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兰萧把嘴唇咬得死死的,几乎流血。兰尘忙伸手去掰开他牙齿,又把筷子放到他手里,继续道。
“可是娘后来一直都很庆幸,你可以成为我的儿子。不是因为你母亲,也不是因为公子,单单纯纯就是因为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娘感谢上天让你成为我的儿子,不管你亲生父母为何人,娘都把你当作儿子。”
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兰萧额头上,温暖得让兰萧差点掉泪。他有点后悔自己这么问。十年亲密相处,他如何不知道兰尘待人温和下的疏离?但只有对他,兰尘从不吝啬“爱”这个字。
一把抱住兰尘的脖子,兰萧什么话也不说,就把她紧紧抱着。
兰尘微笑地享受着兰萧少有的任性与这般亲昵,空空荡荡的心,这一刻满溢着温柔。在萧泽失踪后,她初次发自内心地笑出来。似乎不是她在安慰兰萧,却是兰萧在安慰着她。
抱着儿子,兰尘忍不住想,假如萧泽在的话,那么她应该能更好地安慰这孩子,能更自然一点地把兰萧还给绿岫吧。
……萧泽……
萧泽也许回来,但也许再不会回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天,由不得她不如此想。从今以后,她又将是一个人。这却是她自己的选择,今日结果,早在当初。
这应该叫做看开了,还是算自欺欺人?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但纠缠于这个又显得毫无意义。不管怎么哭喊,怎么心痛欲绝,萧泽也不会突然出现在身边,跟以前一样,飞扬着眉眼笑得恣肆。即使存一线希望于他某年某月某日可以回来,但至少在那之前,她的生活,却还得继续下去的。像从前一样,平平淡淡地看日落,看花开,看红尘的烟波无止无尽,看这没有了他在的世界是如何地平凡,如何地精彩……
这一顿饭终于是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没有唤守在外间的宫人进来,母子两个就跟之前在京城那小院儿里住着时一样,自己把碗筷简单地收拾了下,叫人拿走了,然后坐在窗前,看着已经黑透了的天空。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讲兰尘的从前,讲与萧泽定下的原本的打算,讲兰萧小时候,她这半路娘亲闹出的笑话。
等沈盈川回到寝殿的时候,兰尘已经靠在窗前的软榻上睡着了,而兰萧就抱着膝盖坐在她身边。听到门开的声音,兰萧转过头去,一个明黄衣袍的人轻声走进来,倾国倾城的貌,威仪天下的气魄。他没见过,可是他知道,这一定就是沈盈川,一个兰尘偶尔会叫成绿岫的人。
好听的声音将他的名字唤了出来,仿佛已在心底叫过无数遍。
“小萧——”
看着喟叹地走近的皇帝,兰萧双手不觉又紧紧地扯着衣角,面上却是平静。他身边,兰尘睁开眼睛,眸子里一片清明。
撑着胳膊坐起来,兰尘对兰萧笑了笑,然后转身面对沈盈川。
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沈盈川大大方方地唤了兰尘一声——姐姐。兰尘没有站起来施礼,却笑说如今可不敢受了。
沈盈川摇头,坚持道。
“姐姐,朕早就说过的,什么都可以改变,惟独你永远是朕的姐姐这一点,绝不会变。没有你,便没有朕今日。”
兰尘笑着摇摇头,“圣上”叫着别扭,“绿岫”又不合适,她便省略了称呼。
“说得太大了,你有今日。靠的是你的能力和你的部属,与我没多大关系。况且既然已成为皇帝,弘光五年之前的事,不刻意隐瞒,但是也没必要张扬,天下只要知道皇帝的名讳为沈盈川就够了。”
“姐姐,高处不胜寒,朕知道,也早做好了准备,但朕就留你一人,也不行吗?你是个清醒的人。你可以的。”
沈盈川说得有点急切,兰尘沉默片刻,仍是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行?姐姐,其实原本朕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的,因为萧泽说要带你出海去。可是现在萧泽……姐姐,假如一直找不到他,你要怎么办?总不能还在萧家等着呀。正好,朕知你一定也舍不得小萧,不若封姐姐为宫中女史,就在这里伴着朕和小萧,岂不也好?朕会给姐姐绝对的自由,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了姐姐清净的。”
兰尘的笑容淡没了下去,她温和地看着沈盈川。
“谢谢你!若是以前,我一定乐意之至,可是现在,即使公子真的不回来,我也打算要出海去。”
“姐姐——”
“我知道!我知道出海有多危险,没有萧泽,可能我连出海的人与船都组织不起来,可是没关系,他不回来,我就去那蓬莱岛上等着吧。他若还记得,无论如何,都会去的。”
沈盈川一脸痛惜,她看着兰尘喃喃道。
“何苦?姐姐,你这是何苦?”
兰尘起身去斟了三杯茶,递给她们母子后,方才微笑着道。
“你非我,安知这于我而言是苦是乐?”
沈盈川哑然,半晌,她深深一叹。
“好吧,姐姐,朕不拦你,朕也拦不住你,不过你要记着,倘若有事,一定要告诉朕。不然。朕一辈子都会不得心安的。”
“嗯,我会的。谢谢你!”
不管以后沈盈川会成为什么样的君王,她这一刻的保证,还是让兰尘颇为感动。此事说完,她转向一直沉默的兰萧。
“小萧,来见过你母亲。”
三个人,三种表情。兰尘很平静,沈盈川很激动,而兰萧,他先是猛地抬头看向兰尘,然后咬着唇看向沈盈川,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偏过了头。
沈盈川很失望,强自露出的笑容里有着歉疚与希冀。兰尘走到兰萧面前,把他的头轻轻地抬起来。
“小萧,我告诉过你当年是怎么回事,没有谁是故意抛弃你的,而是倘若不这么做,你和你母亲,还有妹妹,都逃不过死劫!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两个女人争孩子的故事吗?放手的那个才是真正的母亲啊,因为她爱她的孩子,所以只要孩子能好好地活着,就算自己必须放弃,她也愿意。”
兰萧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闭上了嘴巴,点点头。
“娘,我知道。”
“知道就好,不用着急,慢慢来熟悉就好了,毕竟血溶于水。”
兰尘摸摸他的头,又对沈盈川道。
“小萧还小,毕竟也跟了我十年,要他一下子就跟你亲昵,恐怕弄不来,以后你就多陪一陪他吧。”
沈盈川看着兰萧慈爱地笑着。
“嗯,朕知道,这是朕欠他的,以后一定好好地弥补。这江山,朕定会把它治理得好好的交到小萧手上。”
她这话一说出来,兰萧还没什么反应,兰尘倒很愣了一会儿,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她还是缓缓问道。
“你,要封小萧为太子吗?”
沈盈川点头。
“对,朕已经考虑好了,没必要分出云逸云翔谁才是朕的亲生女儿,就说朕当初产下的是三胞胎,小萧体弱,所以由姐姐抱去抚养。而今习得内功心法,身体强健,才回到朕身边。朕的太子,名为沈兰萧。”
“哦。”
兰尘应着,看了一眼垂着头不做声,只两个拳头仍旧捏得紧紧的兰萧,又道。
“打算什么时候公布?”
“过一个月吧,朕帝位方定,尚有诸多事务。不过从今晚起,你们就住在宫中,可好?姐姐你正好再多陪一陪小萧。”
兰尘考虑了一会儿,摇头道。
“我想回萧门去,公子说不定什么时候有消息,我希望可以尽早知道。”
“朕会让人立刻来通知的,但凡有任何消息,无论好坏,绝不瞒着姐姐。”
“不,在那里等,我会安心一点。”
“可是这萧门京城分舵毕竟不是南陵的清园,姐姐一个人,习惯吗?”
“无碍的,他的院子,我习惯。”
沈盈川顿了顿,再劝道。
“朕想接下来几天,严陌瑛、薛羽声,至少他们两人肯定会找你的,在宫中不是更方便些?有些话,在萧门里头,不好说的。”
“这倒没关系,公子的院子里头,向来没什么人。而且,在那里,话其实更好说。”
见兰尘如此坚持,沈盈川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得点头道。
“好吧,那等明日再回去也不迟,夜已经深了,今晚就和小萧一起住在朕这寝宫里吧,朕有许多话要跟姐姐和小萧说。”
抚了抚兰萧的肩膀,兰尘应道。
“也好。”
龙床很大,两个大人一个小孩,都不是占体积的身材,三人并排躺下了,也还宽敞得很。
基本上是沈盈川在说,她有太多的经历,太多的责任,太多的考虑,这些话从她真正以女帝为目标开始,就只能放在心里,兰尘是唯一她可以与之诉说的。谁也不知道以后彼此还会不会如此敞开心扉,反正至少今夜,年轻的皇帝还可以跟她信赖的兰姐姐说出这些心里话。
兰萧躺在中间,没多久,他就闭上了眼睛,兰尘笑说果然还是孩子。
夜很深了,兰尘和沈盈川也终于睡着了,兰萧的眼睛缓缓睁开。他侧过头,看着兰尘。
朦胧的光照在兰尘脸上,她睡得不安稳,眉紧皱着,身体像猫一样蜷起来,两只手死死地攥成拳头放在下颌。没有了白天时异常的平静,兰尘的不安明显地表露出来。
兰萧睁着眼睛看了很久,他现在还不能明白兰尘与萧泽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他只知道,他喜欢萧泽站在兰尘身边,即使院子里就安安静静的,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笑闹,但那安静里有股淡淡的恒久的味道。
人往往不相信永恒,但人渴望永恒。
这也是兰尘说的。
第二天,沈盈川下了早朝、批阅了些重要奏折后,就折回寝宫了。兰尘不在,宫人说严陌瑛来求见,他们便去了御花园,兰萧也跟着去了。
沈盈川便举步往御花园走去。
他们在湖心亭里,不止那三个人,还有顾显和薛羽声。这时节,春花已谢,夏花未开,最斑斓的是层层叠叠的绿色,湖心亭映着满池翻卷的玉盘般的莲叶,映着湖边丝绦般柔软的柳枝,分外清爽。
茶香袅袅,以君臣礼见过沈盈川后,六人各自拣了位子坐下。
薛羽声给沈盈川斟了茶水,曼声道。
“陛下可劝劝兰尘吧,非要走,萧泽不在,要真到时候不回来,哪能放心她一个人出海去那什么蓬莱岛啊?”
听见她这么说,沈盈川便知兰尘已经把打算跟他们说了。瞥一眼沉默地举着茶杯把玩的严陌瑛,她道。
“羽声已经劝过了?”
“是啊,不过羽声人微言轻呢,劝不动她。”
美人轻轻摇头,语带微嗔,这无声的谴责被她运用到了十分的强度,兰尘果然有点接受不了。
“不是啦,羽声,我有我的考虑,你知道,我不会冲动下决定的。”
“哦,你的考虑啊——哼,你的考虑就是不把我们的担心当回事儿!”
惹恼了薛羽声,她说话就不会客气。
这一点,顾显最是感同身受的,他往亭子栏杆上靠了靠,道。
“兰尘,若是萧泽知道,他也不会同意你就这么出海去的。”
“我明白你们是为我担心,不过且不说世事本就没有十拿九稳的,再者,这是我想做的,我难得有想做的事。”
“可你……不是个喜欢接受海风磨砺的人。”
“所以说,这是两回事。”
兰尘微微一笑,她转向沈盈川和严陌瑛。
“我想你们应该也会支持我的,毕竟没人比我更清楚开拓出这条海上公路到底有多么重要,而你们已经有所了解。”
沈盈川慢慢地点了点头,严陌瑛这才抬眼看向她。
“萧门收集的海上诸多资料,你都看过了吗?”
“看过了,先前还在南陵的时候,是我整理出来的。”
“你也是很早就决定出海了?”
“嗯,公子说起后,我想了想,就同意了。”
薛羽声忍不住插嘴道。
“可是现在萧泽下落不明,你一个人,别说那些人你指不指挥得了,要是遇到海盗什么的,谁保护你?”
“这个不用担心,组建商船之初就考虑到了,所以都是配备了武装的。况且那就是为海运而组建的船队,即便萧泽不在,船队的运作也会照常进行。”
兰尘的云淡风清让薛羽声急了。
“你、你怎么这么固执?”
笑了笑,兰尘拈着茶杯,轻声道。
“也许就是为了想念他吧。”
“——啊?”
薛羽声一时没听明白,严陌瑛却垂下了眼眸。
兰尘淡淡笑着,淡淡地道。
“我或许不够爱他,却愿意用一生去想念。同样的,他亦不够爱我,但在这世上,他只愿意回到有我在的地方,所以,我要去蓬莱岛,终有一日,他也会到那里的,无论以什么身份。”
张了张嘴,薛羽声说不出话来了,她看向顾显,顾显轻轻摇了摇头,那意思她明白,但……唉,果然人有千百种么?
沈盈川慢慢喝着茶水,兰尘的话应证了她昨晚的猜测,所以她没有多劝,却转而问道。
“萧门交给了萧潜,那萧澈呢?他会如何?”
“公子原是想请萧澈一同出海而去的,但现在看的话,他恐怕不会停止寻找公子,除非……已确定公子的生死。”
“这么说萧门北方分舵也还是会由他掌理?”
“不,他不会接受的。”
“事发突然,萧潜能掌管好偌大一个萧门么?”
沈盈川有点担心,毕竟南漕北马,皆是国之重担。萧潜少年无名,虽是萧泽选下的人,此次接任门主却是仓促的,又没了萧澈在门中压阵,他能不能服众首先就是一个问题。
“尽管放心,公子并非仅仅因为姓萧才选的他,萧潜至少担得起大器晚成的称誉。”
既然有这样的评价,沈盈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毕竟萧门的承继还是由他们说了算的,她身为君王,此刻绝不适合参与到这种“家务事”里去,以不变应万变方是良策。
将目光放到旁边安静地站着的少年身上,沈盈川慈爱地笑着宣布。
“朕昨日认回了小萧,奈何姐姐今日就要出宫,却得赶紧为小萧找一位太傅了,你们以为,何人为宜?”
严顾薛三人看到兰萧以真容出现在宫中,便知昨夜一定已经母子相认,眼下沈盈川这么说,那必是将来要立其为太子的,一国储君的教育,自然该慎重。严陌瑛想了想,道。
“孟相始终立场含糊,天下又都看着孟家,我们不能动,莫如封为三公之太傅,以为太子之师。另择没落望族长者为相,拢聚人心。”
摩挲着茶杯的花纹,沈盈川考虑了下,点头许可。
“好,就这么办。小萧的身份容后再公布,但这段时间,可先召孟僖入宫与孩子们见面,毕竟,他还是朕那两位公主的舅公,想必不会推辞。”
听见他们谈论这些政事,兰尘慢慢饮完杯中茶水,打算跟沈盈川告辞了。放下茶杯,她还未及说什么,兰萧忽然起身快走两步面对着沈盈川跪下。
这莫名的举动惹得大家都是一愣,沈盈川忙道。
“小萧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恭恭敬敬地对沈盈川叩了三个头,兰萧唤了一声。
“母亲。”
“——怎么了?”
“母亲,恕孩儿不孝,请母亲准许孩儿随娘离宫。”
众人俱是大惊,沈盈川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她收回伸出去欲扶起兰萧的手,沉声道。
“皇儿这是什么话?”
这声音让兰尘不禁一颤,抬头盯住沈盈川。端端正正跪在她身边的兰萧却直视着沈盈川,一字一字清晰地道。
“母亲,兰萧不愿做太子,只愿随娘离宫,出海而去。”
沈盈川沉默着,“母亲”与“娘”的区别,别人听着可能不甚在意,以她的身份,“母亲”这个称呼也许还更好,就如兰尘昨夜所考虑的那样。然这时落入她耳中,就刺耳得很,但偏偏,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看着面前跪得笔直的儿子,她的脸色变了又变。
兰尘初时的惊诧已经从唇边隐去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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