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淮凝着那朵柔嫩小花,再望了望小园拱门,眼中潺潺泪下,似乎再也没有理由欺骗自己。往年,小令箭总会在花开之前就早早在莫梨亭中相候,从不让他空等一天。他知道那是因为她总是以他为尊,但她那时常玩笑着说,
“因为我最喜欢听、第一朵梨花绽开的声音。”
而今,她失约了,多年来第一次失约。嬴淮身形摇晃,扶着园墙向园门外走去,凉风萧瑟吹过,将周围一切涤荡成惨灰一色。
有人默默拉住他衣袖,是从舟。嬴淮喘得很急,胸中却愈发缺氧,他挥臂掳开从舟手指,眼神怔怔道,
“或许今年你来了,她只想见你一人……我不在这儿,她可能会早些回来…”
……
数日后,梨花盛开,芳满江边。虞从舟一人孤孤单单在亭中守候,守得住残息,守不到人迹。
日升日落,芳华易谢,等过几度星辰,已有朵朵梨花开始凋零。
看见柔白花瓣在风中分崩离析,虞从舟眼前惶然又是姜窈的身躯在马蹄之下顿时被生生撕裂的惨酷血景。那些花瓣随风扑面而来,仿佛竟像是窈儿满腔的血水泼淋在他身上。
他身体霎时瘫溃,向后倒了几步,被一株梨树撑住,胸中气血乱涌,嘴角潆出点点暗红。
梨树一震一晃之下,更多梨花静静飘下,再也没了生气、如血一般粘在他身上。
若梨花尽谢,窈儿就真的不会来了?虞从舟心中恍惚,视线掠过处,看见园外一片翠竹,忽然便起了念,每日将翠竹沿皮打削,削下近乎透明的薄薄圆片,每一片不过指甲大小,又用染料涂成白色,五片一合,制成梨花样子。幸好他雕玉的功夫极俊,削竹刻花亦可栩栩如生,只是那薄削的竹片常常割破他的手指,但那也好、血色染在‘梨花’芯上,恰似花蕊的红润。
从舟小心翼翼地将竹雕小花一朵朵黏于树枝上。春去夏至,这片梨花林竟然好像从未凋零,始终灿烂荼靡。
梨花不谢,她或许、某一天就会回来
……
直到夏尽秋临,从舟还是一天一天在莫梨园中枯守,甚至、只是等一个梦影。但每当日落,仍是只影空对,他又失了一天的希望,剩下更深更冷的哀绝。
夜晚宿在花房,夏花的淡香如星光般笼在他周身,他又想起她在悬崖底、嚼着一根草穗,笑得淡泊而又通透,“从舟哥哥,你知道吗,有一种花、只需要一点水汽蕴湿,便能存活下去… ”
他怎会不知,那是水边的迷迭香,带着“永恒怀念”的花意。
而她,是他的迷‘谍’香,缱绻迷雾、生死谍恋,他若还能闻见她的一点香气,即使无法再存活下去,亦无所谓。
他拭去泪,学着她释然一笑,天地间寂火燎燎,燃在他眼前如蜃景迢迢。
……
那晚狂风大作,秋意肆虐,从舟清晨起身时、才发现十株梨树上的竹片小花一夜之间全都被风吹零,淡粉愔愔地落了一地。
那一瞬间,他不知该作何想。原来,即使自欺欺人,也不得恩准、不被成全。
但竹花落尽,他才忽然看见,一枝梨树枝上竟缚着一段墨竹,墨竹通体透亮,内中卷藏着一卷锦扎,似是一封书信。
这是何人所留,又是何时之事?或许因为从前每朵梨花谢去时,他就雕一朵竹花替上,枝上总是繁花满溢,遮挡之下、他居然从未看见这卷书信。
他急忙取下,下意识间手指已难止颤抖。那锦扎微黄,似乎藏在枝上已有多年,而及至全部推延展开…
…那竟然、竟然是窈儿的笔迹!
“淮哥哥,见字如面。
“数月前曾于褒山历劫,那时深悔不曾与你细说道别……”
褒山?是她险些被李兑冻死在桦树林中那一回?这是窈儿数年前给哥哥留的信?!从舟自知不该往下再看,但此时任何一点窈儿的音讯都犹如枯海甘露、让他极难把持,他的目光难以自禁地沿着她的一笔一句游走下去。
“若他日,我不能再守这梨花之约,又恐连累你苦等焦虑,故留此信。当花尽落,而我尚未来,你应会见此锦扎缚于枝头。
“淮哥哥,若见此信,莫生悲戚,所谓‘梨花之期’,花有期、离有期,离尽繁花是归期。
“数年以来,我有一事欺瞒了淮哥哥,常令我寝食不安。生虽不能说,死则不相瞒。我自幼与家人失散,逾十数载,复得相认时,竟知我亦是秦人。因而我早已盟誓入了大秦死士营。只是既已为死士,则不可泄露身份。多年隐瞒,淮哥哥莫要怪我。
“自幼甘叔叔要我起誓,这一生要护你安全。我入死士营后,身不由己,不得再陪你左右,想来愧疚。所幸你已得秦王信任,而庙堂之高,我本也无能相帮。若我能在敌国潜伏、乱世相助,也是好的。
“家父姐姐相继过世之后,我受命伺伏于赵国虞卿身侧,不觉两年。其间悲喜挣扎,愿起缘灭,具难言表。淮哥哥曾说,若我心中牵挂一人,盼念倾扎,从无日无夜、到日日夜夜,则我已成年。
“我猜,我已成年。
“我并非不知、此心此情,不容于家国。只是心止虞卿、难抑情丝妄动。即使覆手紧压心头、这般不堪心思依旧从指缝间冒出根芽,结成孽花,就开在眼前,挥之不下。
“所幸,淮哥哥既见此信,一切应已杳然。乱念之罪已殇,愿此一命可偿。
“今生一程,我得伴淮哥哥左右、亦曾尝过痴爱奢味,并无遗憾。淮哥哥无须挂记,更无谓为我伤怀。来生再遇,小令箭再报恩于淮哥哥左右。”
绢至尽头,隐在竹管中,竹管上淡淡刻着两行字:
“花落不回,
“暖风宜归”
☆、翛然放手
作者有话要说:入秦了~~ 三人都在秦国 ^_^
诀别书……窈儿竟然、多年前就曾给哥哥留下过诀别书…
原来她早就想好、即使消失于人世;也不会让哥哥知道她堕成死士是为救他所致,生前生后,她都不想让他伤感。
原来她早就爱他;他从前还问哥哥,窈儿究竟是否爱他一点、还是、只爱哥哥……但其实,她早就刻进心里、蚀入命中般的爱他。爱到自责自弃;忧惧都藏在心里;那时却得不到他的回应。
“花落不回;暖风宜归……”从舟又默默在心中重复了一遍。
喉咙涩涩的;眼眶却干干的,似乎很久以前就已经被泪水锈结。
他握着这一张薄绢,在十株梨树间彻夜静立,所有渺茫的冀望在这一刻全都化为青烟,如同早已逝去的梨花一般,再也没有影踪。
不知还能何去何从……王说过,他不能死、不能辜负姜窈的牺牲,哥哥也说过,他是嬴姓子弟,没有允许不准自绝。孑世独立,原来不是一种洒脱,而是一场束缚。
他看着手中锦扎,而今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应把窈儿的信送去给哥哥
……
终究还是离开了莫梨亭,虞从舟如幽灵般行在雪中,向咸阳而去。
那一日已入秦境,却在小酒馆里听见旁人议论,不久前平原君赵胜入秦、被秦王扣为人质,而相邦范雎已引七万兵马驻于秦赵边境,皆因当年判他受笞刑的魏国前相魏齐如今藏匿在赵境。
范相扬言,若不交出魏齐,便要向赵国宣战。平原君赵胜亦会永为囚质,不得还国。
虞从舟心绪微紧、思绪渐明,哥哥早就知道当年是他派人嫁祸于他,魏齐不过是个被他利用的卑劣小人,充当了一颗残杀忠良的棋子。如今哥哥以此为藉口,又怎会是为了复仇,应是为了吞夺赵城而来。
他心中矛盾丛生,明知自己是秦王后嗣,本当助哥哥远交近攻、吞并诸国,但脑海中怎么也抹不去离石、蔺祁城下三万赵军尸骨的血腥……罪孽感又深深袭来。
虞从舟摊开掌心,看着命纹弯曲分岔,又想起平原君总说他与他掌纹一样,所以小时候他们一起几经生死,平原君总是舍身相救,末了只笑说,“我不准你有事,你我命线一样,你莫连累了我。”
哥哥有仇,赵胜有痴……
而对他来说,窈儿已经不在人世,他早就心无可依,这一命已成多余,那么不如…
…不如换出平原君,不如替哥哥复仇。
其实他也不懂,少年时、游走于政局险恶之间,但他从来都是踌躇满志,后来、他官至上卿、也终于得偿夙愿与哥哥相认,为何他的人生反而满目疮痍…
他缓缓喝下最后一樽酒,眼前浮现出赵王和哥哥的脸。一个,是他自幼追随、誓愿生死守护的王,一个,是他错落三生、却注定血浓于血的兄。
他生命中挚爱的人一个一个都因他而死,世间仅剩的、他还看得见、触得到的,只有王、和淮。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
但秦赵对立,又怎么可能兼得?
他放下酒樽,握起剑,大步向门外走去。冷风扑面,他苍凉一笑,用笑容应和雪中冰寒
……
虞从舟很快联络到须贾,打听到魏齐在赵国的藏身之所,当日便前往“拜见”。在深巷小宅中见到魏齐,虞从舟恭敬地深深一揖、眉目似有隐忧,道,“魏相受苦了。”
魏齐见到他很是惊愣,没有想到、如今人人对他避之不及,虞卿居然主动来寻他。
魏齐略有犹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早就听闻虞卿重伤不愈、久未上朝,今日看来、的确脸色苍白、身形瘦削,似乎憔悴了几世。
虞从舟嗓音沙寒,淡淡述道,“秦国相邦范雎是睚眦必报的小人,魏相一直藏匿下去只会越来越危险。我王本有心救护魏相,无奈平原君被扣为人质,秦军又以七万兵力压境,从舟担心我王顶不住朝堂压力,会不得不囚下魏相、以向秦人交代。”
魏齐恐慌得脸皮乱颤、舌头打结,“这、这怎生是好?虞卿救我,千万救救我!”
虞从舟叹了一息,抿唇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他的红玉上卿印,交给一旁侍卫,令他连夜送入宫中、交还给赵王。
魏齐极是不解,“虞卿这是…”
“魏相为魏国操劳一生,却在赵国遇此险境,我亦心中不忍… 为今之计,我愿护送魏相返回魏国,只要能安全到大梁、得信陵君庇护,魏相当可无忧。只是,这有违王上旨意,亦会引起秦人盛怒,我不得不辞去赵卿之印、撇开赵秦纠葛,只以庶民身份救护魏相,以免为赵国引来纷争。”
魏齐感动得老眼昏花,全然信了虞从舟,肥硕身体一蹦跶、就跳上了屋外虞府的马车。
虞从舟“护送”魏齐离赵入魏,一路无阻,夜半时分终于赶至魏国都城大梁。
二人弃了马车,悄悄捱至信陵君魏无忌的府园后门,把守侍卫横手阻拦,虞从舟不慌不忙地解下腰间宝剑,不经意间又缠了一根丝绢系在剑柄上,双手捧剑递给侍卫道,“在下虞从舟,今夜与魏国前相魏齐有要事拜见信陵君。信陵君见此剑,应能允我二人入见。”
果然信陵君见此紫晟宝剑,当即便认出是从舟的随身之物。他手指微转,拂下剑柄丝绢,摊在掌心,却是肃穆三字,
“了恩怨”。
信陵君微一沉吟,渐渐明白从舟所想。便将这卷丝绢裹在剑锋上,缓缓插入剑鞘,还与侍卫手中。
魏齐在后门外候了多时,心烦意乱,终于等到那通传侍卫回来,却只带回信陵君短短一句,“不见。”
魏齐登时软了腿。那侍卫将虞从舟的宝剑抛与魏齐,冷道,“君上说了,他的答覆已在剑中。”
魏齐颤巍巍地拔出长剑,却见一卷薄绢飘落,及至看清时,绢上三字冷冷映入眼帘:“了恩怨”……
他僵僵地抬眼看虞从舟、犹如看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但不料虞从舟转而优雅一笑,话音却生冷,“魏相,原来,连魏国都容不下你,那这天下只怕早就容不得你了吧。”
“虞卿、你…”魏齐眼袋抖了抖,经不起这一再打击。
虞从舟撩起一抹摄心的笑,“你倚重奸佞,残害忠良,范雎要向你复仇,可算是情理之中,又有何不妥?范雎本是魏人,他一身绝世才华若为魏国所用,如今强盛的又怎会是秦国?天造英才于魏、却生生被你逼去敌国,令魏国数败战场、横失城池,就算范雎不杀你,魏王也不该放过你吧?”
“你、你之前都是骗老夫的?!”
虞从舟淡漠地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叶落该归根。若你死在赵国,倒坏了我赵国包纳百川、礼待贤士的美名,只怕教不知情的列国雅士们以为赵国怕强欺弱,却不知你本就是是罪该自裁。如今,连信陵君都要你‘了断恩怨',魏相,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
已是隆冬季节,赵王立于殿外,任雪飘掩全身。
赵王说不清是何心情。一年前的隆冬,从舟认下死罪、一心伏诛,之后几聚几散,从舟每次都更憔悴了形容,而如今,已是半年多未有音讯。
他本以为他或许入秦了,但前几日却收到虞从舟近卫送来的上卿之印,他竟仍旧在赵国、在邯郸……但不知为了什么,他只身去见了魏齐,又辞去卿印、执意以庶人身份送魏齐回魏国。
人都说、虞卿放弃高官厚禄、去营救魏国前朝相邦,只为成全赵国包纳百川、礼待文人的美名。但赵王明白,这是他一石二鸟之策。他救魏齐是虚、使魏齐离开赵境、以缓秦兵压境之困才是真。而今、因魏国信陵君不肯庇护魏齐、使其自尽于魏国,倒是解了秦兵攻赵的借口,也无人会怪赵人怕强凌弱,但是……
赵王皱了眉间,从舟这般做,岂非揽祸上身?魏齐是秦国相邦范雎的死仇,从舟救他还魏,秦人又怎会放过他?
他在雪中缓缓走着,回到清攸殿时,远远竟看到一道灰紫色的修长身影、静静跪立在殿门之外。
“从舟?!”赵王心弦铮响,疾步踏雪而过。从舟闻声蓦然回头,想要迎向赵王,又不敢立起身来。
赵王走近了,怔怔站在他面前,过去几百个日夜中想说的话反而说不出口,他颤着手指,轻轻拂去他肩上白雪,道了一声,“你受苦了……”
从舟叩了一礼,抬头看着王,道不明心中的眷恋与仰望,原来还是一如儿时。终得再见一面、他落落一笑。
他的浅笑,令赵王心中愈加酸梗,从舟往日那颠倒众生的双眸依旧耀人心扉,但他唇色灰白得犹如林中灰烬。
他的从舟,本像是彩虹中的一束光,却是什么、令他凝成寒溪上的一片冰?
赵王欲扶他起身,虞从舟避了避,指着一旁的一个木匣低首道,
“从舟僭越了… 未得王上之令、擅做了决定……魏齐已在魏国自尽、这是他的人头。王上可交与秦国范相,他‘旧仇’得报,应无理由再陈兵赵秦边境。”
“我知道,你特意把魏齐带离赵境,是为解我燃眉之忧。但又何必辞了卿印?”
雪花无声地融入二人发间,丝丝凉意浸衍入肤,凝作一阵短暂的沉寂。
“从舟愧对王上……早就不敢再领上卿之印。”
赵王看着他跪在面前数尺之远,顿时只觉千重山水早已将他们隔开天地两边,忍住多时的话语还是问出嘴边,
“你,真的是秦人?”
“王……”虞从舟身上一凛,双眼晃过一丝无措的灼痕。
“我查过虞太傅……他事秦多年,却辞官入赵…少年时我与你交善亲近,他反而严词斥你,之后愤而隐退,多年后竟还是自尽于家中……我猜想,他定是为了围护你的身世。”
听闻旧事重提,虞从舟难掩心中愧疚悲意,滴滴清泪在膝边雪层上融开淡淡水氲,“从舟死罪,隐瞒了王这么久……我不敢再骗王,我… 的确是秦人。”
“父母出身,不由人选;命运转折,非在掌控。即使你是秦人,我也知你曾经待我真心……我不怪你,你不是想瞒我,你只是说不出口。”
赵王语音淡泊,但视线略过,见他卷发散逸、仅是微束于肩后,并未簪着他多年前赠他的扁舟御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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