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轻而沉稳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她们赶紧伏下身子,只从杜鹃丛的缝隙中小心地看着来人。
月光并不很明亮,但有着那样轩昂的气质,又能如此正大光明地走在这萧门内院的两个人,红榴一细看,果然是萧岳和萧泽。
他们交谈着走过来,听着像是在闲说武林中事,看来宴会已结束了,红榴一边想着楚怀郁,一边小心地不让自己的目光带给对方警觉。
待萧岳父子进了那院子,又过了片刻,丫鬟拉着红榴悄悄退开。待远离了那里,丫鬟才轻声道。
“我家主人只能助夫人到这里了,二小姐就是被关在那里的,对少主来说,二小姐……已是障碍。”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帮我们?”
红榴瞅着丫鬟,突然问道。丫鬟苦笑一下,叹了一声。
“同是为情所苦之人,主人实在不忍二小姐如此丢了性命。好了,夫人,您也赶紧回去吧,此事万不可张扬,不然不仅救不出二小姐,还可能从此失去这条线索,你们早些做个打算。若有机会,主人也会尽力相助的。”
说完,丫鬟又给指了路,就转身拐上另一道走廊,很快消失在黑暗中。留下红榴忧心地看着那院落的方向,心中没个着落。
自被从庄园带回萧门内的这个小院中起,楚怀佩就一直静静地坐在窗边,两眼望着窗外,动也不动地坐了近两个时辰。连萧泽进来,她也一概不理,仍维持着那样的姿势。
走近几步,萧泽拱手一揖,平淡道。
“楚二小姐,在下萧泽,深夜来访确有要事,冒昧相扰了。”
楚怀佩依旧不动,萧泽看看她的侧影,尽管光线并不明亮,但那指尖微微的颤动他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知道她在听着,他便继续道。
“我不想追究楚小姐是受了何人蛊惑,不仅绑走我的丫鬟,还派人易容成她的模样袭击我父亲,毕竟萧门、萧泽都欠你一个解释。总之至此两相抵消吧,为了我们三方,萧门、楚家及楚小姐不再被流言相扰,我希望楚小姐能舍弃‘楚怀佩’这个身份重新生活。”
沉默如雕像的人终于转过头来,黑色的眸子死死盯住萧泽。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将换一个名字以另一种身份重新开始生活,而‘楚怀佩’将被人发现因采药草意外亡故于山中。当然,参与楚小姐这次事件的人会认为这是萧门逼供不成,索性以儆效尤。”
嘴唇颤了颤,楚怀佩的指甲深深刺进掌心里。
“你要杀死我?”
“此杀死非彼杀死,楚小姐应该明白。”
“……这有什么不一样?不,不对,这样更残忍!萧泽,萧泽,你难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对你……”
深深一揖,萧泽神色冷淡。
“在下感激楚小姐厚爱,但感情之事,勉强不来。”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理直气壮得很,楚怀佩呆呆地盯着萧泽半晌。末了,她惨然一笑。
“萧少主这话,可真是说得对极了!哈,勉强不来,真的是勉强不来……”
听着楚怀佩空洞的呢喃,萧泽微微皱起了眉头。脑中不禁闪过兰尘淡然的身影。恍惚觉得到这时,他才真正了解了兰尘——那个如枝头一枚安静绿叶,水边一抹恬淡清风的兰尘。
不是不关情,而是情到了至深处,便淡了,才不会为情所苦,才会得到情带来的淡淡幸福。
兰尘曾说过的,人这一辈子能有多长?六十年七十年或者百来年,倘若是和着庙堂无休止的算计,和着江湖夜雨十载风霜,这一辈子大概就长得乏味至极。可是早起那叶间滴落的露水,午后榻上一枕清梦,还有晚风乍起时天幕的深远……呵,其实,桂子不必三秋,荷花也毋需十里,守着日日夕阳到老,原来一辈子,也就那么长。
但是,人却又好像总得过完这辈子,才知道平淡到底算不算得真。
“楚小姐,在下保证,楚小姐日后必会获得这世上最优厚的待遇,还请万勿拘囿在‘楚怀佩’这个名字上。不叫这名字,你依然还是你,没人可以抹去。”
萧泽说完,即转身离开,再无只言片语。楚怀佩直直地盯着那扇已关上了的门,仿佛那人的身影还留在门上,尽管决然,却是无人比得上的卓越风姿。一如那年,她还风华正茂的那年。
很久之后,楚怀佩才捂着脸呜咽了一声。
极低极低的呜咽,像是从灵魂最深处溢出来的一点,在这静寂的朦胧的深夜里,悲哀得让人惶然。
为什么?
她也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而已,为什么要受这些折磨?
若是一开始不给她那个婚约的希望,她大概也就是把他放在心底罢了。不会希望了又失望,以至于想不惜一切地报复他、抓住他,然后因为那个丫鬟的话再度充满希望,谁知得来的,却是无底洞般的绝望!
为什么?
她就该认下么?就得舍去“楚怀佩”这个名字,仿佛要舍去前半生所有的快乐、憧憬、骄傲,以及这辈子的爱恋?
不甘心,她不甘心啊!
明明她爱那个人,比谁都爱得深——
第四卷 京华倦客 第十三章 手足
第十三章 手足
楚怀郁从妻子那里得到妹妹消息的第二天早上。萧岳便着人来请了。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楚怀郁打发了来人,说片刻便去。谁知那人却不答应,说是门主吩咐了的,务必请楚大公子即刻随同他莅临萧门。
红榴昨夜的火还没消,听了这话,眼睛登时就要竖起来,楚怀郁忙把她拦住,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了。
妻子带回来的消息固然让人震惊,但一则萧门是武林泰斗,萧岳又是刚上任的武林盟主,他不能生硬地与之杠上;二则父亲曾再三叮嘱过他们兄妹,怀佩与萧泽的婚约之事双方已有计较,此后再不相关的,那么这次若真是因怀佩先行袭击而被俘的话,说不过去的还是他们;第三,却是全凭那丫鬟在说,红榴既未看到怀佩,也没听到萧氏父子说起,真真假假还难以确定。
反正。总要会会才知道该怎么做。
目送楚怀郁跟那人出去,红榴在屋子里坐卧难安。一会儿出出进进地看着太阳,却只觉得仿佛被钉在了天上动也不动;一会儿发狠地碾着药草,边发泄边打算配制些厉害的毒药**好把怀佩从那个院子里救出去。想得太入迷了,以至于有人敲响了房门的时候,她凶巴巴地跳过去打开门就喝道。
“敲什么敲,那么使劲,门拍坏了你来赔呀!谁——啊!是你呀!”
门外站着的是昨晚的那个丫鬟,见红榴开了门,她连忙闪身进来,又把门紧紧关上,扯着红榴走到里面。
“夫人,楚大公子今儿一早是不是被门主请去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
“听说昨晚二小姐想逃,结果又被抓回去了,闹得好大声呢。这一回肯定是要把少主给惹恼了的,我家主人得了消息,赶紧着我出来。不然的话,没准儿二小姐一条命就得这么折腾进去。”
红榴气得直发抖,温和的优雅的怀佩是她在楚家除了怀郁外唯一可以亲近的人,乍一听闻萧门竟会夺了她的命去,她几乎就想直接杀到那萧泽面前了。
一口贝齿咬得咯嘣直响,红榴不明白,看着那么英俊潇洒的一个人,怎么能这么狠心?他已经伤过怀佩一次,还嫌不够吗?
“夫人,你若有心要救楚二小姐。就请早做决定吧。我得先走了,以免引起别人怀疑。”
那丫鬟说着便要转身离开,红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细黑的眉皱得紧紧的。想起昨晚楚怀郁的疑心,她迟疑道。
“现在一切全凭你说,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那丫鬟生气了,一把拉开红榴的手,怒道。
“我家主人好心帮你们,竟然就得到这么一次次的怀疑么?昨夜就告诉过你,主人是念在同为情所苦的份儿上才不想楚二小姐就这么无辜丧命的,你们爱信不信。我还不想才传这消息呢,要被发现了,你以为少主在江湖上的威名是靠仁慈立下来的么?哼!”
说罢,那丫鬟转身就出了屋子,留红榴一个在那里惊疑不定。
楚怀郁跟着那萧门下属一路进了萧岳的书房,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萧岳正背着手站在窗前眺望着远处的风景。
听见下属通报,萧岳转过身来,楚怀郁拱手恭敬施礼道。
“抱歉,怀郁来得迟了,不知萧门主找在下有何事?”
“哦。先坐吧。来人,上茶。”
一个丫鬟应声过来给两人奉上茶水,然后关上书房的门退下了。楚怀郁抿着茶,寻思着萧岳的意图。
萧岳在主位上坐下,也不拿腔,直接道。
“怀佩目前在我门中。”
没料到萧岳会这么开头,楚怀郁手一抖,杯中的水霎时泼了出来。他也顾不得擦,忙道。
“怀佩失踪了好几日,我们遍寻不着,正担心着呢。敢问门主是在哪里找到她的?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淡淡瞥一眼楚怀郁,萧岳简单道。
“她与人合谋,掳了泽儿的丫鬟去,又让人扮成那丫鬟的模样回来借机刺杀于我。被泽儿从那伙人中带了回来,暂且住下了。”
“啊?有这等事?”
楚怀郁的吃惊并非完全做假,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且不管妹妹是否真这么做过,萧岳既然说出来,若无有力证据证明,那妹妹这罪名就是背定了的。
“此事当真么,门主?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其中确实另有隐情。有人想要害我跟泽儿,而怀佩因为对泽儿另有心思,刚好被他们推出来做了棋子,你们这几日追查她的下落,应该也听见过些风传,说她掳走了那丫鬟吧。”
“……是。”
“但是这件事不能再往下追查了,必须就此打住。可若无一个结果出来,那些人同样不会罢休。怀郁,我只能牺牲怀佩。”
萧岳淡淡地说出了决定,楚怀郁的脸色顿时惨白。他的手握紧了又松开,好半天才恳求道。
“不,萧门主,您再想个办法吧,求您了,萧伯伯。我这妹妹,您知道的,她实在、实在是……”
楚怀郁说不下去了,他是聪明人,虽然父亲从未告诉他芫族的追杀如何会停止,但他也大致猜得出来。楚怀佩那场从一开始就无望的姻缘,便是祭品——楚家的祭品,他和红榴婚姻的祭品。
萧岳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萧门也欠怀佩的,但这件事,我只能这么办。泽儿会带人护送怀佩安全离开南陵,并且给她重新安排一个新的身份,保证她后半生富足顺遂;而你们这两日依旧四处寻找,假尸首我会叫人安排好的,找到尸首后表现要隐秘些,对外只说是意外中毒亡故。不过,会有跟泽儿挂钩的流言出来。”
这样的安排让楚怀郁一时无言。萧门不会取怀佩的命,这似乎很好。但是,从此以后,只怕他们和怀佩就永不能见面了,而且那些流言多半会把矛头对准怀佩,这又未免让人觉着心寒。
“怀郁,你必须记着,这件事你不能跟任何人说起,连一个字也不能透露。不管此刻之后事情会不会完全像我说的这样发展,你都必须相信我,也得学会做戏。那些人不会放过怀佩。若此事为人所知,我们便不能保证怀佩的安全。流言是必须的,至于你们一家人,如果可以的话,以后相认也并非不可能。”
听到属下来报说萧泽换装后押着一辆马车出了萧门的时候,萧漩没有任何反应,在短暂却又似有一百年那么长的沉默后,他弯唇笑了出来。
“好,好啊,时机终于到了。”
不去想到底是为了母亲还是为了自己,反正他要对大哥挥刀相向。萧漩只知道,他已经找不到别的路可走了。他想活得痛快一点,想活得瞩目一点,让天下人都看到他萧漩,而不是附属于萧泽或者萧澈之下。
这样的话,就只有杀了大哥,击败二哥,毁掉萧门。从此,这天下只有嚣阁,他萧漩的嚣阁。
一边命早已准备好的属下远远地跟着萧泽,一边召集了自己的人马,同时又派了人去找红榴。先的饵已经下得足够多,红榴对那楚怀佩颇为维护,多加煽动下,不怕她不来。
萧泽不能死在他手上,萧门在江湖中的地位颇为稳固,若能假红榴之手,牵动两大家族和芫族,以及暗中协助母亲的圣上,那么江湖势必会暴起风雨。这对嚣阁籍机壮大,自然是有好处的。况且丹朱那边,这两年来尽心尽力地制出了不少好东西,此次呈上来的更是精品,当然也该奖给他一个甜头。
他刚出萧门,萧澈立刻就得了消息。
昨天母亲一得到萧漩相助的保证,就欢喜地召了他去告知这件事。到那时他才知道,看似远离江湖的三弟竟然会有一支自己的力量。并且早与母亲有谋害大哥的举动。他一阵心惊,又觉得悲哀。在三弟心里,当初大哥对他们的情谊,真就被时光消磨殆尽了么?
连夜召了下属监视,此刻见萧漩紧随萧泽离开,便知是想要行动了。忙让上官凤仪在门中稳住,他带人追赶而去。
这样兄弟阋墙般的内斗是绝不能在萧门中打起来的,何况武林大会刚结束,萧门一旦产生骚乱,必定立刻传遍江湖,那将带来无尽的麻烦。
这一切,就让它在城外结束吧。
一个时辰后,又一辆极普通的马车从萧门侧门悄然离去,亲自驾驶这辆马车的是萧门总持洛渠。当然,易过了容貌的洛渠,是无人识得的。
这时候,萧泽等人早已出了南陵,径往西南驶去。在已经荒废了的古渡边,萧漩追上了这列车马。
看见远多于己方的包围者,萧泽唇边挑起一个桀骜的弧度,他悠哉道。
“劫囚?呵,新鲜体验,有趣得很呢!”
萧漩没有回答,这是他第一次与萧泽以如此敌对身份对上。虽然江湖上萧泽已是盛名远播,他也非常清楚萧泽厉害到什么程度,但那锐利得仿佛看透了他脸上那张面具的视线,貌似轻松地坐在马背上却散发着有如崖下那汹涌波涛拍岸般逼人的气势,还是让萧漩止不住掌心里渗出的汗。
以大哥为对手,这感觉,让他几乎要放弃一切思考,只想拼上全部性命,仅为求得一刻胜利!
深深吸入一口气,萧漩拔出剑,刀剑相击的声音便在下一刻响起。
以马车为中心,两队人马激烈交战。
萧泽带的人不多,但却俱是门中顶尖高手。而萧漩的属下是他这些年游历昭国内外网罗的奇诡之人及如当年那杀手组织“暗”中留下的亡命之徒,加上有人数优势,双方一时竟未分胜负。
尽管知道自身与萧泽间有差距,但只有到这样实际的生死搏斗中,萧漩才真正体会到这份差距的压力。面具下的他已开始满头汗水,心中的不服却燃烧得更旺,以至于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都染上了血红的颜色。
剑刃与剑刃刮过的声音刺耳得挠心,萧漩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击败萧泽上,这让他注意不到萧泽放缓了的攻势,注意不到己方已隐隐处于下风,更注意不到远处奔过来的又一拨马蹄声响。
是从来时的方向传过来的,看来并不是预先埋伏在城外的萧门弟子。一剑逼开着了魔般缠斗上来的萧漩,萧泽提气纵身跃过联合绞杀过来的又两名对手,稳稳地落在马车顶上,他顺声看去,一骑人影卷着烟尘奔过来。只这一眼他便看清,为首的那人,竟是萧澈。
萧泽苦笑一声,他们兄弟,真要在此摊牌么?
做了这么多年的少主,切切实实地分管门中权力也有好几年,加上自己也有一支力量,若说萧泽还对孟夫人这些年的作为一无所知,对萧澈还毫无想法,那他就不是天真纯良,而是太缺乏警惕心了。
但这个家,他不想舍弃。
“门主”这位置他不在乎,他只担心,假若没有“门主”牵系着,是不是他就跟他们散了?是不是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就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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