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少主中的确实是艳雪之毒,但又不是我见过的艳雪,这毒被人改了,我现在只能克制,解不了。”
“——这毒,若是解不了,会怎样?”
“就像刚才那样,血会从全身毛孔里流出来,直至流干。”
萧澈的目光终于又落在了萧泽脸上,这样的萧泽,他从九岁之后就再没见过了。紧闭的双目,微弱的呼吸。濒死的苍白,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大夫无奈地说,他可能救不回来。
以冷心冷面闻名的萧门二公子失却了所有冷静的表相,他呆愣在那里。末了,只能喃喃地祈求着红榴,仿佛在祈求着最后的希望。
“……你得救他,必须救他……”
即使是萧岳,也没想到三个儿子出去,回来的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铁青着脸才命洛渠带人去沿江搜寻萧漩,就看萧泽被人抬了进来,那骇人的样子让萧岳的指节捏得啪咯直响,刚巧赶回来的杨珖忙提醒道。
“门主,少主的情况紧急,还是赶紧先送进去疗毒吧。”
沉重地挥挥手,萧岳点头同意,早候着的两名下属接过担架,抬着萧泽直往宅子西边而去。那里有萧门防卫最为严密的宅院,为防有人再度暗害萧泽,萧岳直接把他安置在那里解毒,能跟着进去的就只有红榴。
有杨珖安排,萧岳没有跟着去,他挥手斥退旁人。仅留下萧澈。
“到底怎么回事?”
沉默地站了片刻,萧澈回道。
“三弟这次的目的就是截杀大哥,大哥一时不察,中了他的毒。”
“——说清楚!”
萧岳陡地厉声喝道,萧澈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他抬眼看着父亲。
“您真的完全不清楚吗,爹?”
这轻轻的一句诘问把萧岳问住了,他动动唇,半晌,才道。
“我猜到了,可是我没想到会是漩儿。怎么会是漩儿!”
“……本来,是与他无关的。只是您看重大哥,母亲看重我,或许这令三弟心生怨愤,就像母亲一样,他渴望击败我们,获得承认。若说之前还有所犹豫动摇的话,昨晚,他彻底放弃了。杀死大哥便是第一步,我获得萧门,而后,我与萧门便是他的目标。”
不算意外的答案,萧岳听在耳朵里,苦涩得像吞下了满口黄连。
“是什么毒?”
“艳雪。”
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名字被这两个字一下子唤起来,萧岳僵了僵。
“艳雪?他哪来的艳雪?”
“……不知道。”
“红榴能解这毒?”
“恐怕不能,她说只能尽力。”
萧岳没有对这答案表现出丝毫惊异,他对外招了招手,一名直属于门主的属下立刻进来,他一字字吩咐道。
“叫杨珖去请月城,亲自去,以最快的速度带她回来。记得说清楚,要解的是艳雪之毒。”
属下随即领命去找杨珖,萧岳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转头看向仍旧冷漠地站在一边的次子。
“说吧,你的人马又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母亲对泽儿不满,那么你呢?对你母亲阳奉阴违么?从何时起这样的?”
“……从一开始就这样了。”
萧澈直视着父亲,语气听来平缓淡漠。
“母亲被嫉妒冲昏了,她希望我能比大哥更出色,可是我不想,便培植了自己的势力,以求暗中相助于大哥。今日事,便是昨晚听到母亲说三弟要插手,就带人去拦截了。正好,这件事早该结束了,被困在这个局里面已经太久,大哥、母亲、三弟、我,还有父亲您。就给我们一个解脱吧。”
“——解脱?”
萧岳轻声重复着,神态有几分茫然。
一直以来,他做门主、做大侠都极成功。做丈夫么,他负了月城,当然也就失去了月城,可是孟夫人,难道竟也是他负了么?做父亲呢,他自问确实因为那是月城留给他的孩子,而备加悉心培养萧泽,但他也从未漠视过底下这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啊,为什么得来的会是这样一个“局”字和一声“解脱”?
这也是萧澈第一次看到父亲露出这种表情,想起母亲这么多年的痴恋,他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当年那桩婚姻,尽管门中无人议论,萧澈后来也还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了。
母亲一番设计后,终于得偿所愿地嫁入了萧门,韦月城则决然离去。从此萧门正夫人的位置就那么一直空着,空得母亲失去了最初的心满意足。
“先把我们软禁起来吧,待三弟行踪查明,爹,还请您能许我带他们离开。我保证,我们再不会问江湖事。”
这话仿佛一根烙铁,灼烫得令萧岳几乎站不稳身体,他猛地抬眼盯住萧澈,那张年轻的脸上仍是冰封般的冷,但那种漠然下已无力遮掩的疲乏却让他显得无比颓然。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之后,萧岳挥挥手,倦道。
“凤仪已经去陪着你母亲了,你也去吧。”
武林大会昨天才算结束,赴会之人却未散尽,萧门这场风波,多多少少还是传了些出去。看刚刚无限风光的萧门突陷入如此境地,南陵城中流言四起,有好事者还特地推迟了行程。
兄弟阋墙并不稀奇,尤其萧二公子与自家大哥不对盘更是早有人在偷偷地说了,可怎么最后下手的是那个据说性好游山历水不关人情的萧三公子,而二公子却是拼死相救呢?
唉,豪门大宅里边儿,这不可思议的事就是多呀!
听属下报上这样的消息,萧岳未加理会。他下令各分舵严加约束弟子行事,下令马市与漕运主事更严密注意国中动静,下令顺雍江往下细加搜索萧漩踪迹,下令加强内宅防护,一应人等若非准许,不得出各自院落。
眨眼功夫,已到黄昏了。
萧岳坐在书房里,也没让人掌灯,只独坐在书桌后,看着窗外一层层昏暗下来的天色。
良久,他才起身,往萧泽疗毒的西院去。
一箱箱的珍贵药材堆在屋子里,红榴、楚怀郁,再加上萧门自己的大夫,个个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但萧泽的情况仍旧未有好转。除了红榴曾偶然见过,其余几人竟都不知艳雪,他们拼尽全力,也只是让毒性再未侵蚀罢了。
一步一步走出院子,萧岳站在长廊上,应该是禁令的缘故吧,今日这宅子显得尤为空旷。已到晚膳时间了,他一点胃口没有,也不想到孟夫人的院子里去。
至少今晚,他不想再应付任何人。
萧岳就这么听任双脚空空地在廊上走着,夜风沁凉,可他感觉不到。待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无意中竟走到了萧泽的清园前,这时候,天已经黑了。
叹息一声,萧岳停下脚步站在园外。
看着天上圆圆大大的月亮,向来豪迈的他陡然间只觉得凄凉,如今这状况,竟颇有几分家破人亡的征兆。失去月城的时候,他还有这么一个家,还有萧泽,可是若失去他们,他还有什么?萧门?
呵,他萧岳这一生,最不缺的就是天下功名。
风一阵一阵吹过,背起手,萧岳正想离开。园内忽传来轻轻的女声,虽不大,却抑扬顿挫,极清俊地吟诵着什么诗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今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这是苏轼的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萧岳当然从未听过,但听这句子,听那女子的朗诵,他心中正郁结,也不禁共鸣起一份深远的怅然。而听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时,更牵起他如今的悲凉,末尾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眼下却只能令他不禁长叹。
“婵娟”二字他不解何意,却能理解这十个字中的情怀。只是世间凡人,有几个能在自身惆怅中折向这境界求得解脱?
萧岳正叹着,园内沉寂了的女声再度响起,像对人说话的样子。
“小萧要记住哦,刚才娘朗诵的可是娘家乡那边鼎鼎有名的千古佳作啊,很美吧!因为太美了,在曲子失传千年以后,人们还特地又给它谱了曲子再度传唱啊!嘻嘻,小萧虽然不是华夏子孙,但既然娘收了你做儿子,你也算半个了,哪天要是能穿越到那个世界去,好歹也有件娘传下的精神遗产嘛。”
清清淡淡的声音带着轻轻的笑意,不是宠溺至极的温柔,却自有一番温和恬淡在里面,像初秋的风,微凉宜人。萧岳对这声音没印象,但从那声“小萧”里猜到了,这是儿子带回的那个丫鬟在说话。
“哪,小萧更要明白,这首词好就好在那份豁达。这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又何必怨那月亮‘何事长向别时圆’呢!正如说求不得为人生之一大苦,但求不得,求不得,万古人间,何尝有求便非得,得了便能要个完满的道理?反而是不论得不得,人都得放开的。放不开,就成了执念;成了执念,也就是蛛网里的虫,恋恋红尘从此唯余一个‘苦’字了!”
“小萧,我希望你今生过得快乐,而快乐来自于自己。知道吗?富贵、顺遂、卑贱或苦难都受限于命运,但快乐的人生却只能是自己才能给予的。”
瞧着天上银果盘似的月亮,兰尘坐在廊下的软榻上点着兰萧的小鼻子说教。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她说话的声音和兰萧的笑声,平日萧泽不在时也这样,但今晚,就是觉着空旷得很。
“谁——”
身后突然传来染儿一声断喝,兰尘忙向院中望去,只见一个人影从小径上稳步走过来。她一时没认出来,染儿目力好,来人一出现就认得了。
“门主?啊,属下冒昧了,请门主见谅!”
“无妨,我就是来转转。”
萧岳不在意地挥挥手,视线转向抱着兰萧从榻上起身了的兰尘。
“——这就是你收养的儿子么?”
略欠一欠身,兰尘答道。
“是的。”
仿佛明白在说自己,兰萧“咯咯”笑得很欢,软软的手掌搭着兰尘的脖子,大眼睛直瞧着萧岳,脸上两个可爱的酒窝像要把这银色的月光装满。
萧岳笑一下,走过来在椅子上坐了,又指指那软榻。
“你也还是坐着吧,陪我说说话。”
狐疑地与染儿对视一眼,知道萧岳今日心情肯定不好,却没料到会到这里来。顿了顿,兰尘还是坐下了,染儿进屋去泡茶。
“刚才听到你说话,是对这孩子说的么?他还这么小,哪里听得懂!”
想起萧泽也这么问过,兰尘的唇勾了勾,道。
“其实哪里是说给他听?都是说给自己听的,世上没有一定的事,总得常说常念着,才不会迷失了自己。”
“迷失自己?你是有什么长远打算吗?”
“不,门主高估了,我一个丫鬟能有什么长远打算!只是人活一世,最长的是日子,我只不想自己被日子磨成死鱼眼罢了。”
“……这份心思,倒是难得!”
萧岳看着被月色洗成黑白的庭院,这里很宁静,却又不会死气沉沉的,压抑得要让人发狂。他接过染儿斟上的茶水,轻轻啜了几口,才想起自己这大半天竟是滴水未进,不免又是一阵苦笑。
兰尘看看萧岳,她拿不准萧岳来清园的用意。而萧泽又情况不明,虽消息传出来说无事,但若真无事,萧泽岂会不回清园?
正迟疑着,就听萧岳道。
“你怎么——哦,是想问泽儿的情况么?”
“……是。敢问门主,公子他……何时可以回来?”
萧岳淡淡地从兰尘脸上转开视线,毫无隐瞒地回答兰尘。
“我不知道,艳雪之毒他们无能为力,我派人去请月城了,只要能撑到月城赶到,泽儿就可以没事。就算连她也解不了艳雪,也只有她能通知到冼来救泽儿性命。”
得了答案,兰尘略略松了口气,既然有韦月城在就没问题的话,那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相信这会儿,韦月城肯定正赶过来,不会来不及的。似是察觉到兰尘放松了的表情,萧岳瞥她一眼,又问道。
“你不想去看看他?”
想了想,摇摇头,兰尘老实回答。
“我不懂医药,论照顾病人,也做不到细致体贴,更遑论饮食生活的禁忌。还是不去添乱了,就在这儿等着公子回来吧。”
“你这丫头,倒冷静得很!”
“不给人添乱是第一准则,在这基础上再求有所作为,我认为这很正确,公子也同意这个意见。”
笑了笑,萧岳伸手接过睁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着大人们说话的兰萧。
“还是小孩子好啊!小孩子,什么怨愤都没有,在一起和和乐乐的。泽儿给你说过的吧?他们三兄弟,小的时候真是亲密,怎么长大了,就成这样了呢?澈儿的意思,是我令他们母亲因嫉妒而疯狂,而他们又因他们母亲变得异常——我不明白,她早就知道我心里装着月城,我永不可能忘记月城,她当初明明是最清楚这一点的。嫉妒,嫉妒的话,她为什么会为我说下又一门亲事?”
仿佛找着了听众,萧岳抱着兰萧说个不停。在这月色下,他仿佛又回到了韦月城消失后的那段日子里。那时,他也总是在这样宁静的夜晚抱着安安静静的小萧泽,看着天上遥远的月亮。
“我确实看重泽儿,因为歉疚,我更关心泽儿一些。可是泽儿他是长子,又颇具才干,我着力培养他,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而且我也绝未因此而漠视他们兄弟几个,指导武功,历练江湖,除了少主这个位子,我给予他们的究竟还少了什么?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了。”
兰尘没有接话,清官难断家务事,人的心最是难以明了的,何况这次闹得这么大!再者,她又不了解萧岳此来是何意,怎么好乱说话。
萧岳似乎也无意于她的回答,长叹一声,摸着兰萧的头忽问道。
“……兰尘,你叫兰尘,是吗?”
“是。”
“你是异国人?”
“……是。”
“泽儿很看重你。”
“不敢,兰尘只是公子身边侍人,公子使唤得久了,比较习惯罢了。”
侧头看一眼动作端端整整似恭谨的兰尘,萧岳淡淡道。
“能让花棘点头说不错的人,总该有过人之处。”
兰尘不说话了,萧岳既然能把花棘给扯出来,就证明他至少听闻过她们间的些儿事,再努力撇清,恐怕会惹火这位门主大人吧。毕竟今天发生的事,对他应该刺激非常大。
“我命人去请了月城,可是我现在怕见到她,她是知道我会照顾好泽儿,当年才会独自离去,哪知道泽儿留在我身边反而……我也怕去看他们母子,泽儿与漩儿俱是生死不明,他们应该都怨着我的。事情发展到今天这局面,我无法把一切归罪于自己,但不怪自己,又能怪谁?呵,真没想到啊,我萧岳竟会有这么软弱的一天!”
兰尘动了动嘴唇,还是没做声。
正在这时,园外忽传来属下一串呼声。
“门主,门主,夫人到了。”
萧岳一下子站了起来,脚迈了出去,却又硬生生顿住。他的胳膊不自觉用上了劲儿,勒得兰萧不舒服地哼哼两声,挣扎着就要哭出来,兰尘赶紧伸手去接。萧岳反应过来,松了胳膊,对属下吩咐道。
“即刻请夫人去西院为少主疗毒,楚怀郁他们一个都不准放走,所有人全力协助夫人,要什么药材尽管来报,不得有丝毫耽搁。”
“是,门主。”
属下领命而去,萧岳抬头看看天上那轮高挂的月亮,转头问道。
“你也知道月城就在附近?”
“……听公子说,因为韦老先生想来武林大会上玩玩,而这次武林大会是由公子主持,夫人担心老先生过于爱护外孙而闯祸,就跟来看看的。”
萧岳自然清楚岳丈大人韦清那“江湖奇侠”的赫赫名号是由什么功绩累积起来的,他也知道已经放手的韦月城不会是为他而重回南陵,明明适才自己也说过怕见到月城。可是听到兰尘这么说,心里却又是一阵酸涩。
“是吗?这样啊——呵,幸好,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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