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儿,你最懂我,可知我这一生,最觉得无力、无奈的,就是没能早些识得你。
如果我们第一次在魏国相遇时,我就曾握紧你的手、从此不让你离我左右,那样,就不会让你生为死士、韶华暗掩,也不会让我们之间蹉跎数载,伤痕累累。
窈儿,原来走到最后,我最舍不得、放不下的,还是你。
不是社稷,不是天下,而是刻在我心上、刺进我眼眸的你。
事到如今、想到你,我还是会泪流难止,还是会畏惧死亡。因我还想,好好爱你。
我会不会,很没男子气概?我是不是,不再赏心悦目……
……
虞从舟原本没有办法能进公子市府。但因公子市自从范雎一席提点后、常常假着脸皮、殷勤往城郊别院中梳拢虞从舟,因而这一晚、他持着公子市之前赠的玉佩,轻易得了他府上守卫的通报,与公子市会于府中密室。
“你、想要我向王上举荐你?”见到虞从舟求见、和听到这句话同样令公子市大吃一惊。
“我离开赵国日久,如今即使秦人放我回去,赵王也必定怀疑我的忠心。我曾逆过秦王的意、构陷过范相,赵王必不信我能全身而退,必定怀疑我已成秦人暗间… 既如此、那倒不如,在秦国谋一席用武之地。”
公子市眯眼而笑,“虞卿终于想通了。虞卿通晓赵国地势兵力,若肯事秦,必得王上重用,但为何会想到我?”
“范相与我有仇,秦王肯定心中厌我。秦国朝堂、我孤立无援,终不长久。若能与公子结为一党,方可立足。”
说罢他深深一揖,再次恳求公子市引荐他去见秦王,许诺会将赵国胡服骑射虎骁军的兵力图呈与秦王,以求信任。
虞从舟尽量演的谦恭逼真,尴尬之处、便仔细回想姜窈平日假演人生的模样。
……遇见姜窈之前,他从来不屑饰掩真情真性;遇见她之后,他越来越陷入一场戏,不知不觉便会成为其中一个角儿、演得比对戏人更逼真。
公子市听他愿意交出兵力图,心中一喜,若是由他将虞从舟引荐给王上,这也算是他立的一件大功,不枉他这些日子在他身上花的心思。如此一想,便立刻安排第二日清晨带他进宫见秦王之事。
听闻虞从舟肯归服秦国、并献上赵国虎骁军的兵力图,秦王与宣太后亦觉惊喜,屏退众人、令公子市与虞从舟进懿宫密谈。
秦王见过公子市对虞从舟的狠戾,没想到未出多久、虞从舟已肯向公子市投诚,这倒令秦王对公子市说服人心的能力刮目相看。
这一回虞从舟跪得很恭敬,连眼神中都透着谦卑。秦王笑中有得色,反而允他平身。
从舟颔首取出一卷羊皮地图,躬身奉与秦王。秦王仔细研看这卷地图,眼角眉梢盈盈扬笑,既然知晓赵国如此军机、不出三年定能踏平赵国、圈逼魏韩。
虞从舟不着声色地向秦王靠近了几步,从怀中取出一枚精工细琢的玉佩、双手托着献与秦王道,
“从舟另有一枚王室信物,已随身珍藏了多年,王上见了必定欢喜。”
秦王只道是赵王赐予他的军中令信、他也欲献出以示诚意,便也没有在意。两旁侍卫见那是玉而非兵器,亦没有上前拦他。
虞从舟走的近了,秦王瞧清楚那是一阙半圆形的美玉,玉质珍稀,一看便是王室之物。
秦王微笑着正欲取过,一旁宣太后看得真切,那分明是先王的毕首玉!二十多年过去,人逝物非,这玉竟然重现人间,她心中骤然惊惧,瞬间意识到、眼前的虞从舟、极有可能是当年死里逃生的先王之子、嬴淮!
宣太后颤栗着尖喊一声,“王儿小心!”但虞从舟早已料到她会忆起、那一瞬间已然按动玉上机关、弹出玉中匕首,转手一旋、向宣太后掷去。她早被吓得僵在原地,若不是虞从舟故意手下留情,那匕首定然将她心肺戳穿。
一声惨痛尖叫、宣太后右手上臂被利刃刻骨扎透,顿时血溅华堂。侍卫这才恍神来战,虞从舟飞身避过、又摸出怀中另一阕毕首玉,正正向秦王肩头刺去。
百步穿杨对从舟而言都不是难事、又何况只是数尺之遥。但他并不想伤秦王性命,不然、他劝过哥哥的,自己便没有做到。当今秦王应算贤君,他不想乱了秦国朝堂,拖延父王一生所盼的固国强邦。上一代的恩怨若定要用这一世的生死来偿还、连累的只是百姓。
那匕首只扎进秦王肩窝,秦王咬牙忍住。殿上侍卫群起而上,虞从舟假演几番争斗、但最终被缚获擒。
一旁公子市见此剧变,脸色慎得煞白,紧紧盯着秦王和宣太后满身的鲜血、张口结舌。
但在秦王看来,眼前“刺客”正是公子市引荐入宫的,这场弑君,公子市必然蓄谋已久,此时装作惊讶、只怕是他见到刺杀未成、心中唏嘘惧怕。
“乱臣贼子!把嬴市拿下!”秦王怒喊。
公子市惊得软了腿脚,口口声声“与我无关!与我无关啊!”却只是越描越黑。
一旁绳索加身的虞从舟见公子市被亦擒住,适时地‘愤怒’挣扎几下,配合场景地送上一句,
“放开我四叔!”
这声情并茂的一句‘四叔’、教公子市浑身一抖、直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嫌疑了。
虞从舟欲擒故纵、仍是不依不饶地喊着,“昏君,是我要杀你替父王母后复仇,与我四叔无关!放了他!”
秦王这才反应到、原来眼前人竟然就是他寻捕已久的“嬴淮”。
侍卫将虞从舟与公子市双双压跪在地,虞从舟不肯屈从、怒目眺视秦王道,
“你弑兄篡位、丧尽天良!而今难道又要诛杀胞弟?你是怕当年你那些无耻的勾当公诸于世,就想要杀我和我四叔灭口?!天网恢恢,你做过的罪孽迟早有报应!”
虞从舟演得那样逼真,就连宣太后都信了,信他就是当年的嬴淮,信他是听了公子市的灌输、以为是当今秦王暗中谋害了他的父王。
更何况,宣太后见到上下两阙毕首玉都在他手中、“毕生毕亲,白首相守”,这世间仅有的一对秦武王玉璧、岂会有假,她对眼前“嬴淮”的身世再无怀疑。
宣太后望着公子市悲道,“难怪他能死里逃生,市儿,原来当年是你私下救了他、你从头到尾就谋算着要把他培养成一枚棋子,就为等今日刺杀王兄生母?!”
秦王更是冷笑,“那日地牢中的一番焚心以火、竟是你二人串通的苦肉计!嬴市,你自己当年做下的弑君之事、却嫁祸在寡人身上?!”
虞从舟依然是眼神狠厉、眼眶渐红的模样,似乎根本不相信他们所说,
“休要以为我会信了你们的一搭一唱,若不是我四叔救我养我、我早就被你们这对母子害死了!今日杀不了你们二人复仇、是我武艺不精,任杀任剐便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我四叔无关,放了我四叔!”
这一番‘慷慨陈词’成了拖骆驼掉进深海的最后一根稻草,秦王与宣太后丝毫不疑、就是公子市培养利用‘嬴淮’为复仇工具,当下便将公子市与‘嬴淮’分别关押在死士营地下的两处暗牢中。
☆、长幼有序
作者有话要说:兮兮争取连更4天把正文结局、BE番外结局一起都更完,谢谢这么有爱滴各位大大们, 热泪~ ^_^
黑漆漆的死士营地牢中、周围灰墙上浸染着新血旧斑;地上搁置着各种刑具,残酷得令人不敢直视。虞从舟想到窈儿从前或许就在这样的人间地狱受刑受训,不由心如刀绞。
忽然牢门打开;一个浑身痈疮的囚犯被押了进来、关在虞从舟旁边的囚室。虞从舟本未在意,但对上那人双眼时,他脸色一怔;那人分明是乔装的嬴淮。
原来是苏辟打点了死士营旧时相识的狱官;得以让嬴淮扮成囚犯、入狱与从舟相见一面。
时间有限、但嬴淮心中悲急;太多话溢在喉咙却说不出来;只沉沉怒了一句,
“你怎可这般冲动?!秦王已经信了我了、放了我了!”
“我知道。不然窈儿不会回来。”
从舟面容平静,嬴淮心中更惊,
“那你、为何……”
从舟清澈的眸光望进嬴淮眼中,“窈儿说的对,秦王既然发现旸山童冢中已没有你的尸首,一天寻不到真正的嬴淮、便一天也不会放弃追查。你始终还是危险。”
“所以、你要替我去做真正的嬴淮?!”
从舟一下子哽了音,顿了片刻方道,“哥哥,你常说、‘长幼有序’。今日我又乱了尊卑了…”
他抿着唇,落落松了眉宇低下头,
“窈儿曾说,‘乱世不安、何来一士之安’。我这一生,始终有这两重痴念,我想要好好爱窈儿、也想要为天下平民寻得一个一世平安。所以昨日我才下定决心、要以我换你。因为即使我不在了,你也会替我做这两件事,而且哥哥一定、能比我做的更好。
“如果我们兄弟二人都能活下去,我极想和窈儿隐居深林,做一对山野村夫,我也会竭尽全力,给窈儿多点快乐。但现在你陷入险境……你是父王母后的嫡子,若我们二人中只有一人能活,理当是你。况且,你已身居高位,立于强国,兴秦国、平四方,你可以给百年后的天下黎民一个平安盛世。
“这本也是我平生之志,但我心里,只能忠于赵王一人。可惜身世注定,不能再为赵王尽忠……我便为兄尽孝。”
从舟的声音很和煦,听在嬴淮耳中却无半丝春日之光,
“只有我以‘嬴淮’之名死去,秦王才会停止搜捕,哥哥才能彻底的安全。”
嬴淮只觉心中酸痛无解,一场复仇、怎会走到今天这番田地。
从舟轻轻推了推他,敦促他快些离开此地,“我们兄弟二人已经不可能两全,哥哥千万不可流露分毫,否则只是双双伏诛。”
“但……小令箭怎么办?你可曾想过把她置于何地?!”
从舟似乎被刺到痛穴,哑了半晌,方道,“如她般懂我,必同意我、弃卒保帅。若能以一人伤,换天下安,她不会怪我的。七国一统、黎民安乐,总需要有代价。我愿意成为一种代价。”
从舟忽然又苦笑了一声,“而且,她不会记得我,我已经……你教我的、‘忘川水与忘山茶’,我喂她喝了忘情水。”
嬴淮神色一怔,又见从舟带着些微腼腆、浅浅一笑道,“既然是忘情… 她对我用情深一些,所以她忘掉我的机会大一些。”
嬴淮顿觉喉间酸楚,那根本就不叫忘川,根本就没有忘情水,那些都是当初他编来骗从舟的… 可是如今、又怎么可能对他再说那些残酷的话,那或许是他最后一点心上的安慰。
“哥哥,最初她本是爱你的,若不是我当初将她强抢在身边… 你们……现在这样,倒也算是让我们三人都回到最初。你始终爱她护她,我再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见嬴淮忽然泪濡满眶,从舟倚向木栅安慰,“我从未见过父王,或许父王也从来都不知道、还有我这个儿子。所以我也想、以嬴姓子孙之名,真正做一回秦王的儿子…
“而且,哥哥不必为我伤心,我原本就活不长久。”他忽然笑了笑。
嬴淮不解何意,见他从怀中摸出一枚被他抚得有些发黄的小簪子、眼里隐约是追忆之色,
“许多年前,窈儿曾在褒山遇险、差点被李兑冻死在山顶桦树林中。那一晚她全身僵冷、我一筹莫展。我想起她说过她的小鸟木簪求愿最灵……我便取了她的簪子,许过一愿… ”
“…若苍天能护佑她逃过那一劫,我愿用半生寿命去换。”
他回首看着嬴淮淡淡一笑,“这木簪果然灵验、她终于醒转……所以,现在到我该还愿的时候了。”
那尖簪似乎锥进嬴淮心头、痛意弥漫,这枚小簪子、只是他少年时随手雕给小令箭的柳木玩意儿,后来想要给她雕一枚精致的、却已太晚,她发间已换了极美的一横玉簪……只是没有料到、小令箭某年某月的一句戏言,竟叫从舟信如神灵。
但下一瞬间,又听见从舟说,
“哥哥,这簪子是你刻的吧?”从舟笑得清爽无浊,“刻的难看呢……总算雕刻的手艺上我比哥哥强。”
嬴淮愈发涩到无语,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只不过、姜窈说的每句话,他都心甘情愿地相信到底。
“但是窈儿很喜欢,以前每天都戴着,从来也不换。”从舟泯然一笑把那簪子还给嬴淮,“从前我骗她说弄丢了,过些天你还给她吧,就说、是落在你那儿了。”
嬴淮张了张口,还说不出一段整句,又被从舟堵道,“别提我、别让窈儿想起我。我欠她太多,此生却无计可偿。她忘掉我、她不会难过,这样我才不会难过。”
两厢沉寂良久,嬴淮终是默默接过木簪,这一接、便是答应他从此身份互换、生死两隔。嬴淮指间颤抖,再也难抑不舍、双手紧紧握住从舟,泪已涟涟。
从舟连忙抽了手,退后两尺、仿佛要助嬴淮下定决心、忽地向他郑重一跪、肃然诀别道,
“哥哥才识、灼灼其華。我情愿李代桃僵,换你半生桃花夭夭……哥哥务必珍重,莫忘了从舟夙愿。”
……
夜过三更,嬴淮已离开很久。注定一夜无眠,从舟习惯性地又在忧烦中伸手去摸怀中木簪、方才想起身上已经再也没有什么窈儿的东西了。
他忽然还是觉得难忍、觉得极度惧怕、觉得全然舍不得。他闭着眼、倚在木栅边横撞了两下额头,想要敲散心底那种恐惧。
再望向狱火时,他隐约看见窈儿甘美的笑容、那是他这一生拥有过的最珍贵的抚慰,他心神似受召唤,向着那缕火光、脱口呢喃,
“窈儿,今生你画过一个圈,幸成圈住我的茧。来生,若我只能化成一只蛾,但愿只为你一人飞蛾扑火… ”
……
寅时之后,地牢中又有声响,是两名匈奴暗间被关入囚牢,那二人显然刚刚被上刑逼供,憔悴不堪。虞从舟经年与匈奴人交锋,也略懂匈奴语,此时听见年长那人喝斥另外一人,似乎耳语在说、即使死也不能泄露通往秦、赵的地下通道。
地下通道?虞从舟猛然联想起从前在西境三郡从匈奴人手中截下的那卷无字绢帛。以前一直想不明白、那幅地图究竟是何意,现在忽然彻悟,弯弯扭扭的三条分岔曲线或许并不是河道、而是匈奴人想要挖掘的地道。若果真如此,匈奴人便可暗中从地道输送兵力,出其不意、长驱直入,直捣赵、秦境内。
这个念头迎面扑来,虞从舟心中一凛,事关重大、必须问个明白…
他向那二人挪了挪,假意神秘道,“地道线路没变么?”
那二人顿时狐疑警惕地瞪着他,虞从舟不慌不忙地说,“我是呼季翰将军派到秦国的暗间,今日听说你们二人被擒,特意乔装来此接应你们的。”
那二人只是更加谨慎不语。
虞从舟浅浅一笑,从袖中摸出从前截下的那一卷无字绢帛,起身走近牢中火把、熏了熏,那帛上的地图慢慢显现出来。虞从舟在他们眼前晃了晃绢帛道,“看你们紧张那样儿!这是呼季翰将军给我的地道初设图,这回信了吧。”
那两个匈奴人见他连地道地图都有,直觉他必定是呼季翰将军的重要眼线,这才淡了怀疑,点头道,“地道线路没变,匈奴、秦国、赵国三条地道仍是按这图纸所挖建,都交汇于地宫。”
虞从舟暗暗吁了口气,自己这一猜竟然赌对了……但又听那二人道,“通向秦国的和赵国的地道都已经挖通了。”
他心中大骇、面上却佯装兴奋,“那几时可出兵?我潜藏了三年,早就等不及这一刻了。”
“已经有大军潜伏在匈奴地道中了,只待秦王与赵王会盟于应州那日、秦赵重兵都聚于应州,将军就会打开地宫三岔口的青铜门,连通匈奴、秦国、赵国三条地道,直捣咸阳与邯郸!"
青铜门?三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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