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不要把事情都堵在心里,所谓忧思成疾,你要懂得排遣心绪,爱惜自己。”
“……多谢夫人。”
“不用客气。”
韦月城淡淡笑了笑,重又拿起药书。
她这个人,向来是极淡薄的,萧澈对此早有了解,今日见面,果然是个如明月般高悬九天之上的人。就算在父亲和儿子面前,韦月城也显得颇是清远。但那两抹浅浅的犹如微风拂过水面带起的那一圈涟漪般的笑,却让被人称为冷心冷面的萧澈感受到了韦月城的真实。
韦月城,是离开了父亲,舍弃了大哥的人,是——是父亲曾经的妻子,是大哥永远的母亲……
“喂,小子,别走,跟老夫来比划两招吧。”
见萧澈侧身欲离去,韦清斥剑挥开许迟的攻势,中气十足地向萧澈邀战。萧澈偏头,鬓发已半白的一段传说的铸就者站在屋檐上,目光炯然,带着朗然的笑容,深灰色衣摆飘飞。跟西院护卫随手借来的长剑反射着黄昏最后一束夕光,朦胧而内含力度,像一幅古帛画上峭峰壁立、飞流千尺直下的山水。
抿了抿嘴唇,素来冷漠的萧澈,右手突然热起来。
身边无剑,护卫们都是守在院外的,萧澈只犹豫一下,就使出轻功腾空而起,双手成掌,向丢开了长剑的韦清攻击而去。
“——请指教吧!”
“喝!好小子,气势倒是十足啊!”
韦清声如清啸,手脚上的功夫也不含糊。成名已久的他对上认真的后辈,既注意着内力上的轻重,招式上又是实打实的严谨,令得萧澈完全投入。韦清素有“奇侠”之称,武功路数不拘一格,而萧澈自小勤学苦练,身手十分扎实,一时间倒难分难解,颇为精彩。两人直从屋檐上打到院外,引来同为武林高手的护卫们兴奋的围观。
几个院落之隔,孟夫人的院子里,上官凤仪不理会旁边那孟夫人贴身侍女自出来后便不停走来走去的焦虑,自顾自地拿着块锦帕绣花。
她挺想绣一方画眉早樱的帕子给萧澈的,可惜这么多年都忙着习武谋划复仇去了,导致如今的绣工实在是拿不出手。上次试着绣了幅据说很普通的鸳鸯戏水,却怎么看怎么像胖鸭子溺水——呵呵,想想很好笑,不过萧澈好好地收下,嘻,更让她美滋滋的!
“少夫人,您怎么还笑啊?二公子一去未归,也不知道门主此来到底是想怎样,夫人这几天的样子,您难道还不清楚吗?”
那侍女终于忍不住了,言语虽还克制着,语气间却颇有不敬。上官凤仪看她一眼,又绣了两针,缓缓道。
“澈去见的是他大哥,你不要担些不必要的心。至于爹来做什么,那是爹和娘的事,主子的事哪些是可以介入的哪些是不该介入的,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坐下吧,别再走来走去了,我看着不舒服。”
嘴张了张,碍着那一声“主子”,侍女终究还是闭上了嘴巴。连上官凤仪都不说什么,她一个女婢,再怎么被孟夫人视为心腹,此刻也是毫无作用。她只能担忧地注视着孟夫人卧室华美的雕花窗,期待夫人或是孟家那边能有所动作。
萧岳在卧室门口站了很久。
出身百年世族的孟夫人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精致典雅的风格渗透于她生活中一切的布置上,这个院子,这间卧室,尤其能体现。
二十多年了,她伴在他身边,已经二十多年。她用心操持这个家,她为他生育了两个儿子,如果不是他先遇见月城……或许,他会如爱月城那般爱她。但从前,他从未想过要如此比较她们两人。
发出几日来已不知是第几次的沉重叹息,萧岳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孟夫人并不平静的睡容。
她很美,是那种不同于月城的美丽。一个人的性格通常也会在其容貌中有所表现,月城的清丽在她绝尘而去的那刻有若谪仙,而她的端庄华贵,在她以主母的权力掌理这个家的时候,最为耀眼,一如她嫁他那日凤冠下的光华流转。那么,是因为如此,她的怨一日日累积下来,便失了心智么?
——为何会这样呢!
原本,以她的傲气,不会容许自己变得如此嫉恨,却偏偏成了变得疯狂的那一个!该说是命运果然弄人吗?
忍不住伸出手去,萧岳捋了捋孟夫人垂落枕边的一缕发丝。睫毛抖了抖,孟夫人从焦躁的梦中醒来。
直直地注视着心心念念的丈夫,孟夫人一副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模样。
“……岳?”
“嗯,是我,你醒了?”
萧岳坐直了身体,孟夫人的视线随他的动作晃了晃。目光滑过那缕被他放下了发丝,垂了垂眼眸,再睁开,她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岳,你终于来了。”
“……我也许早该来的。”
孟夫人笑了一下,像是心死后的惨淡,又像是讥讽。萧岳看了半晌,道。
“你跟圣上达成的协议,可以说给我听么?”
“不必我说,你现在应该也可以推测出来了吧。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用一切办法让澈儿成为少主罢了,偿了我的愿,也如了圣上的意。”
“漩儿,也是你命令的吗?”
“是。”
孟夫人转回视线,注视着萧岳。
“不用再问了,岳,都是我主使的。恨着他们母子的,从来就只有我。你的愤怒,我会承受,只要你不为难澈儿;只要你,把漩儿救回来。”
“……你就这么恨他们?”
萧岳的声音更低了下去,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孟夫人。
“对的,我恨,非常恨,每过一天,我的恨意都会累积得更多,现在更是如此。越是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同我、同我的儿子们争,我就越恨!”
“……你这是……何苦呢……”
“呵呵呵,是啊,何哭呢!哈,岳,我这是何苦呢!”
孟夫人的脸猛地扭曲,她颤着肩膀笑了起来,看着自己痴恋了半生的男子,一滴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下。
“岳——如果有来生,我是该更爱你,还是连遇都绝不要再遇到你?呵哈哈哈,我现在连这个都不知道了!岳,岳,岳,二十四年啊,我伴你二十四年,在你心中,到底算什么?算什么!”
从捂住脸的双手下传来的哭泣让萧岳伸出了手,却又顿在了半空中。他突然想起,二十四年前,当他决定要娶她进门的时候,月城也曾问过类似的问题,也曾如此哭泣过。那时,他伸出手臂拥抱了月城,但没有改变主意。
于是那一年,他失去了月城。
“不管怎样,我都无法忘记月城。”
萧岳抬手分开孟夫人捂着脸的手,一字一字慢慢地说着。听到这句话,孟夫人的神情已是无限悲凉。
“但是从今天起,我只陪在你身边,好么?前尘往事,就此作罢了吧,我们都不再过问萧门的事、孩子们的事,从今天起,我陪着你,后半辈子,我就陪着你。歆,这是我能为你做到的,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孟夫人睁大一双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萧岳,然后又挪到萧岳紧紧握住自己的双手上,半晌,她无力地笑了出来。
“我能说不么?”
“不行,歆,不行,我和你,我们必须退出。你不要多想,泽儿明白自己是长兄,他不会对澈儿怎样,更不会丢下漩儿不管的。歆,我们得离开了。”
“……我还能说不么?”
萧岳把孟夫人的双手合握到手心里,缓缓道。
“歆,别忘记,你是说了知道月城在我心中位置这话后嫁给我的。月城早已离开这个局,困在里面的是我们,你不能把孩子们扯进来——我不允许!”
手动了动,却被萧岳更牢地抓住了,孟夫人的肩颤着,松下来。
“……好……”
她只能这么说,这一生,她的这一生,就这样了……
有韦月城亲自调理,萧泽没几天就搬回了清园。
他依然是萧门的少主,一应规格比之从前,但是在门主籍陪伴孟夫人养病之故缺失了的现在,萧泽就是萧门的实际掌权者。
艳雪余毒已经清得差不多,如今就剩下内力恢复问题,这多事时节,武功遭大削弱的萧泽的安全自然让人不放心,不过好在韦清对这外孙着实疼爱得紧,自愿当起了尽职尽责的高级保镖。加上萧澈已从软禁中出来,协助萧泽处理萧门相关事宜;萧岳又把自己的左膀右臂尽数留给萧泽,以武林盟主身份只携孟夫人及一干仆役退居远离南陵城的一间山中别院,带走了江湖、朝廷、孟家三面给萧门的压力,是以这段过渡期,还算平静。
眼下,就是仍旧生死不明的萧漩让人备感沉重。
几如内乱般的纷争就此平息,众人在闲暇时提起,总感觉似乎还有些不真实。但说起来这些爱恨情仇原也不过如此,人的疯狂如潮水,有涨必然有落。如果他们阻止不了,自然的法则也会阻止。
因为,没有生命经得起欲望疯狂的消耗。
秋色正浓,南陵一片安祥。而在距这里遥远的昭国京城里,孟僖背着手站在湖心小楼的栏杆边俯视着同样高远天空下火枫如云黄柳扶风枯荷萧瑟的秋日景致,神色肃穆。
刚送来的消息,萧泽已完全康复,全面主理萧门事务。与此同时,萧澈携上官凤仪再度赶往渌州,继续掌管萧门北方分舵及马市。而萧岳,他是真的让出了门主的权力,保留的是门主的名号及相应的江湖责任,他的第三位夫人周氏,则总理萧门内宅一应事务。
女儿到底是输是赢,孟僖不予评价,人心之事,他向来不置可否。既然女儿同意,那就表明她与萧澈还没沦落到要孟家直接出手的境地。百年世族,一举一动都牵连得甚为深广,孟僖不会贸然打断孟家与萧门间的平衡。
“叩叩!”
轻轻的敲门声传进来,接着门被推开了,孟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祖父,秋风毕竟有凉意,您还是不要这样站在风口吧。”
孟僖慈蔼地半侧过身体,对最疼爱的孙子招了招手。
“无妨,栩儿,你也过来。”
孟栩依命上前,侧着身体站在孟栩左后边。
“圣上今日召你入宫,可是为了你姨母和澈儿、漩儿之事?”
“是的,祖父。圣上的意思,是想为姨母和两位表弟争得应得的公平,由我们孟家出面。”
“那么圣上以为,如何才算公平?”
“——要姨父立姨母为正妻,由萧澈任少主。”
“圣上难道没提澈儿打退漩儿,救了萧泽的事么?”
“说了。圣上的意思,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更要让他接任萧门少主。”
“……忠诚,是吗?澈儿的忠诚!”
“应该是的。”
“澈儿这孩子,我倒没看出来,他竟能对萧泽忠心至如此。”
“圣上看中的也正是这一点。况且,飞云山庄与密卫此次失手,败得极是狼狈,更表明萧泽的难以捉摸。圣上,最不喜看到此种掌权人。”
孟僖平静地俯视着这有江南韵味的庭院,好半天,孟栩才听他一声深深的叹息后,简单道。
“栩儿,你辞了这内阁学士吧。”
“是,孙儿也正如此想。”
也许是孟栩回答得太快了的缘故,孟僖顿了顿,叹道。
“栩儿,不要在意眼下的沉埋,以你的能力,你将来必能继承祖父,成为这昭国的丞相。我们孟家,也必将属于你。可是你切要记住祖父的话,树大招风,我孟家不能为了眼下这一时的无上荣耀而绝了后嗣的腾达之路。”
“祖父请放心,孙儿自小聆听祖父教诲,谨记在心。”
孟栩恭顺地伏了伏身体,俊美的脸上一片沉静。
“嗯,你的话,我也放心。”
孟僖捋一捋长须,点点头,又道。
“那么你姨母的事……”
“祖父请放心,孙儿已经向圣上提了的。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且姨父一向孝顺祖父,亲厚叔伯,此事又确有姨母及表弟不妥处,孟家实在不好强横地拂了姨父身为萧门门主与武林盟主的脸面。我们能说一说,却无法强求,萧门非孟家之萧门。”
孟栩恭谨地将自己对弘光帝的说辞讲给祖父听,孟僖宽下心来。
祖孙俩又商议了下朝中近来的官员变动,对于弘光帝先前无罪赦免了原齐国公顾况之地顾凌,后又无视户部侍郎之子单方面以不孝公婆之名强休其元配妻即顾况嫡女一事,如今更完全清除顾家影响力,将吏部直接收归他直接治下的这举动,令他们喜忧参半。
东静王已去,却不代表不会有人再起野心。对皇帝,对世家来说,这个事实却有两方面的意义。
弘光帝是孟家亲外甥,孟家自然希望皇帝能真正握有更大权力。但是治理天下不是管十数口之家,什么事都要主人亲历亲为的。再者,权力失去也就意味着家族荣华富贵的失去,顾家那种状况假如在朝中再三上演,势必臣子离心。
而对孟家来说最关键的一点,则是在权力场中,甥舅关系并不意味着永远的亲昵。孟家亦是百年世家,弘光帝收权,会容孟家独芳么?
朝局中起伏了一生,孟僖最明白什么叫天恩难测。尽管目前,弘光帝表现得对孟家尤为倚重!
孟栩依旧沉静地站在祖父侧后边,他思虑周全,意见十分中肯,向来就是孟僖最为宠爱的孙子,但这世上或许只有他那文采风流的宠妾知道,他的目光,只有在背向众人的时候才有光彩流动。
不是不满,也谈不上厌烦,尽管年轻,却已与祖父一道肩负起了这个庞大的家族,孟栩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存方式。但习惯了的东西,不讨厌的东西,也说不上就是喜欢。
“对了,听说圣上又要为庆王殿下指一名侧妃,可属实?”
想起朝中传出的流言,孟僖向爱孙确定,同时也是询问看法。
“是的,圣上今日亦问起我的看法,庆王如今正式任吏部尚书,又兼职工部,事务繁忙,圣上体恤皇弟辛劳,欲赐刑部侍中之侄女为庆王侧妃。”
“圣上问你?”
孟僖沉思着走回到椅边坐下,食指轻敲桌面。
“皇族中事务,圣上一向不喜问人意见……那你如何回答的?”
“圣上指定的侧妃,以庆王如今执掌的权力,祖父您可以猜到那侧妃会有何来历,这样的事,庆王又如何会不知?而他能退到什么地步,我却无法忖度。但无凭无据,我只能说,圣上仁爱,然庆王博学好静,可召其来问是否钟意此女。”
“……嗯。”
孟僖沉思着点点头,弘光帝戒心极强,纵然孟栩非常得他器重,但稍有不慎,他及他所代表的孟家在弘光帝心中便可能沦为逆臣。
“这事儿,先就这么着吧,私下里把庆王盯紧点就好,别跟圣上说多余的话。”
“是,祖父,我明白。”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十七章 江春旧年
第十七章 江春旧年
漫天飞舞的雪永远是冬天最轻灵最美丽。也是翩然着盛放得最妖娆的花,江南江北,在这似乎要铺满了整个天地的落花阵中,掩去繁华与破败,只留给世界一片纯净又耀眼的白。
如果没有饥寒之忧的话,人,都应该是爱看雪的。
兰尘当然属于此列,而且幸好,在这个异世界里,她目前还未遭遇过此等忧患。早先在苏府打工的那年虽然大雪天也得早起去翡园扫雪,但一个人无牵无挂,自然会懂得爱惜自己,而且冯大婶送来的棉衣可是实打实的厚,她也没怎么冻着。如今么,多了个儿子,不过不用自己养,其实倒算拣了个便宜。
一边帮萧泽分门别类整理着书房里层层摞摞的资料与文件,兰尘一边瞅着空隙赏着窗外又飘大了的雪。屋子里燃着火炉,早先洒了些香料进去,热气一蒸,满室清雅的梅香让人的心仿佛都要醉到梅林的记忆里去了。
萧泽的公务终于处理完毕。兰尘帮他斟了杯茶水递过去。
“雪又下大了,地上不知积了多厚,公子待会儿还去船坞察看吗?”
“嗯,去。不要紧,我看看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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