赞扬女帝沈盈川时颇有点像。她不是女权主义者,但女性的能力得到这世界的认可,还是颇让她高兴的。
这六年,蓬莱对外的商业大部分都由上官凤仪亲自出面做成,这些赞誉倒也是她该得的,只不过太出名的坏处就是到哪儿都会被人围起来。她这次去碧城,与其说是要做生意,不如说就是把蓬莱的事务丢给他们,自去躲一阵子清凉的。至于什么时候回来,还真没跟她说。
微笑间,兰尘已经穿过了街道,黄昏的沙滩在阵阵涛声中尤其显得细软温柔,海风吹过轻薄的衣袖,带起一圈圈素淡的涟漪。
脱下鞋子拎在手里,兰尘赤着脚走在水与岸的边缘,思绪照惯例在这样的宁静中翻飞,她想着她已过去一多半的人生,想着那些走过她生命的人。
绿岫——哦,不,是沈盈川,六年过去,她的一切做为都展示着她身为皇帝的必然选择。听到大陆上传来的这些年所有关于沈盈川的信息,兰尘竟不由得有些庆幸萧泽的失踪。
毫无疑问,沈盈川会成为名垂千古的圣君明主。但皇位向来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牢靠的座位,为了维持她的统治,沈盈川不可能没有阴暗的一面,或者说,其实在她谋夺皇位的时候就已经有所表现,只是兰尘不知道而已。所以,她和萧泽与沈盈川之间自绿岫起就有的贯穿始终的紧密联系,便可能会随着沈盈川的统治,变成一种极度不自然的关系——如果,萧泽是以前萧门少主的身份出海而去,亲手建立起这个完全属于他的商业帝国的话。
但现在,这个帝国属于上官凤仪,并且照她有意给兰萧更多锻炼机会来看,将来名震南海的,应该是那孩子。
她们之间的一切,到底是都过去了,没有谁会那么在意女帝的过往了,也没有人会为大陆与海洋上这两个萧氏家族的密切关系而生出不安了。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能回来吗?
淡漠了时间,淡漠了空间,那人是真的已经不在这世上?还是说把她,把蓬莱给遗忘了?
她是生性凉薄,她的确够洒脱,但她到底也不过是个人。
人,不可能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人,不可能一点都不怕寂寞的,尤其在她这种独处久了的却又习惯了曾经有人陪伴之后。
溶着希望与绝望的等待,是否真要到她死去的那天才会结束?
站在浪花中间,兰尘茫然地看着翩然的海鸟追着一艘东来的大船飞近。她又有点发呆了,那船帆上明明绣着蓬莱的徽章,她竟没认出来,仍站在沙滩与水之间,望着那些飞旋的鸟儿。
“……娘,娘——”
略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兰尘回过神,侧头,看着飞奔而来的俊美少年。
皱着漂亮的眉,少年难得地话多了起来。
“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一个人跑出来,万一被人知道你的身份,可就危险了!你要是想图个安静,叫我易容后陪着你也行啊,不想惹得大伙儿要给你下禁足令的话,可就再不能这样了!”
兰尘露出点苦笑,不管处事能力如何,反正她在大家印象里就是最容易被绑架的那个。尤其蓬莱繁荣起来后,她都得用偷溜的,才出得来天渊阁。
“对不起,小萧,我只是……”
淡然的微笑凝固在脸上,兰尘愣愣地看着远处那艘大船上愈来愈清晰的人影。兰萧奇怪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不禁愣住了。
深青色衣衫的男子从还未及靠岸的船头上直接跳下来,以极好的轻功踩着水面掠近,落定在他们面前的沙滩上。他勾起唇角,微微偏着头,温然的笑意藏不住眸底飞扬的桀骜的神采。
他说:
“抱歉,我回来得晚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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