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刹梵钟
“你做什么?!你在做什么?!” 他猛然扑过去,拉住她拿药的手,但毕竟晚了,毒药已不在她掌心中。
“哥哥,待会儿那人要来验尸、一定会靠近牢门。杀了他拿到锁匙… 这地牢困不住你。” 她一边说着,脸色已然发青。
“你胡说!你敢!莫要再同我开玩笑了!” 虞从舟顿时语无伦次,他感觉得到,她的手在他的掌中渐渐冰凉。
她胸口开始发痛,如刀割绳绞,排山倒海般压迫而来,她欲抽回那手,却教他紧紧拉住,她忍不住用另一只手顶上胸口。
那一刻,她竟看见从舟眼中闪着水雾,她强忍着、笑了笑说,“机不可失,只此一次。待会儿… 等我… 哥哥莫哭我、倒忘了撂倒他。”
一阵痛意从腹中翻涌而上,她霎时痛得睁不开眼。从舟的双手正欲抓上她肩膀,但她全身发软发冷,再也把持不住自己,已向后倒去。
她听见从舟失声喊道,
“孰重孰轻,你怎么总是分不清!”
顷刻间,从舟只觉百般无助、千般无奈,娘亲曾是这般在他怀中痛苦而去,江妍也是这般在他面前离世,难道,姜窈也会……不要… 不要… 他心中拒绝去想,胸口更生闷痛,仿佛寒石被岩浆熔烧而过。
所有回忆聚在这一刻、将他心中封藏的泪水大滴大滴地逼落。
他的泪落在她脸上,他见她勉力睁开眼,想说些什么,尚未说出,一口黑血霎时涌出唇角,在她纯白的脸颊上划出怵目的一道暗红。
“解药呢?告诉我解药在哪儿!你一定有解药的!” 他心中仅存这一线希望。
楚姜窈淡淡笑了,淡得仿佛嵌在璞中的一枚透玉、教人看不真切。
她努力抬起手,食指轻弯,以指节平缓处拭过他的一滴泪。她弯嘴角笑着说,
“解药… 原来在哥哥眼睛里。” 她把食指搁于双唇之间,吮去那滴泪水。
他看得出她瞳孔已渐空洞,她只是望着他的方向,却映不出他的影子。
那药一阵一阵发作,她浑身仿佛置于火上燎烧,忍不住间或抽搐。她再笑不出来,无力地闭上眼,而喉间血腥却一波一波激涌。
他见她紧紧砸上嘴唇,呕出的血全都含在嘴里。她不再说话,浑身软得像一片纸,双手悴落在地,眼角眉梢的痛楚、终于渐渐消失不见,连最后一缕游丝亦散入空气。
他心中怔冷,那一刻、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甚至想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他下意识地摇晃她,心中苦求,不要走,不要离开…
但一切并未转圜,她没有醒来,只是方才咬唇含住的血液终于从她微松的双唇间缓缓溢出。
“姜窈!姜窈……”他怔怔跪在地上,浑身僵痛得再动不了。
狱卒听见异常,走过来巡视,见那女的脸色惨白、口涎黑血,而那男子泪流满面、失魂落魄,倒也惊了惊。狱卒害怕有诈、弯下腰伸手去探,那女子体肤冰凉、已无鼻息,他怪诧道,
“莫名其妙,怎么就死了!”
‘死了’……这两个字犹如古刹里的梵钟,訇然咒压在虞从舟的身上,钟锤从四面八方袭来,震得他的世界铮荡碎落。
狱卒就在他两尺之外,虽然隔着木栅栏,他若抬手出招、毙他绝非难事。但他仿佛魂魄游离、只是一动不动地跪着,似乎周围一切再没有什么与他有关。
狱卒正要起身离去,那一刹那、虞从舟以为自己幻视,竟看见姜窈忽然睁开眼。又微微张开嘴,一道黑色气雾从她口中袅袅吐出,那狱卒鼻息离她甚近,吸进那黑雾,顷刻间、唇脸惨白,四肢抽搐,痛苦地倒在地上不停翻滚。但很快他便无力动弹,只剩胸口梗塞起伏,最终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断了气息。
这狱卒的中毒症状似与楚姜窈如出一辙。
但从舟尚来不及想这些,他仿佛在深海中看见一根浮木一般,立刻扑近姜窈身边,拉起她双手。而她真的微睁着眼睛,虚弱地看着他。
从舟急忙调息运气,将内力一点一滴的送入她体内,但她心肺间总有一股恶寒阻挡,令他的内力无法深入。
他心中越急,掌力加剧,她忽然承受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你怎么样?!”
她缓缓睁开眼,脸色仍是惨白,但她竟然笑了笑、断断续续说,“哥哥真厉害… 我居然… 又能说话了。”
从舟见她差点被孟婆牵走,竟然还在这当口嘻皮笑脸,心中顿时怒气酝生。他颤着声音厉色道,“你是诈死,是不是?!”
楚姜窈最怕他如剑般凌厉的目光,立时浅笑干涸、垂着眸子答了声,“是…”
“你竟拿生死之事欺我!” 虞从舟心里又忿又冷,猛地挥起右手,心痛地一掌掴在她左颊,她应声向右边倒下,不敢言语。
“所以这厮中了你的虚毒、亦不是真死?!”
姜窈略一迟疑,还是答了声“是”。
从舟本就在气头上,立时抡起一拳,打在那狱卒胸上,分不清是怒气还是真气,反正混作一块儿、将那人震出丈余。
丁令令几声脆响,他掌风一转、一串锁匙从那人怀中被吸出,正正落入从舟掌心。
他打开牢门,忍着怒火、转身对姜窈说,“还不快走?!”
姜窈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石板地上,“ …我中了这毒,怕是三个时辰之内、浑身都动弹不得。哥哥你先走。”
她所用之毒虽假,却如此狠烈?他若弃她不管,秦兵又怎会饶她活路,真毒虚毒此刻还有什么差别?
虞从舟喉咙一酸、蹲□,楚姜窈瘫若蒲草,想看他一眼、但做不到。从舟伸手将她缓缓扶起,委实不忍再看她惨白面容、他别过脸,双臂略曲,将她驸于背上。正要站起,听她浅声道,
“不用,哥哥别理我,我全身动不了会拖累你。哥哥先走,我自有办法脱身。”
“你的办法、我再也不会信了!”
虞从舟声音冷冷、却带着酸涩的破音。此时她的手臂耷拉在他肩上,皮肤仍旧冰凉,与死人无异。虞从舟深深叹了一息,心痛之情又渐渗透,恼意旋而消匿不见。他蹙着眉、心疼地说,
“为什么你的办法,每一个都聪明的那么笨?!”
……
此时有两个兵卒似乎听见动静,下了地牢来检视。虞从舟虽然背着姜窈、胸口又受了鞭伤,但应付几个小偻偻还是无甚可惧。他立刻夺过墙上尖利刑具,左扫右刺,三两下即除去二人。此时打斗声起,引来更多地牢上面的兵卒,从舟目光沉稳,招招尽向那些人要害之处,因他知道,此时不能放走一个活口,不可让那玄衣人知晓他已脱困。
少顷功夫,小小地牢中趴满死尸。虞从舟扔了那刑具,背稳姜窈,大步走出地牢。在狱门口,他看见自己那柄紫晏宝剑,一把取过,仍佩于腰间。
来到地面上,他发现此处原来仍在茔城。来时路上他曾留意过,此地往南几里,有一个渭水渡口。他便立刻寻了小道、向南走去。
姜窈趴在他身上一声也不敢吭,方才从舟的生气模样叫她心里打颤,而且…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重呢?
正想着,听见从舟开口问,
“你怎么知道和氏璧在杜宾身上?”
“我只是… 乱猜的… 蔺大人身上已无璧,哥哥却派杜宾回咸阳保护他,想来只是掩人耳目、声东击西,那… 和氏璧、应该就是在他身上… ”她支支吾吾地说。
虞从舟叹了口气。有些人干脆一纯到底、一呆到家,也就忍了,最怕就是像他背上这个时而很二、时而又很灵的小妖精。
“那你又怎知他会从代山南麓走?”
“我… 随口说说的,我只想… 骗骗那人。”楚姜窈心里暗抖,她当初只是想,从舟与她走北面小路,其他人扮成马队从官道走,那基本也就剩代山南麓那条路了。
见从舟不语,她知道自己‘弄巧成拙’,惺惺然道,
“哥哥对不起… 那现在怎么办呢?”
“他们不知道杜宾行踪,只能骑马去追,而这一路都是崎岖山路,马速必减。之前我派人在渭水各渡口安排船只,现下只须找到一个渡口,搭船顺流而下,船速甚快,必然能在那些人之前赶到孟塬、见到杜宾。”
原来从舟是要去那渡口,楚姜窈忽然忍不住闷笑两声,虽然声音极低,但还是逃不过他的耳朵。
“你笑什么?!”
“喔。。那个。。〃她想着应对之话,忽然一转眼珠说,“我敢打赌,那渡口肯定既没人等你,也没船接应。哥哥赌不赌?”
“不赌!”虞从舟一听到赌字,又想起那只恶心的苍蝇,立刻凤眼变圆点,剑眉成倒八。
楚姜窈没料到他那么大反应,便不再吱声。两人沉默了一阵,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见从舟脚下踩着细土的些微声音。
沉默中,虞从舟的脑海里又泛起方才地牢中那慑心一场,他紧紧皱了眉,心有余悸,说不清是痛是恼。他微微侧过头,看着她苍白的侧脸问道,“那毒药,你从哪儿得来?”
“是我那位神仙朋友自己研制了送给我的。”
“莫名其妙的朋友!”从舟本来就烦听到她提那朋友,现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从没听说过以毒相赠的!”
“现下不是能救命吗?”姜窈呵呵笑了一声,“世人眼里的毒药,不一定会杀人,就像世人眼里的坏人,不一定都害人。”
她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但他想不清、世间可有明证。
他正出着神,左膝一阵钻心之痛燎过,痛得他心弦紧抽。难道,在这节骨眼儿,风湿之痛又要发作?
☆、水中花约
虞从舟咬牙忍过那一阵痛,平稳呼吸,尽量让自己思绪发散想些别的,便胡乱问她,
“那毒药叫什么名字?”
“叫‘咯咚凉’,呵呵。”姜窈忽然天真地笑了起来。
“咯咚凉?这么傻气的名字。你那朋友也并非像你说的那般有什么学问!”他眯着眼轻蔑了两声。
“是我起的!”姜窈方才那点小得意一下子被他打散,心中不忿,说,“因为‘咯咚’一下子,全身就‘凉’了吖!他都夸我起的贴切呢… ”她撅着小嘴,小声嘀咕,“哥哥从来都不鼓励一下!”
自己真的从来没有鼓励过她吗?好像也是。似乎跟她说点损话,都成习惯了。
但此时他想不出能鼓励她些什么来补救自己的形象。况且,吃毒药这种事怎么能鼓励呢?他想起她在牢中全身发颤,眉眼间化不开的痛苦,心中顿时作痛。他认真道,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也莫吃这毒了。长幼有序,这些事我来做。”
他见姜窈沉默了,又想起她那时口中含血、咬牙抑住的样子,问了声,
“那毒很伤内脏的,是吗?”
楚姜窈没有作答,她也并不清楚会有多伤身。但相比起“命追”,淮哥哥的毒药已经算是好忍的了。
虞从舟心绪低落,便也不再说话。她明明那么怕痛,连一鞭都挨不住,但方才他一顿生气责骂,她连痛绞五脏的毒药都会一口咽下… 这个小妖精,身上总是充满矛盾。
又行了一阵,小石路边有溪水淙淙流过。从舟转头问她,“你渴么?”
没有回答。他仔细看去,她似乎伏在他肩头睡着了。她鼻息甚微,身上冰凉。想来被那毒折腾一番,已耗尽精神。
他自己身上流了许多血,此时口渴难耐。他走近溪水,欲蹲下饮水,却又见四周碎石尖锐,他不忍将她放下置于乱石上。
他强忍膝痛,背着她、缓缓跪下。利石磨破肌肤,混杂着风湿之苦,令他浑一闭眼,眉睫如絮柳微颤。
他俯□,靠近水面,一手仍自托着身后的姜窈,一手掬起溪水酣饮,几拨过后方觉心神舒透了些。
溪水静缓,在他眼前数寸处清平如镜。映着这水镜,他看见自己的容颜,亦看见伏在他肩头、她沉睡的侧脸。
一时间,他停下手,不想再掬水打破这镜中花约。她侧脸的曲线,仿佛芙蕖初绽,波涤露染,不惹尘熏,别有灵韵。
他见过的女子当上百上千,美艳者有、娇弱者有。他忽然扪心自问,为何这些日子以来,他心中挂想的,总是她的时抑时扬、无颦无妆。
是因为,他太习惯,还是因为、她太温暖?他的眼光再次凝望水中她的清影,似乎她的美,是一种晴朗,是一缕淡香。
他叹了口气,收起神思,欲站起身来,但膝痛钻心,何况负着两人之重。他一咬牙,强自用力,绷起身来,但只这一下,双膝仿佛弓弦过力、在极满处挣断。
他身形摇晃,楚姜窈亦被晃醒,她恍惚间问了声,“哥哥,你的鞭伤很痛吧?”
“没事。”虞从舟淡淡道。他忍住痛,背着她继续前行。
好在未行太远,一炷香的功夫,已看见那渡口。只是虞从舟心中还未来得及燃起希望,已被楚姜窈一语浇灭,
“我说没船等吧,我说没人侯吧!呵呵,凡我赌的没有输的。哥哥不若和我在此长住久安吧。”
虞从舟看着空荡荡的渡口,心中又怒又急,若是无法走水路,又该如何寻到杜宾……楚姜窈偏偏还敢落井下石!
上一刻自己还误以为她是温暖花仙,此一时,方知她只是花仙派来整他的凉薄花痴!
他忿忿地一松手,把她扔进一旁草丛堆里。她身体还未能动,自是任他摆布。虽然她“啊呜咦”地怪叫了声疼,但脸上满是洋洋得意之笑,连掩饰一下都懒得。
但下一个瞬间,她的笑声嘎然而止,因他已剑出紫鞘,直指她胸口。她脸色尴尬、却仍不吝顽皮地看着那紫晏宝剑明晃晃的剑尖。
“你怎知无船,你怎知无人?!”虞从舟脸色愠怒。
楚姜窈心里想笑,这是她和小盾牌商量好的,但此刻当然不能告诉他。她满脸诚恳地说,
“我想到你的名字,乱猜的啦。取名字不是说、为了命里缺什么就得补什么吗,所以我猜你命里肯定既缺侍从,也无舟船啦!”
从舟额角渗出三条黑线。姜窈瞧见他被气得一下子小酷变小呆的样子,嘿嘿偷乐。但少顷,从舟一挽剑身,晃出一道弧光、旋剑入鞘,嘴角勾起一抹邪笑,说,
“好个以名补命!难怪,你既无窈窕美貌,也没有女人味!”
终于看见姜窈也会被激得呲牙咧嘴的,从舟心里忍俊不禁,暗嗔,“以牙还牙!”
她不忿地嗷嗷乱叫,他转身不理不管,反正她如今还动弹不得。
忽听她好奇地问道,“那树上,好像有人刻了暗号?”
从舟闻言环视四周,眼光扫过处,果然看见渡口边一棵树上,刻着一个隐晦的暗记。他走近细看,是殷商的藜族文,正是他与杜宾私下会用的密信文字。他顺着五行八卦的方位寻去,在其他几棵树上亦看到藜文暗记,连成一句:“恐璧有失,宾取此船由水路入赵。”
原来船是杜宾用了,虞从舟心中长舒一口气,说,“幸亏杜宾机智识转圜,不像你、什么都不会,还一逼就供。”
“但我好歹是一赌就中,也算能力强的啊。”
“能力强?你分明是脸皮厚!”他故意板着脸。
此刻他心中大石渐去、不再压得他闷屈,那膝处锥痛又猛向他袭来,令他连站立都困难。他不想被姜窈看出,便也坐下躺进草丛里。
这一日几多波折,而此时眼中唯见湛蓝青天、和树梢翠叶,他全身似散架一般,不着控地渐渐入眠。
直到姜窈小手抓着他胳膊摇晃好几下,他才慢慢醒返,却见天色已然全黑。
“哥哥,我能动啦,也能走了,我们起身赶路吧。”
“嗯。”他应着她坐起身,却如何也站不起来,不料席地休息了这一阵,膝痛竟愈发蚀骨了。
见他面有苦色、却不言不语,楚姜窈急问道,“哥哥你怎么了?腿上受伤了?”
她察看他双腿,幸好未见有伤。她疑惑地问道,
“你不是身上受了鞭刑么,怎么反倒是腿脚走不了路?”
从舟不想向她多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