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眼眶泛红,却只是垂了眼,嘴角衔着一抹隐忍,微微摇了摇头说,
“我早已不是什么公子。”
范雎向后退了一步,躬身作了深深一揖,
“当年那场惨祸… 想来定是虞太傅救了我母亲,更是救了我弟弟。大恩难言谢,请太傅受我一拜!”
说罢他双膝一曲,定定跪在桃花丘上,俯身便向虞愿清叩首。虞愿清大骇,亦慌忙跪下,双手扶住范雎急道,
“公子!公子折煞老朽了!”
虞从舟在一旁早已失了思绪,见父亲居然对范雎下跪,惊喊了一声,“爹!”
“从舟… ”虞愿清转身看向他,眼中满是怜惜与慈爱,但此中太多事由,要如何才能说得清…
他复又望向范雎道,“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公子,公子和从舟… 还能相认为兄弟。苍天有情,人世留恩……大王和魏姬天上有知,定然欣喜宽慰!”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究竟在说什么!”虞从舟目光游移,凉声滞喊。
“虞太傅,过往种种,我自会说与他知… 虞太傅快请起!”
虞愿清点了点头,与范雎相扶着站起,含泪而笑,“魏姬娘娘生前常说,她总觉得你还活着。本以为她只是给自己留个念想,没想到、真是母子连心…”
范雎潸然一笑,“当年我被逼喝下毒药,自以为再无生路,却是洪太医偷偷给我喂了解药,又辗转打听到我被埋的土丘,深夜将我挖了出来。待甘茂将军携父王灵柩回到咸阳后,洪太医又把我藏在甘将军府中… 父王在洛阳临终时,猜到定是宣太后、公子市等人对他下毒以谋权篡位,因此他将三军的兵符、和毕首玉的上半阙悄悄交于甘将军保管。甘将军为保住虎符、也为着我的安全,一路逃避樗里疾的追杀、带我辗转各国,流落至魏。”
“原来是洪太医、和甘茂将军…”虞愿清明白,公子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但其中艰辛险难,必是罄竹难述。
“公子、从舟…”虞愿清一手牵住范雎,一手又去牵从舟,但从舟仓惶地抽身向后倒退了几步。虞愿清叹息一声,心中无计可解,只默默道,“老朽至今仍藏着大王与魏姬的灵位… 老朽这就去取来。”
虞愿清的身影渐渐行远,从舟双眼紧紧剜住范雎,目光激执浓烈,却分不清是何情绪,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范雎并不答他,反而问道,“从舟,你可曾听说过,如今的秦王之兄、秦武王,当年入周拜见天子,竟在洛阳突然两目出血、绝膑薨亡?”
从舟的目光愈发惧冷,怔怔点了一下头,“…史书有记,‘秦武王与孟贲比举龙文赤鼎,两目出血,绝膑而亡’。”
范雎极目天边,彤云映彻,却苍白了他的脸颊。
“那一年,秦武王不过二十二岁。举鼎而亡是假,被人落毒是真……你又可曾听说过,秦武王唯一的子嗣在他亡故那夜也突然夭折于咸阳宫中?”
虞从舟胸中促喘难平,缓缓吐出两字,“从未。”
“你当然不会知道……今后世人也都不会知道。因为史书早被宣太后和国舅魏冉改去:‘秦武王身后无子嗣,遂诸弟争位’。”
范雎眼神空茫,唇边极苦一笑。他静静立于桃花林中,仿佛生来已在此中与世长隔,
“我就是那本该夭折的孩子。我的父,是秦国武王,我的母,是魏姬含香。
“我姓嬴,名淮,
“我本应是,公子淮、太子淮、秦王淮。”
☆、向来未懂
虞愿清取来灵位;远远看见从舟目光空洞地倚坐在一棵桃花树下。范雎迎了过去,接过灵位、小心翼翼置于西面,与虞愿清二人一前一后、向那灵位跪下;深深叩拜。
虞愿清直起身,轻唤一声,“从舟… ”
“不…不……爹爹…”从舟仓惶地摇头;他知道爹爹是要逼他向秦武王灵位叩首;他一寸一寸向后挪去;身体却冷得僵硬。那一瞬间;冰凉的泪水涌出,泄下他过往种种热切,不住失控泣喊,
“我是赵人… 我分明是赵人!… 我明明是一生一心都只愿效忠赵王的上卿… 要我在赵境、向秦王叩首,这样怎对?!”
虞愿清知他难以接受,满心爱怜化作老泪纵横,“从舟,我不是你亲生父亲……你与公子淮是同父同母的兄弟,你也是嬴姓王族,是先王的儿子。当年宣太后与公子市欲夺王位,趁先王入周,在洛阳毒死了先王,又在秦宫放火焚烧魏姬殿宇、并赐毒与你王兄。幸而先王曾为魏姬埋过殿下密室,李宫娥留在殿中替死,魏姬躲进密室得以逃过一劫… 事后我帮魏姬扮成宫女偷偷逃出宫,待捱过风声,便辞官入赵。那时魏姬已怀你在身,她只好与我假做夫妇,为的全都是保全你这一脉先王骨血啊。”
从舟双手捂住耳朵,但一声一句依旧穿荡着透入耳膜。
“你们不是父子……我们、也不是父子?……”泪水淹住口鼻,他只瑟瑟地摇着头,重复低喃。
范雎站起身,想要去扶他,腰间一块玉璧在虞愿清眼前晃过。虞愿清见那玉璧分明是秦国重臣方可佩带之物,忍不住问道,
“公子已回秦国为臣?公子… 可是要复仇?”
范雎顿下脚步,点头认下,“我是嫡子… 父王母后深仇大恨,岂能忘却。从小到大,甘将军对我说得最多的话,便是‘父母大仇、无一日可忘!’”
“只是从舟他… ”虞愿清眼中似有乞求,“魏姬娘娘这一生,都不想他卷入朝堂纷争,她临终的时候,还特意嘱咐微臣,莫要让他起复仇之心。娘娘实是不想让他……”
“母后不想让他不快乐、不想让他活得沉重。”虞愿清尚未说完、范雎轻声打断,“我明白,我早就明白。”
“公子?…”
“他的名字……‘船溯逆流,道阻且右;鱼游从舟,行畅且悠’。从他的名字,我就明白了母后所盼。所以我这么长时间以来,都不愿与他相认。”范雎面色淡若林花。
他伸出手,将虞愿清缓缓扶起,眼波中满是恳切之意,只盼虞愿清放下心中所虑,
“逆流行船之事,我来便好。从舟他… 我早就明白,他在赵国才是最安全的,我从未想过将他再卷入秦国的宫斗。只是秦赵之间、始终难免纷争。他是秦人,身上流着秦王室的血液,我不忍见他为了赵人、杀戮秦国子弟… 是以此番痛定思痛,才会决定将他身世和盘托出。”
他轻叹了口气,又撩开衣摆,向秦王、魏姬灵位跪去,
“父王母后在天有灵,请原谅淮儿… 前路不管是艰是险,让淮儿一人承担。父王母后,请护佑从舟平安。”
桃花纷纷而下,晕眩了从舟的整个视界,一起纠缠纷乱的,还有灵位、哥哥、爹爹… 眼前愈发苍白,不断幻现出赵王的脸、哥哥的脸、娘亲的脸… 每一个人都叫他不敢正视。
他只觉得一生的笃信在瞬间崩溃,过往画面如浪底沉沙,被一点一滴侵蚀残破。
他挣扎着攀着身边树干,立起身来,跌跌撞撞向后山走去,满心只想逃离,不知何处容他躲避。
范雎疾步追上,一把拽住他的手,
“从舟,你不需要逃避,你的家仍在这里,你仍是赵国上卿。今日我与你相认,只是想求你一件事……哥哥求你,莫为武将、莫杀秦人。”
“莫为武将、莫杀秦人?”从舟痴痴地重复着他的话,忽然仰面悲笑,笑到泪眼朦胧,“我十五岁为将,为赵国征战沙场,我所杀的秦人又何止成邱谷中那八千兵士?!死在我手上的秦人的血,早就可以把这满山桃花染成血红!而现在,你们却说我是秦人,是秦王的孩儿?!……你为什么不一剑杀了我,替你的秦国子民报仇雪恨!”
范雎没有说话,一行泪顺着他微有青疤的脸颊淌落,将他的瞳映成透明的苍凉。
虞从舟哽咽地苦笑,忽然想起窈儿曾经想劝他,“他日你若领兵,莫要攻秦,你若屠城,莫杀秦人。”当日他还误会她仍旧受秦人所控、想要借情惑乱他心,却原来,那全是因为他自己才是秦人,她不想让他将来负疚抱憾!
……眼泪更迭,笑容狼狈,愧疚如锥。
“从舟,那不怪你,从前你并不知情,莫要自责。”远处飘来虞愿清微颤的声音,“所有亏欠,皆因我欺瞒了你,我一命还不尽大秦,来生再还… ”
虞从舟听得一阵发寒,虞愿清忽然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匕,全无犹疑地扎入自己胸中。
“爹!”漫溢的血色顿时激散虞从舟心上的懵昧错幻,他疯狂地奔向虞愿清,却仍是太晚,他接住他软顿的身体,血流从他指缝滴滴渗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爹爹!”
范雎亦是大惊失色,未料虞太傅竟会如此决绝。
虞愿清微弱地摇了摇头,眼光涣散中仿佛又看见从舟少年时可爱跳脱的模样,他淡淡笑了笑叹道,
“你我半生父子,一世君臣……
“…我身为秦人,却藏身在赵国为官。也是因缘际会,那时赵武王竟选我为太子傅、教辅太子何。我知你是王室血脉,与太子何又几乎同岁,便生了私心,请赵武王准你为太子侍读,可让你也受王室典教、习太子骑射。却怎料,你便从此与太子何成了生死之交… ”
从舟早已泪水成线,又在此时听父亲提起他心底最脆弱如幻的过往,不觉浑身悸颤。
“可能这是天命注定……但毕竟,你是秦武王的次子,他是赵武王的次子!我实在不愿你为他伤了自己性命。所以他年幼即位、未满舞勺之龄、又内忧外困之时,竟封你为中卿,我只怕你为他挡了锋芒、却成为众矢之的… 我那时不许你为赵卿、固执地辞官退隐,还对你说过许多狠话… 今日想来仍是愧疚……”
从舟狠命地摇头,“爹爹一片苦心,是从舟向来未懂!”
“你母后生前,最不愿你复仇、不愿你因仇恨活得不得洒脱… ”
虞愿清紧紧攒住他的手,鲜血黏住二人指间,
“我死了,这世上便再无人知你身份。只盼你,莫受前尘往事之累… 但假若你当真想要回秦、索你应得之位,你怀中的毕首玉、碧鹿笛,足以为身份之鉴证,你可进可退……”
可进可退… 爹爹在世最后一句,竟是以己一命、要他可进可退。可笑他早已经身陷囹圄、进退维谷。
虞愿清的身躯在他怀中渐渐冰凉。范雎心中煎熬,伸出手,轻轻抚上从舟肩头。从舟像一只受惊的幼兽,全身一紧,猛地回头颤抖着冰寒目光,
“是你逼死他!”
范雎早有愧意,当不住他的怒视,向后踏空了半步。
但从舟忽又全身萎顿下去,虚弱地抱着虞愿清、断断续续哭泣,
“不是你,不是你,是我自己……我竟忘了,是我逼你来的。是我不孝,害死了娘亲,又逼死了爹爹……”
一坛桃花酿仍在林间散着若隐若现的沉醉,百树桃花依旧玢美如云,而范雎看着从舟灰寂的背影,知他在此间此刻、或已失却一生的前程飞扬。
……
窗外霏雨叮咛,楚姜窈听得见声音,却喘不出气。
飘忽之间,姜窈感到似乎有人趴在她身上发着抖,那一声声强忍的哭泣、暗哑却叫人心悸。
她睁开眼,看见白幡、素祭沿着窗外屋檐幽幽摆荡,阴云黯淡、无力地将门边白花刻出絮絮阴影。
是她的祭奠么?她已经感觉不到毒嗜心肺的痛,想来应该已经一死解脱了……
呃… 好迟的解脱,好长的煎熬。
哭泣的人可是从舟?她害他伤心了……本想藏匿起来、消失于世上,却还是被他看见自己最不堪的模样。
房中并不见鬼差,或许自己的灵魂尚有最后一刻能暂留此间。‘从舟,别哭,别伤心…’她想要宽慰他,却发不出声音。
她抬起手,抚摸他柔软微卷的长发,指尖冰凉、她体会不到温度。
那一霎那,从舟突然抬起头,怔怔望向她。他脸上泪痕斑驳,一双眸子却忽然有了一瞬光亮。
“窈儿?窈儿!”他痴迷地盯着她,一双冰冷的大手拢上她的肩头。
从舟怎会看得见自己?姜窈魂魄惊栗,自己不是已经……
“你… 我… ”那一惊一震,楚姜窈不自禁地居然说出两个断字,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她毒发日久,肌骨寸裂,怎么还可能活下来?
范雎因担心从舟,一直都在门外守立。此刻听见房中动静,疾步跨进房中,见小令箭醒来,眉间忧纹终于散开几分。
“淮哥哥… ”见范雎亦在此,那一刻她方才真的信了,“我竟然真的… 怎么可能?”
从舟苍白的脸上泛起久违的一丝温柔,“是哥哥救了你,是他觅得解药。他为了救你,还……”
范雎一抬手按住从舟肩膀,止住他的话音。
姜窈本已空绝无望,不曾存任何偷生的念想,此时却真的还能残喘于世,她难抑感伤,无语凝噎,泪滴颗颗坠跌。
但分明窗外是满园祭奠、白花丛丛,她缓过片刻,惶惶问道,
“那,为何府中挂满白幡与祭花?若我还活着,却是谁身故?”
从舟指间一紧,掌心的冰寒透过姜窈的薄衫浸入她的肩头。范雎亦是低了眉眼。她仔细打量从舟,透过他的长睫,却在他眼中看到无边的悲寂,往日璀璨的栗眸湮成一片灰褐。
又有泪水涌上他的双眸。从舟一蹙眉间,紧紧闭上眼帘,阻挡她的视线。而泪水如潮,泻过他眼底那抹深深的青痕。
窈儿心底一惊,急伸手握住从舟衣袖。虞从舟怔怔答道,
“是我… 逼死了爹爹……”
他再也无法言语,撇过脸去,蓦地抽出手,夺门而去。
她极想唤他,但喉间沉重,唤不出声。
范雎倚身在她榻边坐下,将这几日变故缓缓说与她知。
楚姜窈怔怔抬起手,拭去范雎眼眶边欲坠未坠的泪滴。
“是我做错了么?我明明答应过自己、答应过你,不会让他知道。”
“不是淮哥哥的错… 他信你、敬你… 我们从前欺瞒着他,终归不对。他终究是要知道。”
☆、天各一方
入夜微凉;范雎给小令箭喂了药,见她虚弱地睡沉了,方才起身离开;心中又开始担心从舟。
虞宅中白幡飘曳,漫着森森凉意。宅前宅后都不见从舟影踪,范雎闭了眼;顺着从舟的心境慢慢走去;果然在桃花丘那棵染血的树边、看见他蜷缩的身影。
走近才发觉;他捏着酒樽;瞳孔失焦,只是凉凉地灌饮。范雎搭上他的手腕,轻声道,“莫喝了。”
从舟回首望了他一眼,片刻才分辨出他来。他霍然起身,手腕一转、反而紧紧握住范雎,一抬手已将酒樽堵在他的嘴边,烈酒漾着月波、在范雎眼前熠熠震晃。
“若当我是兄弟,就陪我喝一夜……”
从舟语声虽冷烈,却似乎有一丝哀求。
范雎被他冲撞得猛地靠在另一棵桃花树下,桃花花瓣被震得纷纷飘落,在二人的世界中扬起一场清冷薄寒的春雪。
范雎没有抗拒,双唇贴上他的酒樽,半尺之遥、凝看着从舟、饮尽一樽。
虞从舟怔怔收了手,退了几步,抬起酒坛将那樽满上、递给范雎。自己便抱着酒坛一口一口地喝。
沉默的对饮。范雎打破寂静,“是我不对……我没想到… ”
虞从舟知道他想说什么,忽然截断他的话,酒醉不酣、苦笑问道,
“哥哥,你说,父……父王他… 可曾为我取过名字?”
范雎顿觉心痛、答不上来。父王临终并未见到母后一面,她腹中胎儿、父王应是尚不知晓、更不可能为他取名定字,否则、甘茂将军不会从未向他提及。
他想到自己常常记恨宣太后将他的名字从嬴姓宗谱上抹去,但从舟他… 从来都没人知道他的存在,史书宗谱上根本就从未有过他。
“若没有名字,将来、就算泉下叩见,父王… 也不会认我的吧?”从舟把脸贴在酒坛上,望着很远很远的星辰。
“但母后为你取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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