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侧过身、又问,“你是秦国暗人?”
她便做了另一个秦国暗人间互通消息时的手势,说,“我是。”
但那人怒哼一声、忽然撩开斗笠、揭下面具,竟是虞从舟。姜窈心中凉透、料想此命休矣,恍惚间失声惊道,
“虞从舟?”
“好大的胆,你果然是秦国暗人!骗我至今,我绝不会饶你性命!” 虞从舟一脸黑沉,愤怒地一把抓向她心口。
楚姜窈大惊而猛然坐起,一下子醒了。一层冷汗还在额头,原来是在做梦!她暗呼“好险!”,心脏还在突突突地狂跳。她平了平喘息,四下望了望,越望越觉得黑。她着实不敢再在自己黑暗的厢房中独自待着,便裹了厚衣服,向园里走去。
不知怎的,居然偏偏走到刚才梦见的那个亭子边,她正待掉头而走,却见亭中树影掩映下,确实站着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这一惊不小,手心全凉了。更要命的是,那人听见她走来,果真做了个秦国暗人间互通消息时的手势,一切正如她梦中所见。她惊恐地想要逃离,却偏偏怔在原地挪不动步子。那人道,
“小令箭,你可还是效忠秦国的暗人?”
“不!我不是!我不会出卖赵国的!”
那人冷笑了几声,但他沙哑的笑声此时听来居然越听越像是主人。果然那人怒道,
“好你小令箭!翅膀硬了,在外飞得久了,竟然有了叛逆之心!”
楚姜窈这一下真的懵住了,主人亲临,她竟不认,此番定难逃一死。她刷地一下跪在地上,求道,“主人饶命!我只是刚刚梦见虞从舟诓我的话,险些被他识穿,所以方才未敢认下。主人之令、宣太后之命,小令箭绝不敢违的!”
可那人渐渐回头,忽然又揭下面具,竟然又是从舟!她连番受惊,哑着嗓子哀呼一声,
“虞从舟!”
这一切怎会与梦中一模一样?!难道刚才的梦是警醒她的?自己却还是着了道!她心生绝望,几乎忘了呼吸,只是暗想,“此番真死矣,明日之日不可见… ”
从舟声调中带着悲意,怒斥道,“你为何要骗我!我给过你机会,你却一再对我欺瞒不认!你既是秦间,我定会叫你生不如死!”
他凌厉地拔出宝剑,转瞬向她刺来,她一闭眼,下意识喊道,
“不要… 虞从舟…… ”
这一闭眼,她反而一飘忽、再一次从梦中惊醒!可叹可笑,原来还是在自己厢房中。她心中连呼感恩,幸好还是在做梦……
可是朦胧间、她发现房中烛光通明,一人穿着水蓝色衣裳坐在她床边。仔细一看,仍是虞从舟!今晚怎的真的陷入梦魇了?
楚姜窈这回学聪明了,她什么也不说,扑上去在他脸上狠狠咬了一口,从舟痛地大叫,
“你做什么啊?!”
她觉得他脸上并无面具,这一次仿佛是真实的、而非梦境,顿时满脸羞红、不好意思地说,
“我,我只想试试我是不是还在梦里。”
虞从舟无辜地忿喊道,“你是不是在做梦?!那你应该咬你自己啊!”
姜窈被问得也觉得好生理亏、无话可答。但忽然想起一件事,反问道,“你、你在我屋里做什么?”
虞从舟没好气地说,“你烧得厉害。我拿冰水帮你敷敷。”
她看见虞从舟手中的白帕子、床榻边的水盆,不由得心中眼中都有暖流流过。自己发烧了,他怎么会注意到呢?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愈加觉得浑身酸痛,脑袋沉重。
她心中全软了,嘴上硬撑着犟气说,“但深更半夜,你一个男子怎能在我房中?”
“从前听小盾牌说,你害怕女子… 不然我府上这么多丫鬟,怎会要我出马做这种事?” 虞从舟冷冷站起身来、不再看她。
楚姜窈看见他赌气的样子,反而偷偷乐开了,全然忘了方才被他拿剑逼迫时的恐惧,只是低头嗔笑道,“你府上男子也有很多啊。”
她这一问,虞从舟反而得意地笑了,眉毛一扬,转过身来挑衅地说,
“是你自己、老是叫我的名字。”
“我?”
“嗯。‘虞从舟?’,‘虞从舟!’,‘虞从舟……’,这样。你叫了三次!” 他音调抑扬顿挫,学她女声学得还挺像。他一边说,还一边伸出三个手指头比了比,一板一眼的,和在她梦里时凶神恶煞的样子判若两人。
楚姜窈听他如此说,心里又紧张起来。不知道自己方才梦里还有没有喊出点别的什么来,那岂不是全被他听到了。
他见她沉默了,便又沉着脸色说,“对,府上还有很多男子。我要去睡了,应该叫樊大头过来做这苦差事!”
“不不不!”果然她一听这句,涣散的心神全聚拢了,哀声喃喃道,“我刚才把他坐了个满怀,差点就把他压成猪油饼了,他这辈子估计都不会放过我了… ”
见她说起方才的事,虞从舟完全没了笑意。他走近烛台,手指轻轻抚过正缓缓滚落的烛泪,尚未来得及感到烫痛,那透明的纯净已凝成稠脂。他眉间轻扣、淡淡问道,
“现在没有别人,你可以说了么?”
“什么?”
“夜过三更,你为何竟会在侍卫房的房顶上?”
“因为… 因为……”姜窈的声音愈发低萎,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因为你不许我靠近书房……”
虞从舟完全听不懂她的逻辑。他越想理清头绪、就越是想不明。她当真是单纯如云、遇风随行,还是诡谲如雾、夜黑时凝?
“你,有没有骗过我?你… 是不是暗人?”终于问出这一句……他只觉心脏跳得狂躁,几乎要蹦出胸膛。
“不是不是!”姜窈却似乎想都未想、就矢口否认。
虞从舟眼中流露淡苦,缓缓几步、走近床榻,坐在她身边。他抬手抚上她湿润的细发,声音沙哑道,“姜窈,若有人逼迫你,你要告诉我、不要骗我……我,会帮你。”
姜窈听到这一个‘帮’字,心中落魄失控,眼中酸涩难忍。从舟真的能帮她么,她的命线真的还有转圜的余地么。
冉起的希望还未绕出心尖、却已经泯灭……她的命里,处处打着死结,她知道越生幻想,越勒迫得紧。
唯一的解法、或许就是叛出死士营,那样、她就不用再欺骗他了,虽然不可能再从主人那里得到‘命追’的解药,但那毒要到明年春分才会再发作,她还可以有将近一年的生命能和从舟在一起。只是,主人对背叛的死士又怎会轻易绕过……她的一己之私、亦会连累小盾牌性命;更令她无法面对的,是对楚氏家族的背叛。楚家世世代代都为秦国在敌国伏间,忠心无二。若知道她因为动了孽情而投靠赵人、一年之后,当她和父母、姐姐在泉下相逢时,他们必定不会原谅自己。
她眨了眨眼睛,泯去干涩,怯怯笑着、违心说了一句,“哥哥,我没骗你。”
从舟的大掌,控在她的脑后,将她压进他胸口。她听见他磁性的声音在他胸腔中振荡,似乎带着一种极深的痛苦:
“最好没有……不然,我怕我会杀了你。”
从舟的手掌那么温暖,他的胸口那么坚实。
那一瞬间,她忽然在他怀里淡淡笑了,竟生出些许向往,若此生能死在从舟怀里,是她能想到的最温暖的终章。
她留恋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头,蹭得他勾起一抹舒缓的笑意。他眼中泛着点邪气、偏在她最沉醉的时候蓦地起身,看着她失落、留恋、而不自控的小神态,眼中不由又涌起宠溺之情。
此时她乌黑长发自然垂于胸前,勾勒出少女美好清醇的曲线。一双翘眸中似酝水汽,脸颊上泛着病中的绯红,激起他心中怜爱。他弯下腰,贴近她的眸子,令人琢磨不透地笑着说,
“楚姜窈,我不管你是小妖成魔,还是小仙被贬,既入了凡间、在我身边,一切须得由我!”
他眼波中时而狂谲,时而魅惑。两波相融,激起大浪汹涌。
57若容兰香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楚姜窈昏昏沉沉醒来;抬手一摸额头;似乎不那么烫了。正庆幸自己身体喯儿棒,忽见床榻边上有碗有勺、还有一点残药,这才觉得自己喉咙里还留着一丝苦意。
正这时,虞从舟推门进来,拿着条巾帕擦拭衣襟。见她醒了;说;“刚才你是不是装睡?!故意把药吐我一身……”
姜窈见他靓气的束腰长衫上斑斑点点、犹如劣质泼墨画,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但我不是装睡……”
从舟其实很喜欢她这种小呆小蛊的模样,心里珍爱、面上沉冷。他自然明白,她已昏睡两天了,他给她喂过五次药,每次她都是半咽半吐……他也想找件墨唧点、难看点的衣裳来任她吐污;可惜找完发觉、自己一件难看的衣裳都没有。
现在她清醒了,烧也低不少。他淡淡说,“明晚平原君要来府上,我很忙。” 转身就要走,临到门口,他又停住、睨看她道,“现下没有下雨,但是今晚你若再敢夜行他处、离开这房间,”他狠狠拧了拧手中的那条巾帕、说,
“我就像拧这条巾帕一样拧断你!”
话毕,他跨出门外,‘砰’得关上双门,唬得姜窈打了个哆嗦
……
又睡了一夜,醒来时姜窈觉得身上轻松不少。可是心里的石头越来越重。主人让她打探的那点事还毫无头绪。她愁着个脸,踱去小盾牌房中、不言不语,只噘嘴坐在案台上。
“小令箭!病好了?” 小盾牌看见她,乐呵呵地跑过来摸了摸她额头。
小令箭抓住他的手说,“病好不好有什么打紧?命都快没了。”
小盾牌也没了笑意,“是为主人吩咐的那事?”
两人沉默许久。忽然,小盾牌一伸手从小令箭怀里拿出她装毒药的小瓷瓶,哗啦啦、将里面各式毒药、迷药倒了一桌。小令箭惊讶说,“干什么呀?”
“再看看你那个坏哥哥有没有什么奇丹妙药,说不定又能帮上一回。”
小令箭听了觉得倒也有道理。二人目光游走在那些小药丸上。忽然她看见一粒淡蓝色的药丸,心中起了一点希望,说,“这药或许有用!”
“那是什么?”小盾牌好奇的看去。
“这叫‘若容兰’,好像说是、只要投入香炉,饮过酒的人闻见它的兰香,就会心生幻觉,眼神恍惚,将眼前人幻想成心中最眷恋之人的容貌。”
小盾牌似懂非懂、问,“那有什么用?你闻了它,就把我幻想成虞从舟了?”
“哎呀是给虞从舟闻啦!”小令箭扮了个鬼脸、说,“若我直接去问他,他肯定不会告诉我。但如果、他闻了这‘若容兰’香,把我当作是姐姐,估计问他什么、他都会回答的!”
这回小盾牌懂了,他坏笑着说,“唉,你就是想过把瘾……不戳穿你了,被爱是种奢侈的幸福,你就好好奢侈一回罢”
……
到了晚间,平原君带了许多门客一起到虞府,府中即刻人声嘈杂。晚宴时众人都在,楚姜窈自然不会选那时做什么小动作。到了掌灯时分,饭也吃完了,酒也奉过几轮,平原君干咳了一声,放下碗箸,推开酒杯,不饮也不语。
杜宾、晁也等人自然会意,平原君兴师动众而来,其实只是为了和他们公子独处一会儿。平原君府上的门客也是个个心中想笑,但表面存着恭敬,两府上的人纷纷称去外面院子里讨论下政事、切磋下武艺,各自起身告退。
只有樊大头不识时务,喊道,“咋就都跑了?还没喝够呢!俺还要再喝两坛。” 说完屁股也没挪位置,继续吃喝起来。
如此众人辞席的好机会,楚姜窈岂能错过。她起身说,“樊将军,不如姜窈跳一支舞助兴,跳完了、樊将军就跟我一起去院里猜拳吧。”
平原君听出她是个明白人,抬杯饮了一口,嘴角微露笑意。
姜窈徐徐走上厅堂中央,经过香炉时,拂袖将一粒“若容兰”悄悄投于炉中。她方才滴酒未沾,因而不怕会被这兰香蛊惑。
乐师见状,丝竹声渐起。姜窈虽不擅舞艺,但主人差遣她赴邯郸之前,毕竟也令人训教过她一阵子舞、乐、礼、教。虽然有些生疏了,但此时只是插科打诨应一下景,她尚足以应付。
虞从舟听见她说要舞一曲,心中淡笑。又饮一爵,丝乐声中忽然闻见一盈兰香,时淡时醇,通透入肺,不知怎的,他难以自控地激起一阵一阵心潮澎湃。
楚姜窈倚借轻功之底,在堂中素影旋舞,时而婉约有致,时而奔放无束。一阵笛音高扬,她随势曼姿逸旋,扬起长发在身边缭绕,玉簪珠线渐渐松散,顺她发间轻梳浅弄。曲音行到高山仰止、缓流成波,她适时以脚尖轻蹴,翻腾起冰茶色的莲裙下摆,人似水上漂浮。
平原君不由笑道,“好个‘宛在水中央’……”
不过樊大头向来烦她,上次被她砸了之后,更是恼她。他嚼了块肉说,“贼妮子,你这是跳舞吗?我看是军士体操!”
姜窈脸露尴尬之色,但她最不怕的就是“难堪”二字,何况此时有要事在身,岂能分心。…》小说下栽+wRs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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