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咸阳向北几十里的甬山上、有一条江,江水异常清冽,无杂无沙、一望透底,但江中不知为何却也没有鱼。
没有人知道这江叫什么名字。
一叶小舟飘荡在江面。水色透青、远远看去,倒好像小舟浮于天际、飘于云上。
虞从舟渐渐有些苏醒,身上虽无力气,但似乎伤口裂痛消了许多,心间焦炽的折磨也淡了几分。
他恍然睁开眼,发觉荡在舟上、周围山水一色,碧青澄澈,白云沉在水面上,雾气朦胧、温润染身。
这里竟似是天上仙境。他以肘撑起身,身体轻飘飘的。自己究竟是到了哪儿了?
云雾间飘着一道淡淡的茶香,他转身去看,竟见嬴淮坐在船尾、燃着一只小炉,炉上熏着一壶茶。
“感觉好些了?”嬴淮透过雾气望着他。
哥哥终究还是舍不得他……但自己明明帮不了他,他想要的他不肯给……他轻轻一声叹息、谢字已不知轻重,“哥哥又为我耗了许多时日?”
嬴淮默然不语,从舟忽然忧心问道,“但你若在此,让窈儿一人落单,她可会危险?”
嬴淮侧过脸,眼波随着水色斑驳支离,
“我与她、并未行夫妻之礼、亦未有夫妻之实。那日只是说与秦王听的。”
他并不去看从舟神态,寞寞又道,“我也是几日前方知她还活着,是平原君悄悄带她入秦的,当初,或许也是平原君救下她的……可惜我从前不知,将平原君一众都软禁在漱幽宫,那时我盛怒难抑、一心只想讨伐赵国为她复仇,未曾想、她还活着、与我一般、就在咸阳城中。
“还是她猜的懂你的心意。她知你必定担忧平原君安危,所以逃出软禁之处,重回王稽帐下作宫中侍卫、是想要见机救出平原君。她明白这会乱了我的计划,所以亦不敢来见我。
“她世家都是秦人,却因为你,宁愿违我的意、一心要救一个赵国公子……她心里只有你,她等的人也只是你。”
一江向晚寂寂,二人对坐寥寥。
沉闷许久,虞从舟怔怔开口道,“竟是平原君,救下了她……”
嬴淮以竹筒舀起江中清水、闷于壶中,一颗心犹如茶片一般在沸水中上下蒸腾。
“她的手疾、也是平原君寻了扁鹊传人、为她医好的。我从合泽捡到她时,她才一、两岁。我从小带着她、为她穿衣换裙……所以那腿侧胎记,只是自小就见过罢了。”
“哥哥不必向我解释……”从舟听出他语中悲意,不由亦觉得风木皆寒。
“我的心自然不会向你解释。我只不过,不愿令你误会她。”
嬴淮撩起羽扇,晃过水面的风,将小炉中的火扇得更旺些。
“至于那心口纹的莲花… 当初她年少无知时,有恶毒女子骗说是她母亲,将她骗入勾栏。因她不从,那女人曾烫伤她胸口……后来救出她后,她也总以此为不洁,自艾自弃。我便哄她说,莲花最纯洁,若纹一朵莲花遮住疤痕,就可以摆脱过去。
“我为她纹过一朵,后来无人知晓时,我在自己胸口也纹了一朵。不为摆脱、只求与她纠缠一世… 那时,的确是有与她并蒂连理的奢念……”
嬴淮倏地一抬眼,望进从舟眼中道,“但我和她之间,向来只是我一厢情愿。你莫要疑心她。”
虞从舟眼波通透,摇了摇头道,
“窈儿心里始终有你,我知道。……你也知道。”
嬴淮摇扇的手忽然停在空中,一心难全、两情相对,这一生为何会爱得这般疲惫。
山风轻动,从舟的卷发拂过面颊、双瞳中映着散不去的心底柔波,
“一辈子就这么短,一个人若能真心真意地爱过两次,亦是一种幸事,我都愿她珍惜。”
嬴淮未料到从舟会这样说,心中却还是不肯放过自己,“但我毕竟在众人面前伤了她的清白。”
从舟见他眼底水雾闪烁,不禁有一丝怪异的感觉,又见嬴淮手间愈发颤抖,惘然急问,
“你、你要做什么?”
嬴淮只是淡淡一笑,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羽扇迎风、微点江面道,“这江、名为‘忘川’,这茶叶、出自忘山上的湮情树。忘川水与忘山茶,慢慢炖煮,饮后便可忘情……我带你来这里,就是要你放心,从此以后,我自会忘去她,再也不会让她困扰。”
杯沿轻抵唇边,嬴淮落寞欲饮,烫热的蒸汽迷蒙了他的双眼。
虞从舟忍痛跪起身,广袖一甩、撩飞了嬴淮的手中杯,一杯一茶皆尽落入忘川。
“你不必忘记她,我也不需要谁成全。此生不管她爱谁,我心里都是一般恋着她。她从不让过去的束缚自己,哥哥,你也不必… ”
……
那一拨一撩,又牵扯伤处,须臾,从舟再强撑不住,又钝钝地陷入昏睡。
嬴淮重又斟了一杯忘川之茶,怅然一笑望着从舟的睡颜,他竟真的会信……世间安有忘情水,想求得忘情水之人,不过都是,情深成痴、痴人说梦、梦浅而终、终难忘情。
他只是想从此了断自己的残念,用从未爱过的神情,去爱从不属于他的小令箭。
咽下清苦薄茶,假装自己已然忘记。但脑海中、小令箭自幼到大一幕一幕的婉转轻灵却更加清晰生动。嬴淮苦笑着仰面躺在舟上,衬着云雾眺望她的模样,从心口唤出几声“小令箭”、悒悒轻声而叹,
“此生此世,我仍爱你……此爱此心,与你无关。”
……
沉睡犹如隔世之久,从舟毫无意识地随着小船漂于忘川水上。嬴淮已不知去了何处。
梦一点一滴醒透,从舟闻见花香袅袅,在身边层层酝开。
闻香识人,那是窈儿的温醇。他愣了一瞬、迫不及待地伸出手,这一生、竟然还能、再次触到那段体温。
他不敢睁开眼,怕与她重逢第一眼、会被泪水淹湿。他将额头嵌进她怀中,默不作声地搂在她的腰间。
姜窈亦轻轻抱拢他,一寸一寸拂过他的卷发。等过太久的变迁,这一瞬间,生命仿佛飘于云颠,不敢回首从前。
她眼中干涸、心中翻涌。明明度过无数盼念,但梦幻变真时、她只是轻轻吻上他的发线。
那一吻、是他生命中失落已久的天真,他蜷起身,告诉自己不必再害怕梦,因她终于不再是梦。
她就在他身边,这样真实。
两心依依,相拥无言。丝毫没有身体上的欲念,只想偎着彼此胸口的温度,从此朝朝暮暮。
日升月移,微微有些天明,小船依旧飘零于水上,二人却像是在此间生了根。
一夜沉默对眠,从舟的世界中似乎空灵的再不剩下其他,从前不知、爱意可以这般简单、而又凝着默契。他与她之间,不需要语言、不需要激炽,只是淡淡如水、已醇醇入心。
在凌晨最寂静的时分,他听见姜窈轻轻开始哼唱,她声音黯哑,飘荡在他耳中却像是天外仙音……
云深深
暗里辗转星辰
轻酌浅声
唱与谁闻
水涳濛
隐约锈凝前尘
韶华可剩
半点旧痕
萧瑟心门
换谁空等
等在无望归程
一程一程悄冷余温
霜染旧城
不堪一梦
梦过生死变更
一
作者有话要说:* 躺在床上想到的酸文,结果导致那天两点多还木有睡着……原来还是写虐文比较容易安心入睡,hia hia
☆、处心积虑
数日之后;虞从舟在郊外长亭与平原君送别。那时方知,是赵王救下了姜窈。
一年未见,平原君似乎亦憔悴许多;但终于见到从舟,他眼中闪烁着紊乱的光芒。
二人沿着长亭且行且惜,还是平原君停在一段阑干边、先开了口;
“王兄说;你爱那楚姜窈;他怎会看不出来… 她既是你爱的人;他不会狠心去伤害、即使她是秦人……王兄还说,护你救你他都来不及,又怎么舍得亲手埋下你和他之间的隔阂。”
一字一句、都像是王在他耳边轻语,从舟立在风口、衣袂微荡、心绪难平,想不清自己究竟修了何种福缘,竟处处得人恩荫、一再绝处逢生。
原来自从赵王试出楚姜窈的真心,便想着要放过她。也是夙缘巧合,姜窈被押入死囚牢时、要求以黑布罩脸……于是行刑那日,赵王将另一名死囚蒙上黑布、换下了她。
平原君换了个姿势、避开他的视线又道,“但楚姜窈在赵国毕竟是被定了罪名的秦国间谍,王兄不想你与她在赵国相见、怕再次累你入罪。王兄本想把她送回秦境,是我……是我一时妒意蒙心,恨你竟爱上这女子,所以在半路上悄悄把她截下。
“我把她软禁在府中,原本是想、要让你与她再难相见,或许你就会回心转意忘了她……但没想到你听说她被处死、心神俱灭,从此不见了影踪。若你自尽,我… 我真的害怕是我逼死了你!所以我再不敢有别的贪念,揣着一线希望、带她入秦来寻你,纯粹只是想要你知道,她还活着……”
一场寂静,亭外芳草不再,枯叶飞零,从舟感觉得到,平原君心中也开始学着掩藏酸楚。爱恨之苦,是不是会令所有人都寂寞到这一步?
“……谢谢你,医好了她的手疾。”心绪杂乱、却说不出其它。
平原君摇了摇头,“那一路上我想过许多过往,那时方知,我对你、毕竟不如王兄……王兄说过,他对你必竭尽君王之力,予你所爱,取你所求… 是我从前未懂。”
平原君叹了一息、淡淡一笑,那个瞬间、他忽然少却了许多少年时的跳脱欢愉。
从舟忽觉揪痛,懂心懂情又如何,只会教人黯哑了念盼、藏匿了愿求。
如他对他、其实明悟在心,却仍是无以为报,只是将更多亏欠、向记忆深处堆叠。
好在平原君忽然回眸一笑,视线中又流转着从前的那种少年不羁,
“从舟,如果我们能够重回少年、重新来过,我到底要怎样做你才会选择我?”
虞从舟身上一怔一麻,眼神游开、习惯性的仍有闪躲。
平原君似乎并不在意,出神地幻忆着各种可能,忽然隔着衣袖牵住他的手,眼中散着一丝冀想的光,
“是不是该强留你与我一起在宫中长大?宫中除了王兄的女人、再没有别的女眷,那样,你便只看得见我。”
他这出格一问,倒令二人间沉冷的气氛换了昔日的暖色、拖着从舟亦入了戏。
从舟懵懵而笑,很实诚地“嗯”了一声、点点头,开口却是,
“若真如此,甚好……我会选王。”
“你!”平原君立时垮了笑容,郁气难吁、手指狠力捏扣、痛得虞从舟微皱了皱眉,
“那就该强扣你在我平原君府中,看还有谁敢比我出挑!”
虞从舟忍着疼平复了表情、又一次很实诚地答道,
“若真如此… 也甚好,你府上三千门客、才子如云,我会选范雎。”
“呵呵,呵呵,”平原君眯着眼、喘出两声冷笑,“倒也是,以你隽秀天下的仪容、说不定当初能留住范雎的心,他便不会离赵、不会入秦,与我赵国倒是一件大功。”
“嗯。如此这般,可算是双赢,我欢喜,王也会欢喜。”虞从舟见平原君被挑得岌岌有些上了火,一瞬间似乎真的有一种重回儿时的喜感,便更是强忍着心中暗笑、一装到底。
却不料平原君占不到言语之利、忍不住反扑上来、圈抱着他便向地上滚砸而去。虞从舟好生后悔、怎么竟忘了他虎虎生威的小孩心性说暴发就暴发… 他顿时预感身上伤口必定又要撕裂、浑身悸的一颤。
他闭了眼,但伤口却并没有砸在地上。落地那一瞬间,平原君一挑臂弯,转了身姿,自己以背着地、从舟的前胸压在他身上。
这姿势委实尴尬,从舟挣扎想站起,平原君反而更加用力锢住他,那固执模样当真与儿时无异,从舟忍不住撇头浅笑。
见从舟熟悉的笑颜一如从前、依旧似云般清隽出尘,平原君又痴了几分,悟叹道,
“竟是我错了上下… 从前我总是想着要扑倒你,但原来你喜欢扑倒我!”
从舟再次无语、忍笑忍的伤口内裂。
“我明白了,王宫、平原君府都不好。其实我早该放下架子、住到你虞府中去。”若能像楚姜窈那般好命、与他朝夕相处、哪容他不生情?
从舟定定看着他、又点头道,“若真如此,我家窈儿的手疾倒可以早些得治。”
平原君红着眼瞪住他、再不说一句,从舟这才撤了懵懂眼神,歉然道,
“赵胜,你是君、我是臣,我不该逗你……你对我百般痴护、我记在心里,但今生难还。来生……”
平原君见他渐渐涩然的眼神,心间倏地飞冷,
“虞从舟!你难道、连来生都已经许给她了??”
“我没有。来生的事我说不准,许给谁都只是敷衍。”
从舟的眼神清澈简蔚,没有一丝矫作,平原君忽然绽出一抹明亮的笑容,圈住他一骨碌坐立起来,
“就凭这句,我没选错人!”
从舟疑惑他的由怒到喜,平原君倒愈发悸动道,
“你不是情圣,我不司天命。你不许我来生,才是真的坦诚待我、一如兄弟!”
平原君奔入亭中取来两杯酒,二人持酒对立,把一番践行唱出结拜的味道,
“从舟,我为寻你而入秦中伏,你为救我也不惜入秦受刑,你待我,亦是百般痴护,只不过你不自知。我能与你自幼相识相处,从不遗憾。”
虞从舟手中那杯践行的酒微微震颤,溢在手上、难辨是烫是凉。
握不住的遗憾,饮不尽的离伤。平原君一抬手、喝完杯中酒,终于转身向赵而去,临行、他爽朗地笑了笑说,
“你不选我并无所谓,你始终当我是兄弟就好。夫妻有什么好,不过是半世的事,只有兄弟、是一世的事。”
……
时至隆冬,又是一夜飞雪无边,嬴淮忽然接到秦王旨意令其入宫。甫一入宫门,他下轿行在雪上、却突然一脚踏空,冰壳下的泥水浸湿了鞋袜。
嬴淮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为何每年冬天,总是有不好的事发生……
果然将将踏进懿宫大殿,殿门就在身后重重扣上,门外的侍卫们脚步沉闷,似乎身上都携着重剑。
懿宫、对嬴淮来说是最无法忘却、也最摄心的地方。二十多年前,在他单薄的记忆中、父王总是在此审卷批奏,商榷朝政。那时、时常会听见母后在殿外遍寻他的声音,但父王总是纵容他钻躲在他的王案之下偷玩,待众臣散尽,才把他捞出来,看着他满脸的墨汁宠爱的笑。
一直到、五岁那一年,父王去了洛阳,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那一夜雷雨交加,他被携着重剑的侍卫带进懿宫。宣太后冷冷立在眼前,只是纤指一招,立时便有人上来绑住他的手,掐开他的口,逼他喝下灼心的毒酒。
再被拖出懿宫时、他已是神智朦胧、五内翻搅,但还是看得见、母后的寝宫沦于烈烈火海,雷雨再狂、却无法浇灭高窜的火苗,半边夜幕被熏成深红、映得懿宫高高的殿门如陷血云之中……
回忆收拢,人声渐近,是秦王步履沉沉。
嬴淮抬起头,惊见秦王身后、竟是从前他为了救从舟转攻高阳时逃脱的那个王副将。此人见过他手中的兵符、亦知道他曾经起意暗杀他,此时出现、必有煞念。
果然,秦王眼中寒意重重,立在他面前一丈之外再无往日亲和容颜,“范雎,从前你在魏境所用的兵符,究竟是从何而来?到底是真是假?!”
“兵符?如臣所说,那枚兵符是宁妃的侍卫带与微臣的。臣已经交给王上,那符是真是假,王上不是早已有判定?”
秦王取出一枚玉符、正是当日范雎所供出那枚,脸色却更加沉冷,
“你给寡人的,确实是仿刻之符。但王副将所见并非这一枚。你在营中示给众将看的兵符、玉中含血,绝不是你交给寡人这枚!”
“王上是怀疑臣偷取了王的兵符?……雎原以为王上信我,但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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