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还不肯成家的理由是什么?”
——果然!
萧泽保持着脸上的微笑,类似的问题他已经听了六年。因为萧门的人已充分了解到他的坚持而终于得了些日子的耳根子清净,怎么,娘那边的又开始了么?
“抱歉。冼姨,我不成家自然有我的理由。”
“噢,什么理由?”
冼夫人装傻,铁了心地要为担忧却不语的韦月城挖到萧泽的秘密。
脸上的笑容动了动,萧泽叹口气。冼夫人不比萧门众人,她是母亲的挚友,是答应了帮他救萧澈,助沈盈川一臂之力的长辈,而且这问题,估计也是替母亲问的吧。
想了想,萧泽微笑道。
“比起把花移栽到院子里,我想我更喜欢她长在清旷的山谷中,反正我只要守好那山谷就行了。您说是不是呢?”
极有个性但又未免让人觉得随意了的答案让冼夫人瞪了瞪眼睛,道。
“——你们母子俩,还真是一个德性!”
“哈哈哈哈,是吗?”
萧泽讪笑两声,不予置评。
有意见归有意见,杨珖那边一准备好,冼夫人也不劳萧泽催促,立刻就带上自己简单的行李,在几名护卫的护送下,快马加鞭朝渌州而去。
当晚,萧泽在后院开阔的草地上沐着沁凉的月色默然负手站了半晚,忽然转身,要兰尘把放在亭中石桌上的黑曜抛过来,一套萧家剑法顿时挥亮了这沉寂的春夜。
兰尘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待萧泽收了剑式,她斟了杯茶水。
“公子,站累了的话就来坐坐吧。”
萧泽轻轻喘口气,笑了笑,走回到亭子里坐下,端起兰尘推过来的茶杯,一口饮尽。兰尘淡淡地又给他倒了一杯,萧泽拿起杯子喝了两口,放下了。
“你猜我想到谁了?”
摆弄着茶杯,兰尘挑眉看了萧泽一眼。
“——谁?”
“是漩,我想到三弟萧漩了。”
萧泽深深吐出一口气。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黑曜剑柄上的花纹,继续道。
“我想严陌瑛所怀疑的与皇帝合作的那个杀手组织,会不会就是他创立的?而这次二弟突然遇袭,且对方行动如此严密,会不会就是萧策划的?呵,真这样的话,他果然还活着!”
“……若真是萧漩的话,公子准备怎么办?”
兰尘轻轻捧着自己的杯子,语气平平常常,萧泽弯着嘴角想了想,道。
“还能怎么办?把他抓回来丢给孟姨和我爹嘛,反正,我这双手就算杀过再多的人,也不能害他的性命。”
“可是,你有做人大哥的自觉,别人却不一定领情啊!”
“不领情啊——不领情我也没办法,总之没法逐出家门的话,就只能先打昏了带回来,再希望他能早日领情吧。”
“果然是做惯了长子的人!”兰尘感叹一声,“我在家里也是长女的,不过我就没法这么付出,已经成人了的话,我就觉得他应该要负担起自己言行的责任,结果总也搭不到一起去。”
这还是萧泽第二次听兰尘提起自己家人的事,以兰尘的性格,这样的感叹说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想起日渐长成的兰萧,他含糊笑道。
“男女之间嘛,总是会有差别的。”
点点头,兰尘未置可否,只道。
“那眼下就是得赶紧找出蛛丝马迹,确定对方到底是何许人喽?”
“嗯。就是这两年开始活动的话,那就一方面,找找那些消失了踪迹的江湖人;另一方面,得好好查查那个‘嚣阁’的来路。不管它是新兴的江湖黑道,还是真跟那个神秘的杀手组织有关,总之,太过简单直白的东西背后,往往都藏着秘密。”
这样追踪索迹的具体问题不在兰尘能力范围内,她想了想,只提醒了一句。
“不会给对方袭击萧门的籍口么?”
“呵,不必担心,你忘了我爹还挂着武林盟主的名号吗?这东西,除了摆排场,也就这时候用得上。何况现在二弟当众被袭击,我要是不找出点儿事来,别人还当暗中欲除掉二弟的人是我呢!”
“也是哦!”
兰尘便不再问了,她轻轻打了个呵欠,起身道。
“那我要去休息咯,明天说好了要带小萧去骑马的,他很期待呢!公子,你也早点睡了吧。哦,对了,前两天送来的船队的资料已经整理好了,就放在书房里,公子明天要有时间就看看。”
“已经全部整理好了?你的速度是越来越快了。”
萧泽也站了起来,帮着把杯子摆到托盘里,自己拿上了黑曜。听到称赞,兰尘笑道。
“嗯,因为我很闲嘛。”
“那么具体情况如何?他们收集到的资料可齐全?”
“这次远航南海应该说是挺成功的,他们大致摸清了往西南去,弯过翡翠海峡后折向西北的航道,而且与先前收集到的古籍记载及西洋远洋商队的记录也比较吻合。打通这条海上公路,运输成本比陆地减少很多。而且珍稀香料、海水珍珠及贵重木材主要产自南海,先例已经证明,它会带来更丰厚的回报。
“那么航线安全、距离方面呢,是否更具体些了?”
“安全主要来自天候、地理方面,海上风暴、暗礁、漩涡是最大的威胁。海上风暴不可避免,只能依靠经验丰富的船工总结海上气候,提供更多借鉴;至于暗礁和漩涡,他们已经探出一条教平稳的航线,这个要等待下一次完善。海盗方面倒不是问题,这条航线上的都是乌合之众,很好收拾,主要就是占了个地利之便,所以建立中转站还是挺有必要的。再不济,也是明确一个补充淡水、食物的地标嘛。”
兰尘说着端起托盘,却被萧泽接了过去,她也不强求尽这么点丫鬟的本分,拍拍裙子,跟着萧泽走出亭子,往卧室走去。
思考着兰尘的提议,萧泽稳步走在月光下,步子迈得不大,是顾及到夜间视物能力不大好的兰尘。
转过竹林,萧泽侧头道。
“对了,你对海运虽然相当了解,可是却连海都没见过,想看看吗?”
“——这个嘛,说不准啊!”
看着兰尘认真思考后模棱的回答,萧泽十分好笑。
“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这个问题还有说不准的?”
“那当然!虽然洁白细软的海滩、漂亮的贝壳、层层翻卷的浪花都很诱惑人,但海也代表着未知的新奇与莫测的诡谲。想不想看,还真是难说!”
“……算了,由我决定了吧。等绿岫的事定下来,我们也跟着船队去看看,大海么,还是很值得一看的,至于那莫测的诡谲,到时候再说啰!”
兰尘笑了出来。
“也行啊,我还是挺想见识一下汪洋大海的!哦,还有海上的夜景啊,以前读过一句诗——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虽然不是写大海的,但我当时看到这句时,想起的就是海上生明月的景象。公子觉得如何?”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嗯,有意境!结海楼,云生结海楼,此处可虚指,亦可实指,倒是别致。”
听见萧泽如此说,兰尘颇为高兴。
说话间,已经到了门前,他们止了话题,各自回了卧室。兰尘这些年已养成了十分规律的作息,不多久便安然入梦,萧泽却睁着眼睛又躺了好一会儿,才轻叹了一声,浅浅睡去。
沈盈川的边境之行进行得颇为顺利。
她在聊城停留了近一个月,这里既是护卫昭国的第一道也是最坚固的关隘,同时还是西北道驻军都督府的所在地,因为沈燏当年的力主上谏。
背倚崇山峻岭,面朝茫茫草原,这边塞第一城雄壮的城墙不知抵御过多少战火烽烟,也不知曾有多少铁骑踏过这里长驱直入中原大地,或者是折戟沉砂铩羽而归,更数不清这方土地究竟承载了多少铮铮英雄和抛尸异乡的亡魂,数据是史官在记录,历史只记得结果。沈燏的威名同样是在这里成就的,但那最终却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而今,严陌瑛同样为沈盈川选定了这个地方作为起点,未来会如何,可以设想,却不能预言。
“——拿弓来。”
沈盈川没有回头,只淡淡地吩咐。
恭顺地站在她身后的沈十四转述了她的话,守护城楼的将士们奇怪地看着侍卫借来一张战弓呈给那美丽如同女神一般的东静王妃。
接过这未加任何雕饰,纯粹只是为了在战场上射死敌人的武器,沈盈川拉了拉弓弦,她抬头看着苍远的草原,轻轻吐出一口气。下一刻,就见她利落地移动步伐,同时套上托盘中摆着的护腕,搭了一支箭在弓上,以十分标准的姿势满满地拉开这张劲弓,瞄准了天上盘旋着的一只鹰。在那些将士们愕然的注视中,箭“嗖”一声闪电般飞入苍蓝的天幕,那翱翔着的鹰瞬间跌落到城外的草地上。
半晌后,城楼上响起一片抽气声。
且不说这弓的劲道寻常人能否轻易拉得开,单看这精准度,就足以叫这些骁勇男子刮目相看的,何况对方还是名美丽尊贵的女子,是他们敬重的东静王深爱着的人。而在这些以命搏击生还机会的将士们的意识里,什么都比不过力量。尤其再加上城中这几日都盛传东静王妃当街惩处欺凌弱小的随军贵戚的义举后,更让沈盈川的形象从模糊的贵妇人群中清晰起来。
从这一日起,他们的目光里开始渗入对沈盈川的尊敬。
侧过身,沈盈川看向那些普通的中下级将士,微微一笑,她朗声道。
“家国天下,亡夫平生无所憾,只恨不能再守护这万里江山,幸而你们还在。诸位将士,这西北的门户,就交给你们了!沈盈川在此发誓,但有需要,我东静王府绝不推拒任何一名将士的求助!”
说罢,沈盈川再看一眼茫茫草原,转身离开了城楼。
见他们走远,一排人互相看了半天,突然都大笑了出来。远离故土,远离亲人与安宁,这些人是提着脑袋在这里守卫着昭国的大门,可惜,作为小小的士兵及下级校尉,他们注定从这苦寒的戍边生涯里什么好处都捞不到,责骂惩罚背黑锅送性命却是家常便饭。还以为就这么着了,如今却得高高在上的东静王妃如此看重,这感觉真是……感动之外,心中亦不由起了一份悲凉。
回到下榻馆驿,沈盈川问了问女儿们的情况,知道她们已经回来了后,就带着女侍进屋换洗去了。关上门,沈十四等侍卫谨慎地守着小小的院子,隐隐透着些肃穆。
屋子里早有人在等着,听见外面的响动,那人转过身,从窗缝里往外看了看。沈盈川进屋,门一关上,那人恭敬地一长揖。
“陌瑛参见王妃殿下!”
“先生多礼了!”
沈盈川虚手扶起严陌瑛,两人分主次在椅上坐下,女侍赶紧奉上茶水,随后便伶俐地退了出去。
从紧闭的门上收回视线,沈盈川看向严陌瑛,淡淡笑道。
“先生今日赶来聊城,是一切都已布置好了吧?”
“是,殿下,各处都已打点妥当。探子也传来消息,西梁的一支骑兵已经确定不日便会出发。所以,殿下明日就该启程了,我们必须‘正巧’与他们相遇。”
“还能探听到更准确的消息吗?骑兵的人数、战斗力、具体目的,以及西梁谋划的后续战略?”
“回殿下,这支骑兵人数约五百,在西梁不算十分精锐,但也不可小觑。西梁的目的,是以这五百骑兵为前锋,一方面出其不意地劫掠我昭国边民的牛羊粮草,一方面则是试探我方军队的反应。若西北驻军行动迟缓,西梁大军必定转瞬即至,如疾风过境般席卷冀州。同我们预料的一样,西梁这次出兵不为别的,他们连遇灾荒,早就窥视着昭国百姓的财富了。”
“他们的路线呢?西北边境这么多的村镇,他们到底会从哪里进攻?有多大把握是会跟我们预期的一样?”
严陌瑛展开一卷小小的画轴,三分之一的花鸟后,画卷上呈现的是西北边关详尽的地形图。指着聊城东边偏北的两个点,严陌瑛的语气相当肯定。
“如早先预期的,属下肯定西梁必定会攻击这两个镇子。郭家镇、栗子坡,这两个镇子距西梁近,路途通畅,且小镇较大,相对富足,西梁首选的必是其中之一。而且属下也仍然以为,栗子坡的可能性更大。”
垂眼看着地图上那两个小小的点,沈盈川保持着沉默。这个计划是严陌瑛早就提出来,并花大力气在边关渗透、安排了的,这是机会,他们蛰伏四年后,用两年时间精心筹划出的一个她可以展示能力、并利用弘光帝与庆王之间慢慢升级的矛盾而走入权力中心里的绝好机会。连这西疆的地理,沈珈他们细致勘探了不下一年,郭家镇背靠大山,一旦镇民能较早发现西梁来袭,是有时间躲入山中与西梁骑兵周旋的,若仅是试探及劫掠,地势平缓的栗子坡更易得逞所愿。
“还是不能完全确定啊!能探知到更准确的消息么?”
严陌瑛摇摇头,道。
“此事由西梁皇帝直接布置,探子很难查到那么详细的计划。不过殿下也可放心,我在草原上布置了人手,他们化成西梁牧民,约定以狼烟为号,报告西梁骑兵行进方向。而且两边镇子我们都已做了安排,不会让镇民突然受难的。”
沈盈川点点头,严陌瑛的谋划能力如何,单由沈燏猝然去世后他力挽狂澜的处事手段便可以见出。沉思片刻,她忽然叹道。
“果然国有外患才能让人时刻警醒着,谁能想到西梁不过安宁了十余年,这西北道驻军就已乱到如此地步!”
“王妃观览史书无数,这样的事件,古往今来已数不胜数。上位者不怀危机之心,又如何能让臣民时时警惕内忧外患爆发的可能?”
“嗯。兵者,国之重器。我也以为为君者纵然不痴迷于开疆拓土,但内匪外敌,却必须有镇压的资本。国之重器,不可示人,更不可虚有其表。”
侧身顿首,严陌瑛淡淡道。
“王妃能如此想,是我等之福。”
“好了。严先生,我这就命人给虎威将军去一封信,明日上午我们便离开聊城。你还需要跟刘若风再见见吗?”
“王妃放心,属下已约了刘将军今晚见面。剩下的这点细节问题,我会尽快与刘将军敲定。”
“那就好!先生且去休息吧,这里毕竟是聊城,如今的虎威将军是弘光帝亲信,先生也须小心,万事以安全为上。”
“是,陌瑛多谢王妃指教,先行告退了。”
起身朝沈盈川一揖,严陌瑛退出厅室,闪身没入侧厢。那边早有人等着接应了,都是涟叔从一帮少年中亲自挑选出来后训练出来的好手,既然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来,当然也可以再悄悄地给送回他们在聊城的据点。
奔波一日,沈盈川也有些累了,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轻轻揉压额角。
女侍敲了敲门,在屋内传来沈盈川淡淡一声“进来”后,端着盆热水打开了门。这时,沈盈川已直起身体,端整地坐在椅子上。女侍进来,在那瞬间飞快抬眼看了看室内的沈十四又规规矩矩地关上门。这瞬间,沈盈川只看见那双温然的眼睛——记忆里还留有影子的眼睛,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王妃,您先换身衣裳休息一下吧,女婢已经命人传了晚膳。”
“好。”
沈盈川起身走向内室,又道。
“等会儿记得派人把那封信给虎威将军送去,同时通知大家,我们明天就离开聊城。去叮嘱郡主们那边,今晚好好休息。”
“是,王妃。”
当晚,严陌瑛与刘若风反复推敲着他们拟定的战术。
边境这场即将燃起的烽火不过是蜡烛伸到外面的引子,整个计划是早在弘光六年严陌瑛正式成为沈盈川幕僚的那年秋初就已定好了的。六年,他们已经把地基打得扎实,厚实的砖墙也开始初具规模,眼下,等待已久的时机也终于来了。他们不能放过,更不容错失。
“先生放心,我的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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