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栩这个人,不愿后悔的,他只会承担自己做出的那些选择的一切后果。但今时今刻。他才知道,世上总没有绝对的事。他不知道心中的这种感觉是不是后悔,只能感受着,感受耳边愈来愈清晰的昨夜与祖父的对话。
“栩儿,此去你务要当心,这个家,祖父是必须要交到你手上的。”
“是,祖父放心,孙儿会注意的。”
“——唉!栩儿,圣上此举的用意,祖父能明白。不过,老夫还是想不通啊!”
“哦?祖父还有何疑虑?”
“庆王,圣上就当真不担心庆王与宁王了吗?”
“……祖父,我想不是不担心。”
“那圣上怎么还这么急着催你去梁州?”
“梁州初定,圣上也确实需要派人去镇住。至于选孙儿,定是不希望孙儿参与进灭庆王之事中。孙儿知道太多圣上密事,且细数起来,功不在少,我孟家又有如此显赫势力,圣上,如何能放心孙儿留职京中?祖父想必已知道了。这几日,府上多了不少眼睛。”
“嗯,我孟家……确实树大招风啊!”
“所以祖父,孙儿远赴梁州,也并非坏事。不过孟家是已经和圣上绑在一起了的,庆王和宁王会不会抢占先机,孙儿也不能肯定,毕竟,他们的势力到底如何,我们始终未能查清楚。”
是的,这就是最让孟栩放心不下的地方。
密卫以及他自己的人追查了这么久,却还是在迷雾里打转,他不知道庆王和宁王除了笼络皇族与朝中百官外,还会有什么势力。而如严陌瑛、顾显这些人,与庆王之间又有没有关系?
东静王妃竟要去王爵印为赏赐,内中是否另有隐情?
无数谜团紧紧围绕着背后那千年京都,漩涡潜流让人心惊。背负着一个家族的命运,孟栩心中也不免沉重。他深知,孟家不是弘光帝唯一的心腹,却同时也是弘光帝心中的祸患。孟太后的薨逝,更放大了这一点。
眺望着孟栩远去的骑影,眺望着京畿秋意盎然的大地,沈盈川深吸一口气。京城这片战场的狼烟,已经点燃了。
弘光帝依然在他的御书房里,不过今天,他没有坐在那张占据了他一半人生的御座上披阅奏折,而是独自站在轩敞的窗边望着殿前开阔的宫院——这座他一生几乎从未走出过的宫院。
旁边的锦帘轻轻动了动,原本侍立于身后的心腹内监立刻会意地命殿中侍立的宫娥侍宦们退下。直到殿中再无他人,只见那锦帘又动了动。一个人影跪倒在锦帘边,沉默地等待着。半晌,弘光帝缓缓道。
“孟栩,走了?”
“是。”
“说什么了?”
“只与东静王妃等人话别,没说别的话。”
“孟家的人呢?”
“也只有珍重之语,无他。”
“去送的那些人,沈盈川、严陌瑛、顾显……他们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没有。”
背着手,弘光帝抬头看着高高的宫墙。他突然想叹息,但身边还有臣仆在,他不能叹息。
“传朕的口谕给孟栩,三年之内稳固住梁州,而后,朕定会把吏部尚书这位子,交给他。”
“微臣遵旨。”
挥手命密卫退下后,弘光帝又唤了内监进来,命从库中取出一件西梁降帝献上的雪狼皮斗篷,一座八宝琉璃连枝灯,两串上品冰丝玛瑙给孟府送去,分别赏给孟僖及孟栩的父母和妻子。
算是安抚吧,虽然他并非一意猜忌孟栩。梁州的确需要个熟悉情况,又能掌控大局,能服众的人在那里把完整的衙署建立起来,沈盈川不可能。严陌瑛他是决然不放心的,顾显的身份又还不能一下跃升为这等封疆大吏,算起来,也就孟栩了。再者,孟僖任职丞相多年,孟家子弟多任京官,以孟栩此次功绩,再任命为京官的话,就不妥了。
还是看孟栩若能将梁州治好的话,三年后,他必然会把吏部尚书的位子给孟栩。到时,已届古稀的孟僖也该能去安享晚年了。
这道理,相信孟家人会比他这皇帝更为了然于心。
弘光帝回到帝座上,他拿过一本奏折来,正要提朱笔批阅,顿了顿,又对内监道。
“上次朕派的哪个御医去严府?”
“回圣上,还是卢顺华。”
“哦。那就传朕的口谕,命他明日再去给严陌华诊一诊,需要什么好药,直接从宫中拿。”
“是,圣上。”
内监忙去御医院通传卢顺华,弘光帝眯起眼睛看着内监远去的背影,笑了笑,这才低头披起折子来。
第二天一早,严家就迎来了奉旨来看诊的御医。
这是皇帝对臣子的恩典,因严赓与严陌瑛均已入朝,严老夫人亲自接了御医进去。卢顺华早已来惯了这儿的,也不多客气,跟严老夫人告过谢,就直接去了严陌华的院子。
中风已近半年,严陌华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只是看着人一天天憔悴下去,原本风神俊秀的玉昆书院院首,如今几乎瘦成了个骷髅架子。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中风之症,哪个大夫都没把握治好的。
客客气气地对严家少夫人鞠了一躬,卢顺华走到床边。
好像……有一点不一样……
卢顺华又看了看,没错,确实不一样了,严陌华瘦得不见一点肉的脸似乎圆润了一点。他赶紧摸上严陌华腕上的脉,细细诊断过后,卢顺华大松一口气,他起身对严老夫人和少夫人拱手笑道。
“恭喜老夫人,恭喜少夫人,严大人的脉象好转了许多。看来,下官那个药方还是对症了的。那就还是接着服用吧,我再给加几位调养的好药。圣上口谕了的,但凡需要什么药,都可以从宫里拿呀!”
“好!好!那卢御医,就麻烦你了!”
严家老少表现得很激动,看得卢顺华很满意。御医们确实也是要给朝中重臣们看病的,不过能得皇帝亲自过问,古往今来,可也没多少啊!
留下方子,卢顺华在严家人的感谢中离开了。
屋子里,严家少夫人苏寄月摒退伺候的女婢,又关上门。再转过身来时,床上一直静静躺着的严陌华已经睁开眼睛,正想要坐起来。
苏寄月忙赶过来扶住严陌华,小声道。
“慢一点,别急,韦夫人叮嘱了虽可以小坐一会儿,但动作不宜猛的。”
严陌华顺着妻子的力气靠在床框上,喘了口气,笑道。
“你放心,我都记得,只是躺得太久,这再装一会儿,就觉得骨头都是酸的。幸好卢御医走得快,不然就该被识破了。”
苏寄月也笑了起来,给严陌华掖好被子,她起身倒了杯热热的茶端过来。
“你再忍忍,陌瑛不是说,再过几天,就可以宣布你已经醒来的消息了吗?这几天京里、朝中,人走动得频繁,陌瑛也才到户部,待稳定下来,咱们才有精神应付。毕竟,韦夫人确定,你不是中风,是中毒啊!”
严陌瑛在谋划什么,这个家里,也就只有严赓与严陌华知道。不便告诉妻子,严陌华安慰地笑道。
“我明白。”
夫妻二人正说着,忽听见敲门的声音。是从旁边传来的,苏寄月忙起身去开了侧厢的门,果然,门外站着的正是一身白衣的韦月城。每天的这个时辰,便是她来给严陌华看诊的时间。
一个多月前,萧泽带着母亲来到严府。那时,严家已经请遍昭国名医,却都束手无策。韦月城也是细加诊断后,才确定严陌华是中毒,而后制药、解毒、调理,直到七天前,严陌华才算苏醒了。
知道是毒,严陌瑛考虑过后,决定不予追查,就当作严陌华是中风。因为会跟严陌华有仇怨,而又能拿到这种奇毒的人,数遍天下也没几个,如此的话,严陌瑛就不打算打草惊蛇了。他密令下属严密注意庆王、宁王府上的安全,同时,要萧泽开始部署剿灭那个将阴影覆盖了朝堂的杀手势力。
而自那日御宴后,沈盈川的日子十分悠闲。
天下人疯传她的战迹,热烈议论她索东静王爵印为赏的举动,但沈盈川却再未求见过弘光帝。如昭国贵族中的每一位主母一样,她专心主持王府家务,问讯女儿们的功课,汰换府中老了的奴婢。同时,她尽儿媳孝道,前后去皇陵祭拜了孟太后三次,又去宫中觐见皇后,感谢对一双女儿的照顾,还挨个儿拜访各王府,然后,便是带着女儿和府中侧妃们到沈燏的陵寝边陪伴了一个月,快到年关时才返回城中王府。
这晚,严陌瑛和顾显悄然来访。
沈盈川把到城外祭沈燏的皇族及京官名单递给他们,又拿出萧泽送来的各州刺史、司马、长史们对她拿到王爵印一事的反应调查。
“我们准备了那么多年,总算不负所望。虽不是十之七八的人都会在那时候明确拥戴于我,但也不必担心他们反噬,弘光帝用他在权力与财富上的严苛手段迫使官民离心。”
仔细看过这两份文书,严陌瑛点点头,道。
“殿下所言极是。我们此刻也并不需要笼络这些人为心腹,只要让他们敬服于殿下即可。目前要紧的是京中御林军与禁军的情况,弘光帝频频调动两军将官,我们原先掌握的人,现在多数已不在军中,或者,权限不稳。”
“这会有可能是弘光帝已经察觉到我们的行动了吗?殿下还好,我与陌瑛,明显被他防备着。”
顾显这么一问,严陌瑛与沈盈川皆细细回想着,末了,严陌瑛轻轻摇头。
“应该不可能,我们的行动向来小心在意,这把柄不好抓到。再者,沈珈和萧门都在盯着京中大大小小的动静,倘若密卫们调查,他们不会什么痕迹都察觉不到。但,也不排除这可能。我会让他们多注意,殿下也需谨慎。”
“也或许,是弘光帝不信任群臣,所以频繁调动两军军官,以免他们在军中形成自己的势力。嘿,这招倒是走得绝!”
顾显笑着补充,沈盈川也笑了出来。
“倘是如此的话,我们原先的计划就得大变动了。”
严陌瑛想了想,道。
“殿下,我们的计划且先不慌变动,只更隐秘便好,所谓以不变应万变,一步步巩固势力是最重要的,现在还不到我们起兵的时候。”
“可是我们不可能知道两军最后会交到哪些人手中啊,总不可能刚巧哪天,我们的人正好都在军中了吧?”
“的确,不过制造个机会就可以了。”
看着两人疑惑的神色,严陌瑛笑着看向书房里挂着的那张巨幅昭国地图。
“殿下,也是时候该让那位皇长子殿下正式露面了,毕竟,四皇子从来不是我们中意的未来燕帝之人选。”
“这跟我们目前面临的情况又有何关系?”
“假如北燕大军压境,以我昭国如今状况,殿下以为,圣上会放心谁领大军北上迎击?这就是个绝佳的机会,我们必须争取,而后,点兵点将。”
严陌瑛话说到这里,沈盈川与顾显即刻了然于心,二人相视笑了起来。顾显“啪”地使劲一击掌,道。
“你这家伙,果然不愧是属狐狸的!”
瞥了顾显一眼,严陌瑛对这句“称赞”毫不留情地反击。
“谬赞了,属狼的小子!”
“喂,我可是真心夸奖你啊。”
“不劳费心,你还是夸自己比较好。”
“自吹自擂有什么意思,还是互相追捧有趣。”
“是吗?那我去帮你把薛羽声请来吧,相信你会很喜欢她的‘追捧’!”
“……我说兄弟,能不能换一个呀,总拿这说事儿,你没这么技穷的吧!”
悠悠闲闲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严陌瑛瞟向凑到火炉边的顾显。
“蛇打七寸,这个准,自然要常用。”
从这场惯常见的嘴皮子之争开始,沈盈川就一直笑着看,眼见顾显又落于下风了,她方才放下杯子。这顾显,口舌之利,一年多来可是见得不少了,但在平素沉静的严陌瑛那儿,辩赢的次数可不多啊。
“好了,两位,就此打住。此事具体要如何做,也须早有个谋划。”
“是,殿下,属下失礼了。”
严顾两人忙止住话锋,向沈盈川致了歉意。
挥挥手,沈盈川不甚在意。反正这两人知道轻重,断不会在众人面前失态就好,一味喏喏的人,也无此才干,不过奴才而已。
“陌瑛,要想争取到再度领兵的机会,也必须是弘光帝无将可出才行。他的心腹中,有哪些人能担此大任?”
“禁军总指挥黄源,随殿下出征西北的御前二品侍卫楚剑,这两人最有可能。还有怀化将军刘彬,此人常在雁城军中,非常熟悉北燕,他也有可能。”
“有他们的详细资料吗?”
“调查过,但隔了近两年,不妨再做探查。”
沈盈川想了想,点点头,允道。
“好。沈珞尚在京中,黄源、楚剑就交给他带人去查,叫沈珏查一查刘彬。能把孟栩离间出京城不容易,这时机不可得。”
“是,殿下。”
“……我不想杀人,但既然决定篡权夺位,就不可能做到于人无伤。陌瑛,只不要让我像弘光帝一样倚赖密卫暗杀来控制臣民百姓,就可以了。”
起身朝沈盈川一揖,严陌瑛恭声道。
“属下明白,请殿下放心。”
点点头,沈盈川想起一事,最后问道。
“你兄长的毒,怎么看?”
“若是没猜测的话,应该是圣上对属下的警告。当年京城几大世家并称,如今,只剩下我严家和孟家。孟家为国戚,且已明确了忠心,严家却一直模糊立场,自然为圣上不悦。”
“不采取些行动?”
“不必。家兄以体虚之名赋闲家中,玉昆书院等同于已经交出,我不过在户部任闲职,且近来醉心于诗,家父独为礼部尚书,素不擅权,对圣上来说,也不构成威胁。今若刻意请辞,恐怕反而让他生疑。”
听见严陌瑛如此说,沈盈川也就不再挂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三人过着各自身份所该过的生活。沈盈川依然长居府中,既不主动与京城王公贵戚往来,也未见居功自傲之言行举止,她只是偶尔会入宫去拜见皇后,再就是会带女儿们去渌州,去南边转转。府中几名侧妃则轮流作陪,跟着赏天下美景。
打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名号,谁也没说辞可拦沈盈川。毕竟东静王妃在索要王爵印为赏赐时说过的,她这两个女儿,不无继承东静王爵位的可能。
而随着这一趟趟悠然如旅游般的行程,再度迅速传遍天下的是沈盈川惩恶扬善,抚恤百姓,赈济地方的美名。弘光帝没有为此怀疑沈盈川,因为回京之后,沈盈川呈递的奏折上都会恭恭敬敬禀明事情来龙去脉。地方上的贪官豪强素为弘光帝视为国之恶蠹,他没可能亲自一一查证除奸,也不大信任官官相护的臣子们,故以他的惯例,素来是找出一件事,用雷霆手段将所有有一丝半毫关系者彻底清洗的。但总有胆大之徒不知吸取这些诛九族的教训,令他始终无法做到海晏河清,如今无甚利益牵连关系的东静王妃帮除了,自是好事,总强过惹起民怨。
况且沈盈川战后的表现令弘光帝十分满意。不与朝中大臣过多结交,不插嘴后宫事务,不恃功而骄,她像个最值得赞赏的女人一样,安静地回到了家里,专心持家以及教导女儿。
弘光十四年,在历史上是被视为过度的一年。
翻开《沈书》,这一年除了夏末,驻守雁城多年的武威将军杜长义遇刺,伤经久不愈,造成体虚之外,再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可说了。
倒是在昭国民间传说里,这一年异彩纷呈。
沈盈川不肖说,她的种种,已经开始有神化的迹象。人们争相传颂着她的美丽、果敢、智慧和仁慈,在习惯了王公贵族自恃身份的骄横与难得施舍时的高高在上之后,沈盈川走下马车,微笑着站在他们中间的行为,简直让这些朴实的人们受宠若惊。
不止是百姓,中下层官吏们对她也甚是尊崇。毕竟这样一批人夹在社会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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