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有牵挂的。我最牵挂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熬了半生的话,直到今天才敢说出口。小令箭怔了怔,却没有太多惊讶,反而向他又挪了半步,仰望着他,
“淮哥哥不必牵挂我。你在人间,我便努力求生;你若走黄泉,我便去奈何桥。”
范雎的心中一阵剧烫一阵猝冷,他从未想过她竟存了这种念头,不禁冷喝道,“你胡说什么!你在威胁我?!”
“小令箭不敢!”她被他的怒喊震得哆嗦了一下,双膝一软、跪在他面前。
她低着头说,“小令箭的命是淮哥哥捡回来的,所以我总想… 总想要以命还命才好。”
“谁要你还?!”他眉间深深皱成一道嵯峡。顿了一顿,他一把将她拉起,按入怀中。此生此世,对她的牵挂早已像一道掌纹,深深刻进他手心,而她这句‘以命还命’霎那间更像一刀砍来,令他满手血流。
他几乎恳求般地在她耳边说,
“你必须好好活着。我连心都不要你还,何况是命!”
……
树林中的一幕一幕愈发暗淡,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梦’中醒来。不出意外,她还是在自己的房中。也不出意外,虞从舟已经在她一旁端坐,微微笑着看她。
“你… 笑什么?”楚姜窈抬手摸了摸脸颊,不知道子夜的泪痕是不是还残留在脸上。
从舟毫无察觉,笑意盎然说,“起床么?今日我们要远行。”
“远行?去哪里?”
“去塞外。可好?去北方不属于赵国,也不属于秦国的地方。”
“那……就是赵国也攻,秦国也想打,连匈奴人都想占的地方?”
“……”虞从舟即时瘪了下去。
“好在你会武功… ”窈儿努了努嘴,表示放心。她撑起身,从床榻边摸过她那根软剑,在从舟眼前晃了晃说,“我也会武功,不用怕!”
窈儿没有说不,从舟呵呵地笑了,沉入水中的心又慢慢悠悠浮了上来。
“快吃点东西,出塞之前,先带你去个很妙的地方。”
楚姜窈问都没有问去处,便嗯着点点头。
几个时辰后,二人已在尚璧山的半山腰了。没想到仲夏时节,竟还有这等地方飘着白雪。窈儿冻得咯咯发抖,紧紧捏着大氅外沿,苦道,“从舟哥哥,这、这就是你说的很妙的地方吗?”
他脑海中那个温泉山庄是在更高更寒的地方,在一个白头雪山的侧谷中。他抬眼看看雪山说,“那地方,应该在这雪山顶上,我也不确定。”
“啊?”窈儿一脸欲哭无泪的样子,“你自己都没来过?”
“我梦里来过许多次。”
这回窈儿真的哭出来了。
“这条山路,你有印象么?”虞从舟边出神边问。
“我从没来过,怎么会有印象?”
从舟的神色愈发懵然,苦笑一声道,“我以为没有来过,但我似乎却记得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谷一壑。”
此时楚姜窈那匹短蹄马‘加影’被冻得呼哧打了个喷嚏,唬得他的坐骑‘逐曦’也抖了抖马鬃。
他侧脸一瞧,窈儿冻得两只小耳朵彤彤红,她似乎对寒风很敏感,眼泪不停往外冒。他呵呵一笑,伸臂裹夹住窈儿的细腰,一携一带,已然将她从那矮马身上捞起,稳稳放在自己的马上。
他以为她会娇羞避讳,没想到她转身就钻进了他的银氅中,在他怀里喘吁了一口气,小脸贴在他胸前,搓着耳朵道,“借我暖一暖,就一会会儿。”
从舟只怕是自己听错了,脸上倏忽绽开笑容,笑得比雪花还花哨。他心里咕哝,‘我想把自己借给你一辈子,一生一世都这么抱着暖着才好。’
他移念又想,原来窈儿的意识回到十二岁时的样子,还能有这等好处,竟会对他百般无忌。他更是把她搂的紧紧的,她微微发抖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
一路向上,风雪愈紧,但姜窈在他怀中并不觉冷。直到他勒停了马,一阵暖风夹着水汽盈盈而过,她才探出头来。一望雪山,白色苍茫,既在眼前,又在脚下。侧谷杉林中,一座松木山庄隐现在暖雾中,宛如雪中仙境。
从舟抱着她跳下马来,亦是怔怔望着那山庄正门,出神道,“我曾听闻,此处有泉常温,终年不冷……”那似乎、就是那个小仙女在梦中对他说过的话。
他低头打量着窈儿,彼时那说话人的声音清灵悦耳,仿佛就是她在他耳边低声笑语。他抿着唇道,
“或许,对你左臂的伤患有好处。”
她侧头看了看他,舒颜一笑,说了声,“原来是这般妙用,谢谢从舟哥哥。”说罢忍不住便向那山庄走去,走到庄口,抬头念出,“九射日……”
泉庄庄主迎出行礼,将他们引进庄中。这些年来,这温泉庄内的情景总在他梦中幻现,今日终于寻到,他心中说不清是喜是凉。庄内的一竹一画、深泉浅眼,庄外的雪景松林、雾中山顶,都与梦中无差,只是身边的人儿,始终看不真切。
窈儿换了侍者递上的白色单袍,蹲下摸摸泉水温度,笑道,“真的很暖!” 她边说边撩拨池水,顽皮地溅弹到从舟脸上。从舟一抹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退尽上衣,说,“你左手伤着,不易平衡,我抱你下水。”
“不用不用!”窈儿笑着起身要逃,但哪里逃得过从舟,一下子就被他圈住。
他笑问,“是熊抱好还是月亮抱?”
‘熊抱’她知道,‘月亮抱’又是什么,她凝眉问道,“月亮抱?”
“好,既然是你选的……”他左右手各自揽在她背后、膝下,温柔地将她打横抱起,她仿佛是他怀中的一弯小月亮。
从舟三两步走入温泉池中。泉水浸湿了她的白衫,她玲珑的身体曲线在水中若隐若现,他只怕再这般看得久些就会站立不稳。
“别这般… 太……”她尴尬地低下头道。
“分明方才你自己选的。”从舟看不见她的眼眸,只看得见她微闪的睫毛,又揶揄说,“反正在水里半浮着,你不必担心自己太重。”
她果然抬眸对了他一眼、右脸的梨涡却盛起盈盈浅笑,看得他心里痒痒酥酥、轻声痴道,“窈儿,你是勾在我心上的小月亮。”
从舟正酸酸麻麻地想着,一阵香气在泉庄中弥漫开来,幽幽袅袅,并不浓烈,却深深沁人心脾。他识得、那是她身上的百合香味。
泉庄侍者端来酒壶酒盏,置在池边。他隐约记得这里的酒很爽很烈,却记不清是何滋味。他将姜窈靠在池边放下,取了一盏酒递给她,自己拿了另一盏、一仰而尽。酒是很醇,但依稀不是梦中的味道。
姜窈也学他的样儿,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舔了舔唇问道,“这里为什么叫‘九射日’?”
“好像有人跟我说过,是因为庄内,有九注泉水,温暖不息……”他越说越觉得心中戚然,却说不清所以然,只是声音渐轻,“传说是后羿射下的那九个太阳落入凡间所成。”
他沉默了一会儿,侧眼看窈儿。她满脸潮红,眼神微晃,显然是喝酒喝得太快,又泡在温泉中,令酒意在血液里肆行得更快。方才寒风吹了吹,就被吹得流眼泪,现在温泉蒸了蒸,她又被蒸得突突冒泪水儿。
他暗觉好笑,怎么窈儿意识退回十二岁,连酒量也退回去了呢?
他掬起水轻拍在她脸上,喊了两声,“窈儿,窈儿。”
而此时她湿漉漉的发丝零乱地粘在脸颊上,娇喘间的起伏牵动着身上单衣在水中漂漂扬扬,一纸如花如脂般的模样,外加她晕晕乎乎地瞟看了他一眼,顿时刺得虞从舟胸口热热胀胀,立觉口干舌燥。
她哽着脖子,咽下两口燥热,说,“怎么这么热啊!”
从舟的脸热得通红,“我也好热……”
她掖着衣襟边缘,呼呼地给自己扇着风,虽然隔着水汽,从舟似乎还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她偏偏捂着嘴又说,
“这么热怎么办呐!”
虞从舟心里更是热得想哭,“你问我我问谁… ”他急忙转身抬起酒壶又喝了几口,只想快点把自己灌醉。
他一抬眼看见右面池边有块大石,他划拉了两下,走到石壁边,露出整个上身,贴靠在石壁上给自己降降温。
没想到姜窈也走了过来,一股脑趴在他身边的石头上说,“倒是这儿凉快。”
虞从舟不敢稍动,更不敢碰她,心想就这么安安稳稳待会儿就好。没想到窈儿竟醉得厉害,兀自醉晕过去,渐渐从石壁上往水中滑去。
从舟一双眉眼向下弯垂,苦着脸、扁着嘴,心道果然不能给未成年人喝酒,这苦得是成年人啊。
73前缘报应
姜窈口鼻就要淹入泉水中的那一刻;虞从舟一伸手将她捞起。托着也不是,松手也不是;最后还得抱在胸前。软胸贴靠,顿时一记热浪袭来;醺得他睁不开眼。
她在他怀里呵着酒气、呼呼睡着。他小心翼翼将她左臂泡在泉水中;一手揽在她颈间;怕她被水汽呛到。
她睡着睡着,忽然蹙了蹙眉在梦中说;“小虞儿;我真的不愿醒… ”
他凝神看着她,眼光愈发痴迷。从前她被李兑冻得残存一息、发寒病重、瘫在他怀里时,她也在梦中叫他‘小虞儿’。原来、不管失忆前后,她在梦中都把他当作她的‘小虞儿’。
但在梦中;他又把她当作是谁?他抚过她的湿发,轻声叹息,
“我梦中总是梦见这些场景,逼真的就仿佛我真的去过这些地方,做过这些妙事……但当我醒来,我还是看不清那梦中女子的面容,我越努力,便越是看不清。
“我从前总把她想象成江妍,但我心里知道不对。后来,我总是无意识地就把你代入,把那女子的面容想象成你。
“窈儿,我不知道,我是在自我陶醉,还是在自我逃避。”
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终于能够说出口,他苦笑一声,又怔怔抱着她在泉中立了一会儿。怕她受不了太久热蒸,便出了池子,将她斜放在池边软榻上,拢上厚被。
泉主进来询问还需要些什么,虞从舟摇了摇头谢过,从怀中摸出钱币递给他。泉主连忙摆手说,
“不用给钱,不用给钱!上回公子和姑娘来的时候,姑娘给了一枚金刀币,就匆忙走了,这回如何敢再收银!”
“你说什么?!”虞从舟这一惊非小,急问,“泉主认识在下?认得这位姑娘?!当真是这位姑娘,同我曾经来过这九射日?”
泉主反而一脸疑惑,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是公子和那姑娘没错啊… 公子和姑娘生的俊颜玉姿,好认得很。而且那姑娘上次来,也是一入泉中便有香气四溢,满庄皆可闻见,老朽怎会记错?”
虞从舟眼眶发酸,唇角却渐渐弯起笑容,“原来真的是窈儿,原来真的是我,并不是梦!”他殷殷看着泉主又问,“泉主,可还记得那是何时之事?”
“好几年了。这个… 老朽倒真记不清了。”
从舟哂笑。何时之事还有何重要,一夕一刻已成长久。从前他误以为,相隔的太久,久到再也无法记清,却原来绕在梦里,他从未忘却。
他仰望庄外雪山,渐渐想起、那时自己曾在这里朗朗笑着对她说过,
“此间雪山当空,温泉当浴,美酒当歌,又怎能、独缺佳人… ”
他分明那时已是那样爱她。从前的窈儿,究竟是如何忍着那些回忆、看他将她全然忘却,还假装与他只做兄妹?
他一回首,再望向此时熟睡中的她,微红的脸庞,晶润的黑发,他微笑着叹息道,
“窈儿,我们究竟算是缘深还是份浅?从前是我忘了你,如今,我终于想起,你又已经忘记我”
……
是夜下了山,歇息在山脚下的小客栈里。早上醒来,推开她房门但不见她在房里。从舟略惊,出客栈去寻,转身却在一片花林海中、看见她的一个背影。
她静静闭着眼,侧过脸,仰起头,下额如荷花花瓣,在晨曦的风中撩过一道优美的颈项曲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能闻见夏日的花香,她像个容易满足的小孩,恬然地笑了起来。
从舟慢慢走入林间,她听见他的脚步,回眸一笑,更生妩媚。她仰望眼前那一片清朗,隔着粉花绿叶对他说,“鸟语花香、蓝天碧树,书中的仙境也不过如此吧?”
窈儿笑得愈发光彩照人。看着她的明眸皓齿,他忽然喉间酸胀,自己竟然、还能看见她如此快意可人的笑容!前生前世,自己究竟做过什么好事,竟能修得同船渡,竟能修得佳人笑。自从狭荣道一役,他以为、就算能让她重新醒来,她也不可能原谅他,更不可能再在他的面前如此快乐的笑了。
他出神片刻,楚姜窈已走到他面前,取下腰间一只圆圆的葫芦,在他面前神气地晃了晃,“昨日的酒真好喝,早上我又问客栈小侍讨了些山里的佳酿。”
她抬手就要往嘴里倒,从舟想起她昨日随饮随倒的酒量,一惊一乍喊道,“哎!”
“做什么?”她瞪大了眼。
“给我喝一口… ”
楚姜窈看他好生恳切的模样,爽气地递了葫芦给他。从舟咕嘟咕嘟喝了大半,心想没剩多少了,才交还给她。她掂了掂轻飘飘的葫芦,咧了咧嘴,但也没说什么,把剩下的喝干,才道,“从舟哥哥,你一口能喝好多啊,都赶上我刚才喝的那些啦。”
虞从舟惊得打了个酒嗝,她她她、竟已喝过那许多?果然不出一会儿,她两腮绯红,眼睛里也婉转着酒意,抱着一棵栀子树打了个转,就爽快地躺在那树下,看着蓝天白花呵呵地笑。
从舟双手一捂眼,心跳又变快。她要是再浑身发热、或醉晕过去,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正人君子多长多久。他深深吸了口气,赶紧几步过去将她抱起,急急忙忙带回客房,又是给她揉头上穴位,又是给她倒解酒茶,口中还念念有词,“别醉别醉,醉了会被饿狼吃。”
楚姜窈又像小孩一样咯咯笑,一双纯净的眼睛带着醉意望着他说,
“从舟哥哥,你说我有姐姐、父亲,那你待我这么好,你是我哥哥么?”
这一句唬得从舟一急一愣,脑袋立刻摇成个拨浪鼓,“不是,我不是你哥哥!”
说罢连他自己都觉得失态,自己居然如此紧张着回答。
楚姜窈用手指摸了一下额头,好像若有所悟,“对哦,我又糊涂了,你是淮哥哥的弟弟。”她又吞了一口解酒茶,咕哝说,
“…我可不能是淮哥哥的妹妹呀。”酸酸的话激得虞从舟牙关紧咬,却只是令牙根更酸了。
她趁着酒醉、目光游走在他脸上,上上下下反复地看,看得他微微发囧。虽然女子见到他、大多会是这般状态,就算没喝过酒的、也是眼醉神迷,但此时盯住他的毕竟是窈儿…
…是他爱过她又忘了她再爱上她她又忘了他的窈儿。
但楚姜窈收了眼神、撸了撸自己因酒意而发烫的脸,一望天、说了句,
“诶诶,可惜一点都不像淮哥哥……”
虞从舟登时跳了起来,“你!”,他愤然喘着气却再说不出别的来。
他心里像插进一根柳钉,*间就开出一片荆棘树。
女子向来看过他的容颜都再难淡定,从来没有谁、居然瞧了半天,反而语带失望、将他与别的男子比、比完还说‘可惜’!
此时他想起当初从白芜崖上坠下去时,自己对她的小鸟木簪许的那个愿:“若能活下来,情愿一辈子受制于她”,看来果真灵验了,他真是栽在她身上了。
他瘪了忿恼,又委身坐了下来,低声说,“我们之间,可不可以不谈淮?”
窈儿嘟嘟嘴,右手托腮,表示不解,“如果不是淮哥哥,我又怎么会认识你呢?难道不是淮哥哥托付你照顾我的么?”
虞从舟立觉当头棒喝。前缘报应、这真是前缘报应!她这话,听来如此熟悉,当年她曾求他,能不能稍有片刻不要把她当作是江妍的妹妹,他只扔了一句,“若不是江妍,我根本就不想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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