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问我归何处?
归何处,月下飞天,云生结海,蓬莱烟波隔红尘。西窗共坐,花荫半卷,但看碧潮迭起悠然落……
兰尘靠着墙壁坐在地上,她很平静,心脏跳得越快,她的表情就越平静,平静到看着她的兰萧都有几分不安起来。
“娘,里面好像快结束了,我们去看看?”
推了推兰尘,兰萧轻声道。
兰尘移回目光,看着兰萧仿佛在沉思,末了,她正想摇头时,萧澈撕扯心肺的一声大喊震入他们耳中。
“大哥——”
从未听过萧澈这样的声音,也想不到什么情况下会使萧澈发出这样的声音,兰尘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脑袋有那么一刻的空白。兰萧说了什么?她听不到,兰萧拉着她要干什么?她也不知道。
粲白的视线里,有人一袭深青色衣袍缓缓走来,唇角勾着笑,恣肆汪洋。
“娘,娘,你怎么了?快起来,公子好像出事了!”
兰萧使劲儿推着突然呆了一般的兰尘,伸手够了够,抓空的感觉让兰尘陡然清醒,她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撑着地,慢慢站起来。
外面两个院子里除了倒地的尸体和重伤的双方下属外,再没一个能站起来的人,拉着兰萧,兰尘直直走进内院。
人都聚集在平台那里,萧漩一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萧澈被人死死压在边缘,黑曜插在木板里,仿佛已被遗忘。
“滚开!滚开!快去找啊,把我大哥找回来!”
萧澈嘶吼着,毫不留情地挥掌拍向压着自己的属下,旁边萧远山忙拉住他的手,萧翼大声安抚着狂躁的萧澈。
“别发疯!许迟已经在找下山崖的路了,公子不会有事的!”
完全无效,没人能真正了解萧泽这个大哥对萧澈来说有多重要,何况他还亲眼目睹萧泽在自己面前落下山崖。
“翼叔,点了他的穴位,把他捆起来,什么时候冷静了什么时候放。”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非常耳熟,却没了往昔的温和,萧翼一惊,回过头来。兰尘正走过来,沉静的目光透着十分的冷意,她看一眼萧澈。
“把公子找回来要紧,他这样狂乱,只会坏事。翼叔,请您快一点。”
说罢,直接走到平台破碎的边缘,俯视悬崖。
萧翼遵从了兰尘的意思,点住萧澈的穴道,再命人将他结结实实地捆起来。萧远山他们自然没意见,萧门的人只皱了一皱眉,没说什么,眼下,毕竟是找回萧泽更重要。
“许迟,能找到路下去吗?”
兰尘大声问攀着藤蔓往下探了十来米的许迟。
“顺着藤蔓勉强能下去,不过,下面河水那么湍急,公子又受了伤,在崖底的可能性很小。”
许迟实话实说,兰尘皱紧了眉,回头看着众人。
萧泽坠崖,萧澈又陷入癫狂,这里的人马有两批,谁指挥谁一时可不好说,但还有个嚣阁的烂摊子在这儿,必须分配人手才行。兰尘看了看,道。
“你们都是公子的属下,也别管萧门中听没听说过了,现在首要的是找到公子。我且分一下人手,你们听不听。”
内容听起来是征询意见,听着却完全不似商量的语气,兰尘面无表情地扫视众人一眼,萧翼先拱手道。
“兰姑娘要我们怎么做,尽管分派。”
兰尘便毫不客气地吩咐了。
“翼叔,你们五人轻功绝佳,且是合作惯了的,从这里往下游去,由你们来搜索。公子说不定还有力气挣出这水流,所以要注意崖边藤蔓、山洞。”
“姑娘放心,我们这就去。”
“你们俱是公子选出来的门中精英,此趟前来主要是为了破嚣阁,这个任务已经完成,分出三分之一人手整理残余即可,其余人再分成两个小队,顺水流而下,往远一点地方去搜寻公子下落。另外挑出两名轻功最好的,赶紧回京城报信,派更多人来搜寻。”
“是。”
两边人马都利落地答应了,转眼间已经分工到人,赶紧报信的报信,找人的找人,无一人敢松懈。
“小萧,找根绳子,把三公子捆住。两人都拖到那边树下去,你看着。”
“是,娘。”
兰萧毫不犹豫地去找绳子,完全按照兰尘吩咐办。
平台上现在只剩下兰尘一人,她在黑曜跟前缓缓地蹲下来。
冰寒的剑刃反射着灼眼的日光,一线猩红血渍仍残留其上,告知方才战况的激烈,然而,现在唯有这剑插在这里了。寒光凛凛的,再不见那人拔它出来,潇洒地挽出一个剑花,归剑入鞘。
——古人说,一剑霜寒四十州,果然绝妙!
那么,是诗绝妙,还是剑绝妙?
——双绝。
呵!
——这把剑有名字吗?
有,它叫黑曜。
——黑曜?就是宝石的名字?
对。
——唔,很好听,我也喜欢黑曜。
真难得啊,我还以为你对珠宝那一类都没什么兴趣的。
——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当然会喜欢珠圆玉润的东西,雕工精细的金银饰品,琉璃、水晶之类的,我也喜欢啊。不过,我不会把钱胡乱用在这方面就是了。
也对,是应该这样……
弘光十五年,亦即太平元年。
沈盈川的登基大典如期举行,华美的宫殿,高贵的仪仗,巍巍千年的京城,一名传奇女子从此成为这国家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帝,在她手中,昭国打开一页盛世芬芳。
京城的戒严并没有解除,不过当女帝鸾驾从缓缓宫城驶出,沿着御阶往太庙而去的路上,满城百姓尽皆夹道,争睹女帝风采。
沈盈川微笑着坐在车驾里,一身明黄帝袍,头戴玉毓冠,向百姓们招手致意。
以往皇帝登基走这条路时,为防刺客,多数都只留给百姓们一个远远的车帘子瞧而已,但沈盈川不仅缩短了这段距离,而且她就那么昂然地面对臣民。与当年凯旋而归时压着军队杀气的那股英武之气不同,今日的沈盈川高贵典雅、威仪天成,形容间自有一份傲视天下的气魄,配上那皇家仪仗,真正倒不输这“天子”二字了。
本来东静王妃在民众中就很得拥戴,加上他们私下有意宣传,令得鸾驾过处,欢声鼎沸。这盛况从出发到她进太庙祭祖、祷天地,然后原路返回到宫城里,基本上已经没人对这女帝有什么意见。当然,有也是不敢当众说的,顶多几人聚一处牢骚而已,沈盈川不介意,正如兰尘所说,不要妄想所有人都忠诚拥戴于你。
鸾驾最后在金銮殿前广场上停下来,沈盈川缓缓步下车,展目看着黑压压跪了一地山呼万岁的她的臣子,看着这座她从此以后要放进整个人生的宫殿。无悔于今日选择,但,若是那人今天真能坐在这金銮殿的屋顶上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去,该多好!
红色地毯正在鸾驾前铺开一条长长通道,沈盈川踏了上去,这是她第五次走过这里。穿过广场、走上台阶、步入大殿、登上御座,下面跪伏的昭国重臣们即刻行叩拜大礼,齐声高呼万岁,殿内方歇,殿外随即跟上,待这一仪式结束,沈盈川抬了抬手,清朗而字字铿然的声音传遍大殿,这是她正式以皇帝身份坐在这里如此宣布。
“众卿——平身。”
看着阶下振衣而起的群臣,沈盈川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礼官开始捧着黄绸宣读诏书了,新帝继位,要改元,要封女儿们为公主,封已经去世的沈燏为帝君,封许多许多……沈盈川的视线越过群臣头顶,看向殿外纯净的蓝天与灿烂的阳光。
这就是她的国,她的江山了,从此坐拥天下,俯视万民,把这万里社稷的重负担于一肩,服从那历史不以成败论英雄,但以成败论君王的铁律。那么——你呢?兰姐姐,你来自哪里?现在,又想到哪里去?
朕,若给你那份封赐,你可愿接受?
吞没萧泽的那条河从景山里出来后,是汇入渌水的。京城自古繁华,那条河乃至渌水却从没如此热闹过,不止萧门弟子,连官兵都来了,拉网一样地在水中及两岸搜索,只为了找到一名叫做萧泽的男子。
可是,楚怀佩的尸体找到了,束发的玉带找到了,却始终找不到萧泽。真正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兰尘在城外,从萧泽坠崖那天起,她就没回过京城,一直在城外萧门的庄园里住着。她没有参与找人,只是每天呆在院子里,把个屋子整理得干干净净,仿佛萧泽下一刻就会推门进来。
萧澈那日足足被绑了一个时辰,彻彻底底冷静了,兰尘才让人给他松了绳索,找人的事自此全部交由他负责。萧潜则接手了萧门事务,从去年起萧泽就有意把萧门交给这四弟,因此处处带着他,如今倒也算顺利。
一切都顺利,惟独,不知萧泽下落。
又一日的黄昏无声降临,兰尘独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天空。兰萧提着食盒走进来,看见兰尘那么坐着,年幼却早熟的他一阵心疼。
萧泽的失踪引来无数人慌乱,然而兰尘却一直都很平静,她指挥人沿着河道去寻找,她命人清点嚣阁的生死情况,一一核对,她把黑曜拔出来,用布巾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连剑鞘上沾染的灰尘也轻轻地一点点抹去,抱回这院子里,放在萧泽惯常挂剑的床头。每天的膳食,兰尘都好好地吃,晚上到时辰了就好好地睡,没一点异常。
但,兰萧到底是兰尘一手养大的,他能感觉得到,兰尘这样其实是异常。
人该哭的时候最好哭,该笑的时候也最好笑,把情绪压制起来可能会造成的一个后果就是当情绪再也压不住之时,它们会全部反噬到人自身上去。这是兰尘告诉他的,然而兰尘没说若是她这个一向清醒的人也如此了,该怎么办?兰萧到底才十岁大的男孩子,再怎么早熟敏感,他也只能担心地伴在兰尘身边,什么都做不了。
“娘,用膳吧。”
兰尘回过神,牵动嘴角微微一笑。
“哦,好。”
接过食盒,兰尘正准备进屋,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她倏地转过身,急切地看向被推开的院门。
“有消息了吗?”
这与她之前一直表现出来的平静相差太大的饱含着焦急与期待的声音让正要踏进来的沈珈愣了愣,然后摇摇头,道。
“不是,我是奉圣上旨意,来召你们入宫的。”
“……入宫?”
兰尘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呆了呆,她问。
“有什么事吗?”
“今日是圣上登基大典,也许久不见了,所以想请你跟兰萧入宫一聚。放心,不是出席宫中大宴,就是圣上想见见你们罢了。”
“……哦,好。”
兰尘重又恢复了平静,没有多说什么。
母子二人进屋去换了衣裳,兰萧一会儿就出来了,兰尘却拐进了那间留给萧泽的卧室。
这里没有属于萧泽的痕迹,单那柄剑挂在床头,说不上是给人增加信心,还是徒增感伤。兰尘走拢了去,手指轻轻抚过剑鞘上简古的花纹。
“小萧要走了,应该不会再回我身边了吧,真舍不得啊!呵,如果不是在身边朝夕相处十年,我一定不会这样难过的,对吗?原来我还不是那么凉薄啊,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在我身边十年,我也会舍不得呢,何况、何况——你,还不回来吗?”
呢喃般的声音在空寂的屋子里尘埃一般飘落,没有人听见,也不期待回答。转过身,兰尘出了卧室,拉着兰萧跟上沈珈出门而去。
庄园外停着一辆普通的马车,兰尘最后看一眼景山方向,嘴唇动了动,便转回头,登上马车。
兰萧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奇怪于皇帝怎么会特意邀母亲入宫一聚,却不多问,只安静地坐在马车里。兰尘深呼吸一下,看着自前年进京后就一直覆了易容面具的兰萧,考虑片刻,她道。
“小萧,想见你亲生母亲吗?”
太过突然的问题让兰萧皱了皱眉,疑惑地看向兰尘。
“对不起,小萧,娘在你亲生父母这个问题上撒了一个大谎,现在,娘就把实情全都告诉你,但是不管你有多怨恨娘,先安静地听娘说完,好吗?”
“……是,娘,你说。”
兰萧不禁攥住了自己的衣角,兰尘的话太过郑重,让他有些惶恐。
感觉到兰萧的不安,兰尘微笑着伸手将兰萧抱在怀里,就像平常那样轻轻抚着他的背,让他僵硬的身体松下来,才道。
“兰萧,你不是娘捡回来的孩子。你其实姓沈,已故东静王沈燏是你的父亲,而你的亲生母亲,就是今日登基的皇帝,原东静王妃——沈盈川。”
十岁的孩子,又那么早熟,自然知道东静王沈燏意味着什么,知道皇帝代表着什么,这个身世来得突然,太过震惊,让他一时只能愣住。
“娘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好好听着。这,要从弘光五年,你母亲嫁入东静王府说起……”
兰尘的声音很平静,兰萧一直沉默地听着。
车外,以沈珈的耳力,自然能把她们母子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她谨慎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不管圣上召见兰尘是否为了认回皇子,只要没公开,这个消息现在就还是秘密。虽然弘光帝培植的密卫随着吴濛的死亡已经消散,数据显示的是俱已就擒或格杀,但不能肯定没有漏网之鱼,一切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普通的马车沿着官道疾驰,前方就是京城城门了,新帝的登基大典让这城市有如过年一般热闹,今夜,注定无眠。
太平元年,即弘光十五年,这一年留给历史太多回忆。
北燕皇长子燕南起兵夺取帝位,昭国女主临朝,海运大规模兴起,科学技术开始为朝廷所重视,与传统的经学典籍一起成为官方书院教授内容。
这是后人必知的大事件,而在那些娱人一笑、博人一哭的野史杂记里,这一年,还包括了未来燕帝与达西族美人婉转的恋曲,包括了女帝离奇的身世际遇,包括了昭国武林的重新洗牌,包括了那些男男女女生生死死悲欢别离。
红尘过处,总是漫天花雨一寸一寸地铺满时光的记忆,所谓历史,就是留下只言片语给后世人去无尽地猜想吧,正如我们追忆那依稀的从前。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四章 在时间之外
第四章 在时间之外
初次进入皇宫,兰尘跟兰萧都很“平静”。
前方的宫廷席筵尚未结束。他们便坐在沈盈川的寝殿里静静等着,桌上摆着沈珈命人准备的茶水和食物。偌大的屋子里,烛火闪烁,就只有他们两人。
拿起筷子,兰尘给兰萧夹了些他爱吃的菜,道。
“晚膳都没吃,有天大的事,也别饿着自己。”
说罢,便端起碗慢慢吃起来。
兰萧这时才转头看向兰尘,咬了咬唇,他问道。
“娘今日带我来这里,是因为她要认我吗?”
“对。”
“……如果,如果我不是她的儿子,而真的就只是个被丢弃的小孩,娘会把我捡回去吗?”
兰尘愣了愣,吞下口中的饭菜,看着兰萧。
脸上的易容面皮在屋子里的人都退出去后,就给取下来了,露出一张漂亮的脸。以前每每看到,兰尘都会感叹这孩子的基因实在太好。即使今天脸色很难看,也还是一样漂亮。
这样的孩子。就算不是因为绿岫,也招人喜爱得很。
“这个问题,娘也不知道。”
兰萧的脸色却一暗,低着头不说话。兰尘放下碗筷,叹口气,又道。
“小萧,你知道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没有那么古道热肠,也没多少母性光辉可闪耀,生性凉薄,所以,我宁愿不结婚,不生子。你是偶然间来到我身边的,若没有你母亲这一层关系,若非公子坚持我来抚养,我应该会同情你,会带你走,却不一定是把你当作自己的儿子来养育。”
听到这里,兰萧把嘴唇咬得死死的,几乎流血。兰尘忙伸手去掰开他牙齿,又把筷子放到他手里,继续道。
“可是娘后来一直都很庆幸,你可以成为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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