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君摆驾回了宫里,谢老夫人兀自在房里做了半晌,发出一声又一声沉重的叹息。
酒儿住进了原来她娘所居的庭院里,白墙边角栽满米兰,散发幽幽浅香。院中栽种松竹,多年过去已然挺拔高大,浓翠蔽日,点点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在灰色石板上,刻下一地斑驳。
推门进房,一尘不染的千金香闺陈现眼前。香几小榻,宣纸青墨,桌上还有一本未曾合拢的书册。酒儿走过去拾起一看,是她娘亲笔所写的诗本,笔迹与家中所存丝毫不差。
“一席清风舟打头,破水逐浪海痕西。树烟鱼鸥两岸去,万古河山叹风流。”
酒儿念了一遍,随即捧起诗本坐在榻上看了起来。翻过一页页发黄的旧书,娘亲的容颜仿佛又出现在了眼前。这是怎样一个奇女子?明艳动人、才情高绝、果敢倔强……她所写下的诗句,不是寻常女儿家悲风伤秋的柔软情怀,而是一种振翅高飞的渴望,一种对自由的向往。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小伍端着烛火进屋,一眼看见酒儿还在那里读得津津有味。
“娘子别看了,伤眼睛的呢,小心肚里的小公子!”
酒儿这才放下书本,似有感慨:“我现在才知道我娘居然有这般的心胸和志向,你听这句:愿借老僧双白鹤,碧云深处共翱游。她不愿意成日待在这里当个规规矩矩的千金小姐呢,她想外出游历……”
“是啦是啦,”小伍逐一点亮房中灯烛,走过来抽掉酒儿手里的书,板着脸训道:“公子把我留下就是为了好好照顾你,你看你读书到现在连水都没喝一口,要是饿着渴着小公子怎么办?”
酒儿有些羞赧,摸着肚子吐吐舌头:“对不起啦!娘亲不是故意的,只是今日开心过了头,一时忘记了。咦?小伍,公子没有来么?”
小伍摇摇头:“没呢,可能是事情还没办完。娘子你先歇下吧,公子肯定明天就来看你了。”
“说的也是,公子不会把我扔在这里的!”
当夜,酒儿躺在她娘睡过的床上,盖着她娘用过的被子,酣然入睡了。梦里灿烂桃花开了满树,落英缤纷,洋洋洒洒,就连空气都带着一股幸福甜美的气息……
酒儿在侯府住了三日,期间南宫霖都没有来看过她,甚至连个信也没有,倒是成凯勋还差人送来过东西,问她住得习不习惯。
公子怎么了?为什么不来看她?真的很忙么?还是出了什么事?
酒儿心中牵挂,可是又每日都被老太太拉着作陪,既不能亲自出门寻人,也无法外出打探消息。只得在府里等了又等,神色明显沉郁起来。
这天,她趁着谢老夫人午睡的空档,正准备溜出府去,刚回到自己寝院,便见小伍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
“娘子娘子!不好了!他们说、他们说西北乌山王带了个和亲公主过来,要嫁给逸王!嫁给公子!”
第七十二章
青山绿水,野花唱春。许家村后山的半山腰上,立着一座坟。
此刻坟前插着香燃着蜡,还摆了几碟祭拜用的果子。一位身着素服的女子跪在坟前,恭恭敬敬地朝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双手举起盛满酒的白瓷杯,说道:“婆婆,今儿个是您的祭日,不知您在那边一切可还安好?您有没有遇到相公?若是遇上了您给我托个梦捎个信,也好让我给他立个衣冠冢。”
“整整四年了,还是没有相公的音讯,当初和相公一起偷跑出去的李木匠家的小子,叫李成连的,去年都已经回来了,赚了大钱不说,还带回来个漂亮媳妇儿,上个月更是生了个大胖小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我问过他相公的下落,可是他也说不知道,只说出村之后相公便一个人北上了……唉,这么些年过去了,我真怕相公他……婆婆,三年孝期已过,喝了这杯酒,我就要离开许家村了。”
“我答应过我爹,要替他到处转转,看看这天底下的美景,再尝尝各地的佳肴,兴许以后不能常来看您了,您一个人可要多保重。”
这女子对着坟冢说了许久的话,然后把酒洒进了面前的土里,又取出一大摞纸钱外加几个锡纸做的元宝烧了,这才拾缀一番准备离开。
“酒儿——酒儿——”
喊人的声音由远至近,这女子提起竹篮,循声回头,看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往这边走来。
她张嘴应了一声,嗓音甜甜脆脆的:“哎!王大婶我在这儿呢!”
一身花布衣裳的王大婶赶紧走了过来,看见易酒儿一身素服,皱了皱眉头道:“这守孝可算是守够了!瞧瞧你这身打扮,比我这半老婆子还素净,待会儿回家你就脱了这碍眼的孝衣,换身好点的衣裳。明明是个俊俏的小娘子,别整得跟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一样!”
易酒儿闻言笑了笑,脸颊浮现两个梨涡,看得王大婶心生爱怜,忍不住帮她理了理耳边垂下的秀发。
这易酒儿是许家村出了名的俏姑娘,她长相极为甜美,白白的皮肤,弯弯的柳叶眉,还有一双会说话的杏眼。盯着你瞧的时候眼睛眨一下,看得人心都要酥了。如果她笑起来那更是吃了蜜一样甜,任何人见了都觉得自己要化掉一般。
易酒儿十一岁随了她爹来到许家村,就此住下。易老爹做得一手好菜,平日村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请他前去帮忙。他做的菜好吃,花样又多,就是盘素茄子都能做出不同的风味来,村里人常打趣他应该进御膳房当大厨,要不就开个酒楼经营经营,别埋没了这一手好手艺。
易老爹闻言总是笑笑不说话,他家娘子早死,平素就他带着酒儿过活,靠着这点手艺挣两个钱,日子倒也过得去。他没什么飞黄腾达的心思,平时就爱喝上两盅,然后听自家闺女弹点琵琶小曲儿。
酒儿从小跟着他爹跑堂子,自然也学到了那么一手两手做菜的手艺,而且她还弹得一手好琵琶。据说她死去的娘也是出身大户人家,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只是不知为何跟了当厨子的易老爹,两人背井离乡,成婚后倒也鹣鲽情深,可惜天妒红颜,酒儿娘在她十岁的时候便去了。
易娘子早死,别的没来得及教女儿太多,可这一手精妙琵琶酒儿却是学了个十成十。闲暇无事,酒儿会给她爹温上一壶酒,炸个花生米当下酒菜,抱了琵琶坐在院子里弹一曲“浔阳月夜”。
清清脆脆的琵琶声响起,就像那珍珠粒子落在了玉盘之上,听得人耳朵都酥了。每逢此时易老爹总要喝口酒感慨一番,有时候还会落两滴泪,酒儿见了,知道自家老爹必是又想娘了。
其实她也想呢,不过娘亲去了,她还是得好好活下去不是?娘亲说了,最希望看见的,便是酒儿一辈子开开心心,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所以酒儿爱笑,她才不会哭哩,娘亲要她一辈子开心,她就一辈子都笑着过。
后来,酒儿十三岁的时候,易老爹得了重病,卧榻不起。他担心自己走后酒儿没人照顾,于是给酒儿定了门亲事,是同村成家的独子成凯勋。
成家家境殷实,酒儿同成凯勋一早就认识,也算是青梅竹马,加上成家大娘为人和善,酒儿嫁过去应该不会受气。
才把亲事说定,还没来得及商量多久办喜事,易老爹突然就走了。这下忙着敛葬入棺,还有做法事、选墓穴……最后丧事办完了,酒儿又得守孝,这门亲事便这么耽搁下来。
成家大娘身体也不好,早想酒儿嫁到自家做媳妇儿,于是同酒儿商量把这三年的孝期改作两年,等她十五岁及笄就同成凯勋成婚。
酒儿想着反正守孝也只是个形式,就算不穿孝衣,她爹她娘也永远在她心里边儿,于是便应了成大娘的提议。
眼看这两年就快过去的时候,酒儿马上就十五了。谁知在这节骨眼儿上,成家却出事了。
成凯勋走了。
没人知道成凯勋去哪儿了,他留信只说要出去闯荡一番,不闯出点名堂决不回来。成家大娘早年失了夫君,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也不容易,这下儿子还一声不响地跑了,气得不轻,一下就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酒儿就是在这时嫁进成家的,婚礼当日,没有新郎,她跟着一只大公鸡拜了堂。之后酒儿便在成家住了下来,照顾体弱的婆婆,帮忙打理家务。
酒儿觉得成亲对她也没什么影响,反正在哪里过日子都是过,若非说要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缺少一个名副其实的相公。
她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伺候婆婆,给婆婆裁衣纳鞋,顺便还会给不知所踪的成凯勋也做一些。还有,那只跟她拜堂的大公鸡,被她喂得好好的,每天早上打鸣的声音可嘹亮了。
不过,虽然酒儿天性乐观,成家大娘却是抑郁难当,儿子一走数月都没消息,托了人多方打探也无果,加上她身体本就有病,于是这么一再受到打击,最后成家大娘也死了。
酒儿还是很难过的,虽然没有相公,可是婆婆对她很好,就像亲娘一样。其实她觉得两人就这样相依为命也不错啊,真不明白为什么婆婆老是要去想不知身在何方的成凯勋。
反正该回来的时候,想回来的时候,人自然而然就回来了嘛。
酒儿如是想到。她对成凯勋倒是没什么特殊的情感,不过是她名义上的相公而已。他要回来,她就和他好好过日子,他要是不回来,她一个人过得也不差。
话说给婆婆的三年守孝期过了,酒儿也已经快十八岁了,成凯勋依旧杳无音讯。于是酒儿决定自己出去走走,看看名山大川,游历一番,老留在许家村也没什么意思,亲人都死光了,她孤零零一个人守着屋子也不好过。
今日酒儿准备上山拜别了婆婆,明儿个就离开村子,可是又碰到了邻居王大婶来找,不知有什么事?
酒儿笑得甜甜的,问道:“婶子找我有事儿?”
王大婶又仔细瞧了瞧酒儿,暗自称赞,啧啧,看这窈窕身段儿,该凸的凸,该翘的翘,还有这一张惹人爱的小脸儿,真是水灵!怪不得有那么多人都眼馋着这个小娘子!
她试探着问:“酒儿啊,你看这孝期也过了,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呐?”
“我想出去走走,到其他地方看看,兴许能遇到相公也说不准。”
“嗨!我说你还想着那死没良心的成家小子干嘛呢?!”
王大婶不满地啐了一口成凯勋,“他一声不响就跑了,连个信儿也没捎回来过。老娘病了死了都不管,让你一个人嫁进门不说,还做牛做马操持家务。这都三四年过去了,你也算对成家仁至义尽了。按我说你别老等着那姓成的,你还年轻着,模样儿又生得好,重新找户好人家正正经经过日子才是。哪儿能一辈子给他成家当寡妇?!”
酒儿一听又笑了:“我嫁进了成家自然就是成家媳妇儿,相公不在,我当然要替他守着家业了。没准儿相公哪天就回来了呢!”
王大婶想着自家的小儿子总是在她面前说酒儿这样,酒儿那样的,瞎子都看得出来是喜欢上了这小娘子。她也觉得酒儿蛮好,人漂亮又能干,关键她嫁进成家没圆房,还是个清白的身子,若是弄进自家门也不错。所以她今日急匆匆跑来找酒儿,想趁着别人下手前说动她,要知道村里记挂着这小娘子的人可不在少数咧。
“那可是没准儿的事!要我说他这么多年没消息,是不是死在外面了都没人知道。就算姓成的没死,他今年也该二十三四了吧?说不定早在别处娶了媳妇安了家,难不成以后他回来你还要去给他做小?再说了,他要是隔个十年八年再回来接你,到时候你大把青春都过了,成了黄脸婆子,那又有什么意思?”王大婶不甘心,一句接一句劝着酒儿。
“婶子您说得不无道理。只是我如今真没那改嫁的心思,如果相公在外有了别人,到时候我们和离便是,我不会硬缠着他的。现在我顶着成家媳妇儿的名头,也不能贸贸然再嫁他人不是?那说出去多不好听。”
酒儿婉转拒绝了王大婶,然后提着篮子慢悠悠向山下走去。徒留王大婶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不高兴地呶呶嘴,暗道一句真是个死心眼儿的丫头!
春草茵茵,野花漫漫。酒儿一路走着,嘴里哼着一支小曲儿。
“燕子双飞去,今昔离别难再聚。相思依旧,情难留守。伊人说尽沧桑,只余等候……”
翌日,春光明媚,桃红芳菲。酒儿收拾好行囊,锁好家门,背上她娘留给她的琵琶,一个人踏上了外出的路途。
立秋水,望佳人,偏何姗姗其来迟。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奇女子
百花深处尽垂泪,猎猎风过,露去花残。
等到酒儿的身影消失不见,南宫霖紧绷的身躯终于松懈下来,双肩耷拉,满身颓然。他垂首盯着脚下,目光空洞无神,宛如一具完美的行尸走肉。
躯壳依旧,灵魂已死。
经这一闹,卓桑公主已猜到七八分,她试探问道:“殿下,方才那位姑娘是您的心上人吧?您为什么要故意气走她?”
南宫霖拿眼梢轻轻扫了她一眼,语气冷然:“我跟她不合适。”
“嗯。”
卓桑公主表示十分理解,他们是同一种人,虽然有着万人艳羡的身份地位,可往往身不由己。她很清楚自己是来联姻的,也很清楚苍穹帝有意把自己指给逸王,而逸王也甚为明了这一点。所以,他们会是完美又般配的一对。
只是,这场婚姻有的只是利益,没有爱情。其实在偶尔的时候,卓桑公主心中残余的少女情怀蠢蠢欲动,她还抱了最后一丝期望,如果能让她自己选择所嫁之人,那有多好……
罢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不能多想,想得深了,又是一阵伤怀。
“回吧。”南宫霖此时也懒得做戏,招呼了一声,袖袍一挥就走。
卓桑公主跟上他的步伐,表情依旧坦然,不愠不怒,只是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半晌,她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逸王殿下,不知贵国……”
话刚说一半,成凯勋就从菊园门口进来,对着二人行了参拜之礼。此番乌山王来京,帝君思及成凯勋出身西部军营,对乌山国又甚为了解,于是把负责乌山使团安全的任务交予了他。
卓桑公主见到来人,脸颊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含羞带涩地开口:“将军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成凯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指着身后说道:“轿辇已到,请公主移驾。”
“好。”卓桑公主莲步款款,随即就跟着成凯勋走了过去,眼角含春,眉梢带喜,十足的小女儿作态。
只是成凯勋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反而是深深望了南宫霖一眼。南宫霖抬起眸子和他对视一回,原本应是水火不容的眼神,此时却只有无奈而已。
待卓桑公主上轿以后,南宫霖喊住成凯勋:“我有些话要同你说,是关于……她的。”
话说酒儿和小伍急匆匆跑回原处,可却不见南宫霖踪影,于是二人商量分开来找。酒儿沿着花边小径一直走,不知不觉走出了园子,然后看见不远处南宫霖正站在那里和一个人说话。
她原想直接冲过去问个水落石出,可才走到墙角,赫然发现南宫霖对面站着的是成凯勋,于是她赶紧缩回脚,背靠在墙角处静静站着。
这是她和公子之间的事,用不着别人插手,如果让成大哥知晓了,肯定饶不了公子,到时候打起来……
呸呸呸!她怎么又心疼起这负心汉来了?哼!他被打死才好呢,最不济也把脸打坏,看他还怎么出去勾搭别人小姑娘!
酒儿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一边想着自己的小心思,一边期盼着成凯勋尽早离开,自己好上前去质问清楚。
两人断断续续的对话飘进耳中,酒儿一开始还没怎么在意,不过听到好似屡次提及自己的名字,遂凝神静气,竖起耳朵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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