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激冷,他抬眼细看范雎的脸庞,玉面本无暇,而如今,却可见淡青色的道道疤痕,虽已不明显,但还是喧嚣着当日那场皮肉皴裂、血水满面的残酷。
“哥哥… ”从舟心头疼痛到麻木,愧疚到颤栗,“我再也不会和你抢了……若不是我当年嫁祸于你,又怎会几乎害死你和窈儿… 是我错了,是我害了她… 也害了你… 我一错再错,要怎么偿才偿还得清?……”
范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静静摇了摇头,“我不怪你,即使没有你构陷,我也会寻别的机会入秦… 是我拖累了她,是我一心只想做自己的事,却不知道连累她不得年少飞扬,反而被死士营羁绊一世。”
他们二人早就听闻,秦国死士营中,死士都要经受各种恶刑、苦训的煎熬,许多死士熬不过的,立死营中。侥幸存活的,也往往在执行任务时难逃一死,即使成事,只怕下场亦不过是兔死狗烹、事后遭人灭口…
姜窈都因那一日之变,经历过一些什么… 她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从舟潸潸泪下,自己与她相处五载,见多了她眼角漾笑,眸中明媚,就忘记深察她的隐苦,如今方才明白、其实是她越知时日无多,便越想留下明朗的影子。
“哥哥早就知道她是秦国死士?你早就知道她被埋‘命追’之事?”虞从舟怔怔问道。
早?再早亦是迟了,范雎侧身看向小令箭说,
“一年前从你手上救下她时,我才发现她脉中被埋了‘命追’之毒,那时才开始怀疑、开始去查……她瞒了我整整八年。”
一厢沉默,二人无语。
忽听虞从舟又问,“你都查过……那,楚江妍呢?也是秦国死士?”
范雎略一侧目看着他,并未答话,良久,终于还是换了视线。
“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不是死士。”范雎想不出别的话来劝慰他。
“但她……确是秦国暗间?”
范雎沉默了,虞从舟栗色的瞳眸愈发黯澹无光。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逝者已矣,我不忍你白白受失落煎熬之痛。而且楚氏一家都是秦人,那女子与小令箭一样,生来没有选择。她既然曾经是你的至爱,这乱世中留一份完美不容易,我不想毁了你心中那场完美。”
完美?从舟苦笑抑痛,他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她,但的确因为逝者已矣,他曾经为了维系江妍在他心中那一场飘忽的完美,下意识地便将察觉到的瑕疵都推迭到窈儿身上。
“况且,”范雎又道,“你要绞杀小令箭时,她只消说出她不过是替她姐姐做着相同的事,你都不见得真能下得了手杀她。但她并未透露分毫。所以我知她也不想让你失望痛苦。她当初濒死都没说过的,我怎会违了她心意。”
濒死都未曾说……她宁愿错落三生,也不想让他失落痛苦,但这却是最让他失落痛苦的。因为那时他来不及让她深信,他早已爱上了她、最爱的只是她
……
夜黑有风,湖浅无声。
虞从舟与范雎坐在湖边假山之上,从舟的酒葫芦十七八只、散堆在石上。二人沉默,只顾饮酒。
“哥哥,”从舟借着酒意壮胆,忽然打破寂静说,“你有没有… 问过窈儿,她… 真的不记得过去和我一起的事了么?”
范雎冷冷一笑,墨瞳中跳着粼粼的光芒,仿佛湖面的月华,
“她和我之间,从来没有秘密,所以我不需要问她。”
“你是说,你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失忆?!”
从舟满脸怔诧,范雎瞧了他一眼,目光深邃道,
“真与假,到底有什么分别?只不过满足你的好奇心而已。若她真的不记得了,你和她可以一切从头,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福气,在一生里和心上人相处两世?若她其实还记得… 她情愿在你面前掩饰过去的痛苦,她情愿笑着往前生活,那其实是很难很累的。你又为何要去挖掘她想掩埋的东西呢?”
从舟低了头,蹙着眉眼,玉肤俊颜上泛起愧红赧色。
范雎仰身躺倒,看着月弯在云中时隐时现,淡淡说,
“面对她,我从不想探究,我只想迁就。她若安好,我便安心。”
从舟潸然失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他的话,叹息自己究竟不如哥哥爱的宽容。
他也跟着躺下,二人眼中是同一片天地。此间星光璀璨,月色温柔,许久以来,他都盼望能与范雎亲近相处,一同赏月饮酒,却不料是在窈儿伤得遍体鳞伤之时。
从舟看着星月西去,轻声问道,
“每天里,你最喜欢什么时候?”
“我最喜欢,二更夜。”
“二更?那不是上榻睡觉的时候?难道哥哥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盼着睡觉?倒不像你的作风。”
范雎亦跟着他淡淡地笑了,
“是,是常盼着。黑暗里躺在床上,我总能幻想出和她一起的各种场景。她奔跑时扬起的裙裾,她痴笑时右脸的酒窝……二更天时总是清晰的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即使她并不是真的在身边,我也能和她有各种对话,因为我太了解她,她的回答我都猜得到。”
从舟黯然一笑,倾羡之意在眼中结成点点雾气,
“哥哥,那今晚,你可不可以问问她,她,会原谅我么?她有没有… 像爱你一样、爱过我?”
范雎眼神中掠过一丝苦意,蓦地坐起,冷冷睨了他一眼,忽又一仰头,饮尽半葫酒,
“她与我相隔天涯,与你近在咫尺,你还需要问我?!在高阳城外洛水河边时,我就已经从她眼神中看见……〃
范雎再说不下去,手一扬一掷,将葫芦抛向很远,连回音都听来疲惫。
“我不信你这么久了还会看不清!我说过,对于她,我只愿迁就。所以,” 他转身看向从舟,字字沉音,“所以我才会迁就她和你在一起,而不是和我!”
……
午后,范雎走过从舟的卧房,透过窗,他看见从舟守在小令箭榻旁,拭去她额上冷汗,一边为她周身重新敷药,一边不停轻声絮叨着从前往事、试图唤醒她。
又是时候该离开了……范雎心中艰涩,想要道个别,但他也清楚知道,既然牵挂说不出口,道别只是一场伤别。
他轻轻转身,步履沉沉、却也无声。
但虞从舟竟似有直觉,忽然回头看去,看见窗外他瘦削清冷的背影。
“哥哥,你要走?”
听见他的声音,范雎停住脚步。
“能不能再多留几日?窈儿从前、每天都盼着见你。”虞从舟站起身,隔窗相问。
范雎不答,凝身未动。从舟鼓起勇气,对着他的背影开口道,
“而且… 哥哥你都回到赵国了,能不能… 过些日子和我一起去见见爹爹?”
从舟语声渐轻,知他最不爱提这件事… 果然范雎刹一回头,眼神冷冽地扫过他。从舟身上一个激愣,眨了眨眼,低下头再不说什么。
“我又让你误会了么,虞上卿?若不是小令箭有难,我根本就不想… ”语音最响处嘎然而止。
从舟抿了嘴角,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见到我。”
虞从舟这才忽然意识到,或许是因为他杵在窈儿榻边,哥哥才不愿进屋来。他连忙推开门走出房外,落落垂了手,略有尴尬地说,
“你陪着她吧。我去前厅,不会过来的。”
范雎叹了口气,侧过脸,却似仍旧要走,虞从舟急道,
“你不留下来等她醒么?”
“知道她会醒就足够了。”
虞从舟眉间一紧,追上两步说,
“每次救她的人都是你,每次她醒来看见的人却是我… 你,你不会舍不得么?”
“舍不得什么?舍不得让她爱上你?”范雎瞬时停了脚步,回转身来盯住他,“世上一切感情都有可能转变成爱,唯有恩情不会。我不想让她再记我什么恩情,我从来都不想做她的什么恩人…
“…最初的最初,阻挡在她和我之间的,或许就是合泽山相救的恩情!”
从舟定定地看着他,默默点了点头,似乎懂了。但这一气喝出,范雎反觉自己心中更加浑沌一片,自己明明舍不得,却为何一再退舍……
虞从舟紧紧捏着自己锦袍一缘,轻声道,
“那阻挡在我们之间的又是什么?哥哥,为何你始终不肯认我?究竟要世上何物才能让你接受我?你告诉我,我都会去办。”
范雎墨黑的瞳中、堪堪拂过寂瑟的风。不是山水千重,不是赵军秦宫,那究竟是什么隔开他们亲生弟兄?
……
虞从舟等不到他的回答,却隐隐听见房中姜窈轻唤一声,“从舟… ”
“窈儿?!”虞从舟的惊诧溶着欣喜一起全漾在脸上,“窈儿醒了?”他迫不及待就想冲进房去看她,但哥哥就在眼前,长幼有别,他不敢乱序,忙一伸手去拉范雎衣袖道,
“你进去看一看她吧。”
☆、遗世公子
小令箭气若游丝的声音亦令范雎一怔。他终是踏进卧房;走到小令箭身边,低身坐在榻缘。
从舟立在远处,视线越过范雎的肩头凝在窈儿身上。
她并没有醒;仿佛是在噩梦之间,冷汗濡湿了她的细发。她紧紧皱着眉,痛苦地左右挣扎。似乎感觉到手脚被绑住、她越发想用力挣脱;却身不由己;只剩连声咽喘;涌出一行泪、无助地滑落。
从舟心中拧痛;她这般模样,令他想起在成邱谷中,士兵要绑住她将她带下去时,她也是这样挣扎、也是这样泪如泉涌。
“从舟… ”姜窈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想应下,又听她哭道,
“别杀他们… 从舟,不要杀他们… ”
范雎一蹙眉,回头扬起微寒视线,钉入从舟眼中,“杀谁?”
虞从舟有些慌神,撤开目光没有作答。虽然他始终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如今知道楚氏一家皆是秦人,让她亲眼看见那八千杀戮,终归是自己太过疏忽。
此时却听近卫在屋外敲门喊道,“公子爷!”
虞从舟心绪颇乱,不想让他入房,只说,“何事?!就在门外说!”
那近卫便遵令道,“前几日在成邱射杀的那八千秦兵里,竟有五人逃匿了出去。杜将军刚刚将他们擒获,俱已正法。”
范雎闻言,视线忽然变得灰淡,虽仍落在从舟脸上,目光却慢慢涣散开去。
“从舟… ”他低低叹了一声,再说不出别的。
“…是,我是在她眼前杀了八千秦人。但我没得选。是秦人欲行伏击偷袭,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赵人!”
是,他是没得选… 范雎本一心想让他简简单单地梦在梦里,以为这样前世纠葛就不会乱他今生、他的梦想依旧可以在梦中安全,但岂知一梦必有一醒,他为他造了梦,却忘记梦回时、那只会让他更痛苦。
范雎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为什么要强行帮从舟选择?可知错上加错亦不成一个对字。
“从舟,你当真想我与你相认、哪怕那兄弟之路会是一条不归路?”
范雎说得沉缓,虞从舟却讶得乱了方寸,几步上前蹲在他膝前,不敢置信地仰望着他,见他说得严肃认真,立刻点头不止,又怕他反悔,蓦地站起一把抱住他,隔着他肩头时而苦笑时而唏嘘。
他笑得温暖、抱得强势。到底血浓于水,亲情暖意侵入怀中,范雎不由眼眶发烫,心中又暗暗唤了几声‘从舟’,终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既如此,我就再留几日,待小令箭断骨接合一些,我便随你去虞家老宅,拜见父亲”
……
数日后,邯郸城郊,虞氏老宅。
“虞荣,爹爹呢?”
管家虞荣正在虞宅收拾前园,忽然就听见公子清越的声音,抬眼一看,果然是公子回府,大喜过望、连忙站起身来迎道,
“公子回来啦!老爷,老爷去桃花丘采花,说要封一壶桃花酿… ”
“好,知道了。”虞从舟左右打量了一下从小长大的院落,不知不觉眉梢间泛起感恩之意,
他垂着长睫舒雅一笑,转身又出了门去。
家丁、丫鬟闻声都涌到前园,却没见到公子,虞荣也正兀自疑惑,不知公子怎又出了宅去。
正在大眼对小眼,突然就看见公子小心翼翼地抱了一个昏睡不醒的女子进了门,径直抱去了公子自己那间房。
虞荣和一众丫鬟侍从都惊得下巴磕地,公子一向不沾风流,如今竟然光天化日之下迷晕个女子,直接回宅入房?
不过既然公子带着喜意急着来见老爷,应该是认真的。众人又互相瞥了瞥,忍不住乐得笑了。公子早就该成家立业,现在有了中意的姑娘也好。虽然那姑娘瞧着并非绝色,但也算得清秀。公子喜欢最要紧,若总惦着容貌配不配得上公子,岂不是为难了公子的倾城颜色。
虞从舟安顿好窈儿,转身又奔出庄去,全然未见众人饶有深意的嘿笑。
众仆正眯着眼、等着公子再进门时好好给大伙儿说说与这姑娘的好事,却见公子面色温柔、两袖生风地三进宅门。这回,右手竟隔袖牵着另一位白衣公子的手!
众人心跳一紧,公子今日到底唱得是哪出?起先是抱个昏迷的姑娘来见老爷,如今又牵了个如画的公子… 而那位公子的容貌,的确扣人心魂、男女通杀,说不出道不明的好看,叫人愣愣舍不得眨眼。
尽管他们看惯了自家公子的无边俊颜,但眼前这一位、不争眉眼,胜在雅风连连,宛如坠世谪仙。
却见从舟融融一笑、望着那白衣公子说,“爹爹在桃花丘,我带你去见他。穿过宅院,后门出去甚近。”眼底尽是温馨。
虞荣等人再次惊得下巴磕地,这回真是脱臼了。原来公子要带去见家长的不是那姑娘,却是这个男子?
虞荣的嘴合不拢,大着舌头问,“公子,这位… 是… ?”
虞从舟很认真地说,“这位是大公子。”
众仆互相怔怔一觑,原来还有姓‘大’的人家?
从舟牵着范雎、一路脚底生风,穿堂越宅,不一会儿出了后门。远山岱岱,染着粉色春意,一眼望去,那小丘上似有数百桃树,端的是盎然美景。
走近了,范雎已见一位须髯老者在桃花林中除草拾花。从舟兴奋地就要喊出声,范雎忽然将手一抽,反而紧紧握住从舟的手腕。从舟当他又要反悔,脸色瞬间发白,却见范雎凝住他说,
“从舟… 哥哥做错的地方… 你莫记恨。”
“怎会!”虚惊一场,从舟又缓下心跳,眉眼弯弯、勾勒出比桃花更璀璨的笑容。一转身,从他掌中抽出手,向林中老者奔去,边跑边喊,“爹爹!”
虞愿清直起腰,见到是从舟,慈祥一笑。未及与他叙叙近况,余光中看见桃花丘下,一人白衣如水,郁郁而立。他心觉异样,不由凝眸细看。
虞从舟欣喜地一挑眉弯,握住虞愿清的手道,“我寻到哥哥了!真的,他有毕首玉的另一阙,他还有支碧玉鹿笛,与娘亲那支正成一对!哥哥已与我相认,今日他同我回家拜见爹爹!”
虞愿清闻言大惊,眼神中愈加带了一抹警惕,手上几分力道全紧紧握住了从舟。
范雎缓缓步入花林,衣袂掀风,枝头桃花瓣瓣飘起,似有自惭之意,在他身后虚虚浮浮,慢慢凋落。
他在虞愿清面前站定,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虞愿清全然不似从舟那般喜上眉梢,反而冷冷打量着他。
范雎从怀里取出半阙毕首玉,虞愿清眼中倏忽闪过苍凉。他将那玉递在虞愿清眼前,清声道,
“先生可是、当年赠我金玉笔、缔兰扣的虞太傅?”
“哥哥?”虞从舟一愣,笑容僵作诧异。
虞愿清瞬时呼吸起伏不定,布满皱纹的手微微颤抖,两步蹒跚向他迈去,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双眼。二十几年过去,他再认不出他儿时容颜,但那金玉笔、缔兰扣… 若非是他,又有谁会知。
“你是… 你难道真的是… 公子淮…”
范雎眼眶泛红,却只是垂了眼,嘴角衔着一抹隐忍,微微摇了摇头说,
“我早已不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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