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
一帧如一画,一语如一歌,那些仿佛都是从尘缘镜中偷来的时光。
在白芜崖底时,他曾经问她,“你敢不敢爱上我?”
……敢不敢?从舟,我不敢,但我早就已经爱上你,情丝如魔,缚我今生。
只是这一切,她说不出口。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都像是最后的幻境。
视线中似乎闪出几朵泪花,她连忙抬手拭去。
转身打开食篮,她淡淡一笑。里面有几个馒头,还有好几碟精巧小食,都是从前从舟极力推荐她吃,但她一直没敢尝过的。这一回,她没有吃馒头,反而把那几碟小菜小吃各尝了尝。
这都是从舟最爱吃的,她努力想记住这些怪怪的味道,想象从舟中意它们的原因。
第一口吃清蒸鲥鱼时,她心里真是有些泛恶。在水里滑滑溜溜的鱼,就这么被剥了鳞拿来嚼?她捂着嘴,赶紧不去想那些,哼了几声不成调的小曲、假装淡定无惧。
咽入肚中,那鱼的味道,她形容不来… 确实有些绕喉不散,令舌根发痒,想再尝一遍。
原来,从舟常跟她说的,“鲜”,就是这样的么。她微微笑了笑。
她又尝了些别的,尝到”雪莲羹”的时候,着实令她惊艳了一把,世上竟有这般香甜美味、入口即化的东西,她不禁一口接一口的喝了下去,喝完仍自留恋不舍。她舔了舔唇间余香,后悔从前没有听从舟的话。不过从另一面想,今生也算喝过”雪莲羹”了,倒也少了件遗憾。
吃过各碟,她将食篮收好,起身接了些洞中石乳的滴水,仔细洗了洗脸,将方才攀藤时沾的灰土拂去,方觉得清爽无浊。
走回石床边,那叠衣服中,最上面的便是她最喜爱的那条鸢紫色裙子。她用手来回抚摸,很喜欢那丝缎滑润的触感,但最后还是没舍得穿,弄脏了挺可惜的。
她拿了一条素淡的布裙换上。看见袖口绣的那只小鸟时,想起从舟说过的,他曾许愿,想像鸟一样在空中飞翔、自由随心。其实… 她也很想…
楚姜窈随意捡了一卷书躺在竹榻上翻阅起来。却越来越觉得浑身焦热,全身皮肤上似有针刺,刺得她紧紧皱了眉眼。
再睁眼时,却看见有血顺着竹简一滴一滴淌下,她放下简,发现手背手臂上肌肤已开始溃烂。
一种噬心的恐惧忽然压抑全身,仿佛最后的审判已破云而来。
还未来得及反应,胸腔内一阵恪恪的闷声,她顿时痛得眼前发黑、全身弓起。那疼痛仿佛是胸骨挫裂,有细碎的骨刺一根一根戳在她肺上。她越觉得缺氧、越想要张嘴呼吸、那痛意就越是深深地刺进体内。
她断断续续吸到一丝气,却在那霎那一口血从胸口涌上,满嘴腥苦。她急忙抬手捂住嘴,口中溢出的乌血和手上溃烂的鲜血混在一起,将她手心手背都染成红色。
她下意识地从竹榻上翻起身,想要向洞口走去,但毒性侵入腿骨,她支撑不住自己,猛地摔倒在地。寒意从冰冷的石面伸出魔手,混着毒素,抠住她的四肢百骸,似要将她全身撕破,那力量如此之大、让她痛不欲生。
她一把抓住竹榻的支脚,仿佛抓着一根浮木,借力忍住胸中痛呼。
咽下一口血,睁开眼时,视线却落在那只食篮上。她盯着那食篮看了片刻,嘴角扯起一抹苦笑。
她全身毒发,心知洞口更去不得,洞太深,上面又有从舟的侍卫把守… 她抬头看向洞中四周,似乎最阴暗的那一边有一个小小的侧洞。她尽力点封住身上几大穴位,让身体对痛感略微麻痹一些。摒着全身气力,向那侧洞爬去。
爬进侧洞,这里似乎很深,看不到尽头。她心中反倒微微安宁了一些。
浑浑噩噩中她只是不停地想要向这侧洞更深处爬去,越行越暗,也越来越狭窄,乱石嶙峋,撕磨着全身绽裂的皮肤,步步犹如刀割,她苦笑着体会、何为步履维艰。
此处早已伸手不见五指,她手脚机械地摸爬,不知坚持了多久,终是触到一处绝境,周围全是石壁,再无深路,她揣测,是到了山洞尽头了。
漆黑中,她摸着石壁蜷缩坐下,回望来时路,全然不可见,方才石床边那盏烛灯的光亮更是完全无法传到这侧洞尽头。
虽然没有出路,但如此绝境,也算是最好的末路罢…
若他日,从舟派人下来检视,应该不可能会找到这么隐蔽这么深的地方。寻不到她尸首,他们一定会以为她已乘侍卫疏漏时,靠轻功逃出洞去了。
这般想着,她脸上泛起一个淡淡的笑容,酒窝渐深,全然不觉眼中溢出的泪水。
最好从舟会相信,她是逃到世间的某一个角落去了。或许、将来他有空的时候,还会想到她一点点…
她带着这点希望、绝望地闭上眼,从舟收走了她的软剑,此时她就算想要自行了断亦不能够。只能煎熬着、任身上肤烂骨裂的痛感越来越深地刻进血脉。
身边石壁嶙峋,身上山石叠嶂。百尺高处,可会是个小山坡?苦腥的血水从她嘴角涌出,她难忍呜咽,却忽然想到,就快要到清明了,小山坡上一定已是晴暖花开,莺飞草长。
从舟说过,邯郸的春天,很美的… 可惜她从未见过。
她一再地把回忆推回到那天的梅花树下,他曾对她说,要带她一起、行船望柳,踏青采桑……若一切都停在那一瞬间,该有多好。
……
从成邱回到邯郸虞府,杜宾忍不住道,“公子你这样会害了自己!私纵死囚、假造身份,你这已是杀身大罪,这次几位将军亲眼看见她一心向秦,皆生怀疑,公子总要给将军们一个交代。”
“杀身之罪,在我不在她。除了王,我不需要向谁交代……”从舟立在半醒楼外的风口,目光被风吹得飘摇破碎,“就算她还在为秦人效力,也必定情非得已。我已将她藏在一个极隐秘的地方,我要暂时切断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绝不让秦人再缠上她、再威逼于她。”
杜宾摇头叹息,“切断她与外界的联系… 公子,其实是想给她寻一个再无嫌疑的理由吧。”
虞从舟身形笔直,脑海中却一阵眩晕。杜宾说的没有错,他将她暂时藏起来,藏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实在是在这风口上、他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保护好她,究竟怎样才能让她不再沾上任何‘伏间’的杀生之祸。
晁也沉声道,“楚二小姐是不是受了秦国死士营的威胁?不如立刻抓一个死士营的人拷问清楚!”
杜宾摇摇头说,“死士营的人大多受过百种刑熬,口硬如铁,即使抓了回来,只怕也不会开口。”
虞从舟低着眼轻声揣度,“那死士营中,有什么样的人,既知悉密情,又容易开口呢?”
虞从舟与杜宾对望一眼,眸光一闪,忽然同时一悟,“…营中医傅?!”
☆、蝴蝶葬心
杜宾、晁也立刻带人行动;很快抓回一名常年游走在赵境的医傅吕老头。吕老头的表面身份虽是游行客医,但实际上效力于秦国死士营,往往有死士在赵国行事受伤时;都是他秘密前往救治。
吕老头个矮身薄,起先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但几番受刑下来;皮开肉绽;立时只剩了三分残息。再拖上一个刑架时;他终于松了嘴;无力地点头说愿意招供。
侍卫将吕老头拖至一间黑屋子,虞从舟命人抖开那幅江妍与窈儿的姐妹图,指着右边淡蓝衣裳的楚姜窈说,
“吕医傅,我并不想与你为难,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子?”
吕老头大口喘着气,抬头仔细看那幅画像,点了点头说,
“见过,这两个女子,在下都见过。”
突如其来的回答,虞从舟措不及防,顿时浑身一寒,一颗心更是被挤推到悬崖边。这吕医傅甚至见过江妍?难道江妍她……
晁也亦听出蹊跷,喝道,“你说什么?!两位姑娘你都见过?你可是受刑不够、倒坏了记性!”
吕老头依旧看着那画像,面色怅然,
“这两个女子,在下见过两回,都是生死攸关的时候,怎会记错?”
“何时见过,快说!”从舟的手指紧捏着袖缘,几乎要把持不住。
“头一回,是很多年前,在魏国。那时候王稽大人收到消息,说魏国要处决一个通齐叛国的门客,就是如今的秦相、范雎范大人。王稽大人听闻范雎才识过人,连齐王都有意拉拢,便率人潜入魏国营救,在下亦受命入魏。在大梁驿馆,就是这个红衣女子已在那里等候。”
吕老头抬手指了指左边的楚江妍,继续说,“在下这才知道,原来她就是传递消息之人。她告诉王稽大人,她在赵国探到消息,并非范雎通齐叛魏,而是赵国人秘密构陷于他,王稽大人便更是打定主意要救此人以图利齐魏赵三国……在下记得,当时都不敢直视这位姑娘,因她着实美若天仙。在下听见众人称她楚大小姐。”
从舟身形微晃、如蒲草飘摇于海中,无根、亦无方向……楚大小姐,魏国大梁… 原来不仅窈儿,甚至连江妍都是秦国暗间?这么多年来,原来他从头到尾爱过的、信过的全都只是幻梦假象…
他忽然想起、江妍始终对他若即若离,而那一年,却主动要求和他一起去魏国大梁。在客栈中不见她身影的那几个晚上,原来是去密晤王稽…
吕老头顿了顿,指着画中右边的楚姜窈道,“行刑那日,秦人成功救下范雎、带回驿馆。而到了傍晚,在下见到这个蓝衣女娃,浑身是血,捱进驿馆,原来她是范雎的朋友,为将他从刑场劫出,肩头中了两道刀伤,颇深颇险。
“当时她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但似乎视范雎大人为生死之交。她见范雎因笞刑之酷,昏迷不醒,不停磕头求王稽大人和楚大小姐救他性命。在下记得,她好像叫… 好像叫小、小… ”
“她叫小令箭。”杜宾跟了一句。
“对,小令箭。王稽大人和楚大小姐见她劫法场时武功颇俊,箭术、轻功亦可,最称心的,是她无父无母,根底干净,又对范雎生死相承,遂动了念头欲把她收进秦国死士营。王大人以范雎的生死相逼,那时小令箭也别无选择,只得发下死誓、为秦国死士营效命。楚大小姐便在她血脉中埋进‘命追’毒针,那是死士营专用于死士身上的绵毒,一生难除。王大人和楚大小姐知她再也无可反悔,方令在下为范雎大人治疗刑伤。”
虞从舟顿觉胸口五海翻腾,炙火掠烧。原来窈儿之所以会变成秦国死士,竟是自己一手造成!当年,是他令须贾离间齐魏、嫁祸范雎,而窈儿不过是个无依无助、只能以命换命、想要救下淮哥哥的小女孩。
未曾想,沧海一笑拟生风,卷落蝴蝶葬一生,到头来却还责怪蝴蝶为何飞不过沧海……
从舟喉咙一腥,血气的涩味弥漫在口中。他怔怔向后瘫软了几步,仿佛海水已经退潮,巨浪拍下、要将他同那蒲草一起卷裹而去。
原来自己猜中了结局,却从未猜到开头。在大梁初遇的那一面,竟是她一生中最后一天自由。从此以后,她身心都被钉在炼狱里,他竟毫不知情!
错了,自己真的都错了!从前总是怪她什么都不肯说,可是从未替她想过,即使她说了,也得不到想要的解脱。自己除了伤她,又为她做过什么?
“你见过她们两回,那第二次呢?”他听见杜宾问。
“第二回,是一年后在赵国。那时死士营的一批人进入赵国执行任务、却失利遭截,那批人中,只剩几个生还。楚大小姐急招在下去普合寺中医救伤士。
“在普合寺里,在下看见楚大小姐和楚庄主痛哭不止,原来,楚大小姐给伤士疗伤敷药时,看见小令箭腿上那颗朱红胎记,她年龄又吻合,这才惊觉,她竟然就是他们楚家十几年前在战乱中走散的楚二姑娘。楚庄主抱着那小令箭边哭边摇,但她那时毫无知觉、生死难料……
“当时在下也心有不忍,只叹这乱世残破,竟是姐姐亲手给妹妹埋下了‘命追’毒针,及至发现相认,终是来不及,死士终归只能是死士… ”
从舟霎时明白,原来窈儿不是不敢回楚天庄,而是根本回不了家,她早受傀控,注定在外以命拼杀。而楚庄主当年寻了一个算卦之人谎称她与楚家相克,也不是全然为了骗她,而是为了骗庄中众人,给她无法回庄找个借口。
他曾想过许多种可能,但从未料到窈儿的命途竟然惨绝至此。从小飘零,与家人失散多年、再得相聚时,却被姐姐亲手埋下‘命追’绵毒…
而多年后,在与他相处的每一天中,他把她的姐姐当作完美一般怀念,她却独自忍着真相、将自己埋到比逝者低微许多的尘屑里,还要逼迫自己在尘埃中绽出笑颜如花……
‘此毒一生难除’……这一句、忽然像一道电芒扎进他的胸口,灼心裂肺,从舟猛地站起身问道,
“她中过命追之毒,那如今… 仍会发作?!”
“自然。所谓命追,不到命绝、不罢追疟。每年春分到清明之间都会毒性大发,嗜肤蚀骨,教死士紧记毒发之痛、不敢妄生异心。而死士营在每年春分前,都会给有功无过的死士赏赐解药,清明之日即可毒消。而得不到解药的,就会受肌肤寸裂、百骨寸断之苦,死于清明。”
春分?!现在已过春分,将近清明…那窈儿她…
“难怪楚二小姐春分之前去了安汾,或许就是去领解药的。”杜宾在一旁沉吟,“公子,这倒是最好的验试。此时去软禁处察看,若楚二小姐安好无恙,说明她仍效力于秦国死士营,早已得了今年的解药了。”
虞从舟耳中一片空匮,再听不见什么别的,几步冲上揪住吕医傅的衣布、全身战栗地问道,
“若她没有听命于秦人、是不是无法得到今年的解药?!”
“是。”吕医傅点了点头,
“若如此,还有几日便是清明了… 只怕她已经… 烂得厉害。”
……
一种空前的恐惧如饕餮袭来,虞从舟几乎把持不住,此时此刻,他反而彻头彻尾地希望窈儿真的仍旧效力于秦人、已得了那粒解药…
他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地急急离府,赶去那个山洞。众人随他入洞,点起火把,但四下望去,却只有一张空石床,完全没有窈儿的影踪。
虞从舟脑中一片空白,思绪尽乱,全然不知该如何作想。
杜宾望着他说,“公子,看来你不信她是在骗你、只是自欺欺人。想必她早已得了秦人解药,是以才有法子施展轻功、趁侍卫疏漏,攀壁逃出洞去。”
那么说她已经得了解药了?她身上的毒暂时得解了?虞从舟怔怔吸了口气,至少,她现在还是安全的。
从舟拖着脚步,应该离开吧,既然她不在洞中、已去了天涯。但没来由的、他总有种惴惴不安。
他转身环顾四周,漫无目的地打量,忽然,眼神一震,凝在那竹榻的支脚上。他几步上前,蹲下细看,那颜色虽已发褐,但分明全是风干的血迹。
方才那种恐惧的巨压,又在他四周激荡,訇然束紧、将他魇住。他有直觉,窈儿仍然在这洞里,他急切地再次四下找寻,却什么影子都看不到。
“公子?”晁也见他神情古怪,紧张地问了声。
“她还在这洞里,她受伤了…”虞从舟如一头野兽般仓惶地低喃,目光急速在洞中扫视。为何只有竹榻一角有血迹?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低头看去,地面上湿漉漉的蒙着水,或许地上的血迹都被石乳的滴水溶淡了?
他一把夺过晁也手中火把,在石洞中奔跑寻找,总会有一点痕迹,总会有的。他第二次跑过那个侧洞洞口时,忽然停下转身,只有这里没有寻过,难道…
他一弓身、钻进侧洞。杜宾等人都觉得公子略有疯魔,楚姜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钻进那个矮洞中,又所为何来?
他几乎也觉得自己太过疯魔了,这侧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