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虞君如此说,是自谓上等才俊喽?若虞君论,上等才俊又该当如何?”
虞从舟侧目略想了想,忽然望向远山,眸光中闪耀着万般少年豪气,
“…自该当、翻手鞭掌三军,覆手谋动天下。”
魏无忌亦受他的语气激荡,身体怔怔、心却在向往。只是,天下之大、才识之高,最怕遭人嫉或忌,他微有忧虑地望着从舟,说,
“虞君这一席话令我心潮澎湃。只是… 对我说说无妨,在赵王面前、万万不可说。”
虞从舟忖度他的隐忧、当即领悟而笑,眼神释然而又通透,
“从舟记下了。我对赵王信如尾生,但我亦深知君臣有别、尊卑有忌,我定当慎言。”
魏无忌点了点头。从舟低了眉眼,略带腼腆道,
“二公子,你亦是王公贵胄、深居魏宫,但不知……可愿像普通民间雅士一样,与从舟交信交心、一生无忌?”
魏无忌怔怔间、弯起一道清秀笑容,一时失语,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终是作揖告别,从舟随翩舟行远,消失于雾霭中,魏无忌脑海中仍不断回忆着他最后说过的那句话:“一生无忌”……半似承诺,半似呼唤,他忍不住希望,从舟是借这一句谐音、在唤着他的名
……
虞从舟从魏国回到邯郸时,已是深夜,他问过府上仆人,得知姜窈的伤病好了许多,心下略慰。但终究还是忍不住、去了她的厢房。轻轻推开门,她已经睡着了,但呼吸偏急,并不平稳。
这许多日子未见,她的脸色依然显得苍白。当初离开赵营时,他不敢向她道别。她因为他而被擒、甚至几乎命丧雪林,而他却在她冻伤化脓、高烧未退之时、要只身入魏… 他心中始终惭愧。她这段日子定是辛苦熬来,他却没能陪在她身边。
内疚之痛像一种心伤,他越是盯着她的面容,那痛便越是翻江倒海地将他拽入深泽。
他伸出手、像溺水之人想要求救,那手便毫不自控地触上她的脸庞。他心疼地抚摸她的额际,但姜窈却在梦中倏地一缩,惊惶闪躲、颤声梦呓道,
“他没发现!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 ”
虞从舟心痛得顿时泪如泉涌、再难自抑。他从前常责备她“多说多错”,还对她说“若再敢多言、我必用军法处置”,却可曾想过会教她戒如律条、怕入骨髓?那一夜在李兑营中她宁愿生生熬下一剑穿骨、也不敢开口说话,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还是会在梦中怕他责备、惊得睡不安稳… 自己究竟伤了她多深,却只是看不见?
他握紧她的手,不断用发烫的掌心抚慰她的面庞。眼泪落在手背上,他怕会淌到她的脸上,便掖过袖子、轻轻拭去。
这一坐、就是一夜,他却并不觉得疲惫。仿佛在魏国的那些日子里,最盼望的就如同此时此间、他终于能回到她的身边。
只是他不知道,她惧怕闪躲的、并不是他。而是因她梦见死士营的主人拷问她,是不是变了心、叛了敌。她除了一味否认,什么也不敢说……
第二日,赵王诏宣全国,奉阳君因年事已高,已告老还乡。祖庙之上,赵王领众臣祭祀、行过大礼,正式亲政。
晚间虞从舟在书房阅理各项宗卷,不觉心中感慨,王自即位以来,一十二年,今日终得躬亲大政。其间忍辱负重、辛酸危难,难向外人道矣。不知此刻,王在宫中作何为乐,作何为庆?
多日来奔波少眠,从舟终于捱不住,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恍恍惚惚犹在睡梦中,忽听一阵急切的捶门声,“公子爷!公子爷!快起身,王上… 王上微服来了虞府,已到了□花园!”
虞从舟一个激灵坐起,眼睛尚未睁开。王为何此时出宫,难道出了什么事?!他猛然醒透,看见天色浅亮,似乎是卯时了。
他匆匆理了理衣服,急忙奔去花园。一头微卷的长发都未来得及扎起,只是随意束垄一缕,恣任发梢倾泻肩头。
赵王在园中听见他的脚步,颀然转身,远远看见他一身光华,似梦似画。
而顷刻之间,画中人便已走至眼前。
清晨的朝阳,沿他发波轻泛,泛起涟漪。
倾城的栗眸,似有淡墨纵燃,燃遍阡陌。
赵王心中欣慰,终于又见到他,而他、一如故往。
“王,出了什么事?!” 虞从舟急切问道,顿住赵王飘散的思路,“怎么这个时辰微服出宫?”
“没什么。” 赵王淡淡说,“只是你离开太久。太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了。”
“昨日不是… ”
“昨日远远一瞥,看不清你。”
虞从舟低头一笑,向前迈出两步,走近赵王,任他看个通透。赵王却没有笑,只是深深地凝视他。
赵王直看到出离游思、一息吐纳,方说,“我有话同你说。去哪里好?”
虞从舟躬身一让,引赵王去半醒楼。
二人按主次之序坐下,李公公关好门,赵王便说,“数日前,秦王亦遣人来赵,历数齐国行事陋差,有盟不守、有约不遵,私吞宋国,尤其是、仍不肯取消帝号… 秦人之意,欲与赵魏联合攻齐。此番三国联军伐齐之事,我欲使你为赵军主帅。”
虞从舟挺起脊背,严肃答道,“王,廉将军通晓兵法,攻必得、夺必守,王何不使廉将军为主帅?”
“廉颇… 我亦想过。但你,只是随军?”
虞从舟起身向赵王走近几步,略颔首道,“从舟想留守邯郸、以及西境防线。虽然秦王遣使示诚,且有意联军攻齐,但秦人向来狡诈,若我军倾兵东线、深入齐境,不可不防秦人乘我西线空虚,复出函谷、滋事夺城。”
“你说的有道理。只是,齐国势力不比秦国,此番三国攻齐,势在必得,我亦意在全胜。若你为赵军主帅,待到班师回朝之日,我便可名正言顺的晋你为上卿。而留守西境之事却不同,国人并不知此隐危,有功难显,有过则彰。”
“功过自在我心。况且,若伐齐之事确实是势在必得,王更应该让廉将军为主帅,待到班师回朝之日,王便可名正言顺的晋廉将军为上卿。王新掌大权,本就需要笼络贤臣良将之心,若把美差、升迁之事都留给帷幄近臣,必在朝堂上引起流言怨怼。”
赵王的脸上读不出表情,他只是侧了身,一肘倚在椅上,目光深沉地直视虞从舟,淡淡说,
“那你呢?不须要笼络么?”
虞从舟心中一凛,不知王如此问是何用意。他垂下眼睫,双眉轻扣,平静说道,
“须要。”
待他再抬起眼,他复又带着平淡笑容,目光温润、容情如玉。他承着赵王的视线说,
“王城为笼,王心为络。从舟生于笼中,这一生,早已系于络上。”
这一番话,当日晚间便传入廉将军耳中。究竟是因为李公公向来与廉将军交好,还是因为赵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使李公公将这即将拜他为帅的喜讯传入廉府,则不得而知。
廉颇闻罢,轻掳须髯,轩然笑道,“不爱锦上添花,却肯雪中送炭,这虞小子… “ 他想起虞从舟为取李兑通敌罪证,深入雪山、以身犯险,之后又为国家名誉,事无张扬,尽掩己功。如今王上终得亲政,这小子没为自己邀功,反而让贤轻爵,他心中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泛舟江心
仍说这边赵王和虞从舟,两相沉寂一阵,只因深知彼意,信笃则无话、欲执手却作罢。
而虞福此时进来通报,说后门有客来访,又是上次那个范雎。
赵王转身看了一眼半醒楼的内室,对虞福做了个手势说,“寡人不想见陌生人。” 便起身向那间内室走去。
虞从舟躬身行了一礼,目送赵王,忽然想起一事说,“此人擅长蛊惑人心,若平原君向王引荐此人,王也暂莫见他。”
赵王点了点头,走进内室。
少顷,虞福引了范雎进来。虞从舟饮了一口茶,留一叶茶片在唇间来回摩挲,品苦品香,宛转不放。他似笑非笑地说,
“虞福,我虞府的正门可是朽坏了?”
“朽坏?没有啊。”
“那为何范先生总是不走正门,偏爱从后门来访呢?”
范雎施了一礼,缓缓答道,“既然有捷径,范某又何苦去正门呢。是正是后,皆为客留,若有近求,何必远谋?”
范雎不卑不亢,虞从舟便浅笑一声、洗耳恭听他的谋求。
原来,李兑倒势,如今相邦之位空悬。范雎此番是来游说虞从舟,为平原君谋取这相位。他巧舌如簧,自然滔滔不绝,但有两点,的确说中虞从舟心中所想,“若拜资深元老为相,不怕他培植党羽、专政朝野,他年变成第二个李兑么?若拜忠心却太年轻之人为相,老臣心口不服,各派势力觊觎打压,朝中必起纷争。而平原君,乃宗室公子,大王三弟。拜为相邦,又有谁敢非议?”
“范先生既然有此深虑,为何不直接上书于王,反而来说与我听?” 虞从舟嘴角带着浅笑,柔和如荑,眼光却深邃而不可测意。
范雎并不揣测,反而回以相同的笑容,
“范某方才说过,既有捷径,又何苦绕远?能说与虞君听,自然胜过大王案上、奏折堆中苦埋的一卷书简。”
范雎说罢,也未再多言语,反而作揖告辞。
他既走远,赵王走出内室,看了看虞从舟说,“此人的确擅长左右人心。我没有见过他,但我听过他的声音。他彼时一席话,的确左右了我的一件决定…”
虞从舟见王并不继续说,便也不细问,只说,“从舟虽不清楚他为何来虞府游说,但他此次所说,确有道理。”
“他是三弟门客,自然为三弟谋相位。”
“他不像是普通门客。” 虞从舟摇了摇头,“他所说的那些理由,绝不是他心中真实所想,只不过,的确说中了一些时局要害。”
赵王踱出几步,沉思而语,“我宗室诸位公子中,三弟的确最贤,但阿胜尚未满弱冠之年… 真的能把相邦大权交到他手中?”
“‘弱冠’?王忘了,我们三人,从垂髻之年开始,就一路和公子章斗命,和公子成斗忍。这些年来,胜更是成熟许多,虽然有时候急躁孤傲了些,但他越来越有大智若愚之意。且他与王,是患难手足,王若不信他,还能信谁?”
赵王听到这一句,泠然落座,少年时的往事一幕幕浮现,他目光幽转,落在从舟身上,
“你也是、我的患难手足……我原本想过很多次,待亲政那一天……”
他转而轻叹一声,怆然笑道,“想要给你的,如今,都还是给了别人”
……
而范雎离开虞府,一直觉得有人在身后掩身随行,转身看时又没有奇怪人等。
方才在虞从舟的半醒楼里他就觉得略有蹊跷,仿佛楼中某个角落里还有第三个人隔墙暗听。他心中思忖,难道身份被人怀疑了?或是虞从舟谴人跟踪他?
他在集市里兜兜转转一圈,似乎仍未甩掉那人。但忽然,范雎脑海中闪现出一幅幅熟悉的画面,“难道… ”
他心中微微一笑,有了主意,便大步向前走去,直直步入集市东面一个书塾。
果然,这次那“尾巴”并没有再跟进来。他慢慢走上二楼,安然坐在讲堂一隅,听孩童们齐声朗诵着“呦呦鹿鸣”,心境不禁也回到许多年前。
忽然,他听得外面一颗小石子敲击书塾窗棂的声音,他嘴角扬起一个不太令人察觉的弧度,但他并未起身,仍旧岿坐不动。
那抛石子之人见书塾里没人反应,又继续捡了石子抛上二楼、敲那书塾的窗棂。范雎这时方才起身,缓缓踱出书塾大门……
谁说流星总是带走愿望,却忘记兑现的终章?在这青石小巷,他看见那一张、日思夜想的脸庞。
伊人在此,明珠亦暗。
她右脸醉人的酒窝,她微微翘起的眼角,一切都没有变,她依旧美好如露,可爱如初。
他看见这熟悉的脸庞快乐地对他微笑着。她的面容如此清新,仿佛晨曦中第一朵绽放的纯白梨花,摇曳着他的心。
他出乎控制地快步走近她,走到他们从前最熟悉的距离。
那一瞬间,她身后的粉墙翠瓦在他眼里模糊融化,拉出一个漂亮的景深,勾勒出她醉人的纯颜。
“淮哥哥!” 他听见那久违的、清清凉凉的声音就在咫尺的距离。他伸出双手,真想拥她入怀,但每每这个时候,他总是恼恨自己理智太盛、钳住神经,他的双手终于转而落在她的肩头。
他心中千回百转,而过往种种、甜润心酸,涌出喉咙却只剩下三个字,“小令箭!”
……
“你怎么会在这儿?”半晌,范雎依然捧着她的肩,怕碎、怕是梦。
“不告诉你,呵呵,”楚姜窈调皮地笑着,歪着小脑袋说,“你不知道我,但我知道你为何在这里。”
“哦?”范雎对她俏皮的样子最没有抵抗力,满眼只剩眷宠。
楚姜窈一挑眉,坏坏地笑说,“我说中了,你要笑哦!”
范雎温柔地点了点头。
“秦王派你做暗人、间使赵国?”
范雎一颦眉、一苦笑、一叹息、一落肩,全然无奈地揉着她肩膀道,“天下无人看穿的事,竟被你说的这般稀松平常……你究竟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
她得意地晃着脑袋说,“淮哥哥,你已经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不如就留着我、做这天地间你总算还不全知的一个小秘密吧。”
范雎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忽然他想到一件事,不太从容地问道,
“现在不比当初,你已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既是赵人,可会告诉你爹爹、让他杀了我这个秦国间谍?”
楚姜窈一愣神,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这才意识到、尽管楚家世世代代都是秦人,但既做了暗间,在任何人眼中、都只能是赵国人。虽然父亲姐姐早已故去,她如今又只是一个孤儿了,但她并不想让淮哥哥知道、无谓让他担心……她便凝起笑容,故意面无表情地说了声,
“会。”
见范雎轻轻蹙眉,她忽然又笑开了,扑进他怀里,双手绕过范雎的腰,柔声说,“我会告诉父亲,窈儿的命是淮哥哥给的,所以这世上,只能有淮哥哥杀小令箭,不能有小令箭杀淮哥哥。”
她全身的温暖都贴在他怀里,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双手从她肩膀滑过,沿着她的脊骨,拢上她的腰背。她从小到大,他都是这么抱她,似乎早该习惯,却为何愈发情怯。
怀中的温暖醺得他睁不开眼,浑身都觉得软绵绵,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松开臂弯,低头凝着她说,“陪我走走好吗?”
楚姜窈听了有点紧张,她腿上的剑伤还没好,若多走几步,只怕会让淮哥哥看出来。
她往四周一看,见到街西有一个渡口,马上有了主意,说,“我想坐船、想泛舟江上。”
范雎笑着应了一声,便去渡口租了一叶小舟,他先登船稳住,再抬手扶小令箭上船。
见小船上有两个桨,姜窈随手拿过一个。范雎忽然一手按住她的腕,一手接过那桨。姜窈疑惑地看了看他。
他柔和一笑说,“你不是说,想‘坐船’么,姑娘请坐。划船的事,全交给在下就好。”
看着他故意严肃的样子,姜窈忍不住笑了,“世上哪有淮哥哥这么俊美的船夫!”
范雎似乎不在意她说的话,但嘴角还是忍不住迭出一抹微笑。他一边双手划桨,一边看着她出神地说,“你泛舟,我划船,原本就是我最向往的事。”
小舟悠然漂离岸边,依着两岸树木的影子,在河上轻荡。驶过一片柳林,几朵柳絮飘飘扬扬、掠过他们身边,也倒映在水中。在范雎眼里,此刻水天之间、恍如梦境。
楚姜窈接过一朵白绒绒的柳絮蓉,捧在掌心,恬然地笑了。
她再抬头时,余光中似乎看见岸上有一人骑着白色骏马,她心脏突然怦怦直跳,来不及细想、呼啦一下平躺进小舟里。万一那人是虞从舟、若是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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