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妍见她不再言语,又握上她左腕。这一回小令箭没有挣扎,只是双眼木木地看着她。
楚江妍拿起那枚毒针,略微拨开她被割开的皮肤,将毒针深深一扎、埋进她的血脉。
毒汁浸血,顿如沸油浇灌,一阵剧痛在她脉间穿梭肆行,漫向她四肢百骸。小令箭浑身痛苦地抽搐,五脏肌骨、无有一处不似在火中灼烧。而黑衣人的两双大手重重按着她肩胛,令她全然挣弹不得。
痉挛间她睁大双眼,盯着楚江妍,紧紧咬着牙。捱到眼前一片漆黑,她终是吐出一口血气,软了身子、闭了眼帘、失了意识。
☆、岂曰无衣
三年后。
邯郸,赵王王宫。
赵王自九岁时得先王禅让、继承君位,如今已近一十一载。自幼拢霸朝堂的权臣换了一岔又一岔,可还是没轮到他这个王。
女子独守空闺十一年也早成怨妇,何况王乎?于是赵王近来愈发疏于朝政,懒散在宫中。只称病体有恙,已有大半个月“上不得朝”。
抱病就抱病吧,偏生赵王连装一下都懒得,每日里提了个鹦鹉笼,在各宫妃处来回流连,嘤笑酥风,此起彼伏,宫中每日温暖洋洋。
宫妃们倒欢喜得紧,日子虽则囫囵,但总比从前王上心有大志时、成天只与虞从舟虞中卿卯在正殿或书房里强。
所以说宫里的女子们难免有点短视,跟宫外的一个男子争什么酸,纵然那男子容貌俊美得、连一整宫的女人加起来也难及他七分别致气韵,他不还是在宫外的么。
相较起来,朝中老臣们就比较善于透视。若赵王日日装病不起,或全盘撒手政务,倒让人怀疑他那般装龟迂回、所为何来了。而如今,见赵王称病却不装病,理政却不勤政,心道赵王似乎是真的,低了心气、恋了香泽。
不亲见总不放心。这一日,当朝相邦奉阳君李兑携了几员心腹老臣入宫求见,赵王急急忙忙换了王袍,恋恋不舍地离了香月宫,直奔瑞和殿,好歹没叫李兑久等,李兑甚是受用。
一张口,方知此来是因秦人要求赵国割地敬献,以换安泰。赵王皱眉摊手,“就没别的好法子了?”
李兑并几员老臣分陈利弊,宛如流水作业,大抵不过是秦人连年犯我西境,不久前又夺我王公、符逾等地,实力有差,若此时强争不从,只怕又惹出战祸,乱我黎民。
赵王越听越没了声音,只答过几句,“也是”,“寡人知道”,再无他言。
倒是赵王的那只鹦鹉听李兑一众滔滔不绝,愈发精神,往往重复李兑话语的最后几字,引得赵王不时哈哈大笑。李兑等人面面相觑,抽了抽嘴角。
近侍蔡小六适时地端上一碗药汁,给赵王应应景。众臣瞥眼细看,赵王在人前亦懒得装装样,抿都不曾抿一口。
殿内空气渐渐沉滞,正此时,忽听得门外侍卫朗声道,
“虞从舟虞中卿殿外求见!”
一听这名字,各人心中仿佛扎了一针。殿上那些小宫女们脑中立刻嗡的一声,千弦万弦都纠在一处。好久没见虞公子,小宫女们心中饥渴、脸上想笑,眼光直直凝着殿外,愣愣地都忘记给赵王打扇,反而花痴地把扇柄往怀里抱得更紧些。
“宣!” 赵王不可察觉地蓄着一笑,侧过头,满意地对身后的蔡小六眨了眨眼。
方才从香月宫到瑞和殿的路上,赵王也这般对蔡小六眨了眨眼,蔡小六即刻心领神会,马上差人去宫外虞府传信,请虞从舟进宫觐见。好在一来一回没花太长时间。
李兑等人嘴角又抽了抽,早不来晚不来,怎么这虞小子偏偏这时入宫来,难不成、他和赵王还真是心有灵犀?诸人耷拉着老脸,斜目看向殿外。
那鹦鹉自从听见“虞从舟”的名字,好生不自在,拧着臀,抠着喙,不住聒噪:
“虞从舟,心上勾,君好逑,王同舟。”
几句鸟嘴里吐出的狗牙、唬得宦官宫女脸青一阵白一阵,不知是哪个壮了胆的宫妃,竟教小畜生学这般酸词,一并将平原君、赵王都讽了进去。老臣们心中讥笑,倒要看看赵王脸面可伤。不曾想,赵王只是悠悠哂笑,伸了一根玉指,透过笼隙,刮了刮鹦鹉的喙。
殿门外,一袭睿雅的身影遥遥登上秀水桥,清风拂过,微卷的额发摩挲着润玉般的脸颊,广袖袂裾在他身后飞扬,似有仙气、踏云出尘。
虞从舟一身银杏色衣装,襟口袖口镶着紫色亮锦,衬出他三分矜贵,三分灵毓。
踱过秀水桥,他进得殿来,俯首叩拜。赵王一声免礼,虞从舟起身站定。
他抬眼所见,一座黄金台,一帘银丝幔。一只绿尾鹦,一挂红桎笼。一缕香氛暖,一碗苦药凉。一位少年王,一排老权臣。
熟悉的銮殿,只是近来久违。
赵王等的就是这捡球之人,自自然然就把李兑扔来的黑球扔给了虞从舟,“献城求和,虞卿以为如何?”
虞从舟便自自然然地答道,“万万不可。”
每次都是这虞小子跳出来唱反调,李兑怒道,“若强拒不从,秦国再兵临城下,到时失了城池死了百姓,难道虞卿背的起这个责任?!”
“不战先怯,奉阳君未免太看低了赵国军队。今年若献城,明年秦国必定故伎重演,赵国岂非年年被动、再无转圜?”
虞从舟缓缓抬眉,神色清蔚简令,语音却铿锵逼人,
“不错,符逾一役,秦国的确夺了我们两座城池,但我赵军至少也拖着秦人苦战了三个月,秦军亦死伤难计,是以疲惫退兵。如今秦人逼迫赵国献出的城池,分明就是秦国兵力尚无力夺取的。若秦军未出一兵一卒,赵国就听命拱手奉上两座城池,岂不是太骄纵秦人、更让天下诸国小瞧了赵国?!”
李兑哼笑道,“秦国亦派使者前去魏、韩二国。若魏、韩向秦人示好,献出城池并与秦结盟,那赵国必定孤立无援、腹背受敌!”
“赵、魏、韩三国本就同根同气,这几十年来更成唇齿相依之势,绝不会甘心情愿与秦结盟,三国都心知肚明,秦人欲与三晋互相结盟是假,想要分隔孤立、各个击破是真。倘若奉阳君当真要送这两座城池……”
虞从舟向赵王踱了一步,拱手行了一礼,恭谦道,“从舟想劝王上将这两座城池送与魏、韩两国。魏韩既知赵国绝不屈服秦国,必效仿相从,如此可更增三晋盟好,亦可树立赵国在三国中的领袖之位。秦人若见三晋稳固、同心对秦,必不敢轻易出兵。赵国即可换被动为主动,反使秦人烦忧。”
李兑怒气郁结,一下子又想不到说道儿,转身瞪了身后几员老臣一眼,郑大人只好硬着头皮出列说,
“先王曾派楼缓入秦为相、暗中为间。此番楼大人亦遣暗使传来消息,要我们务必献城。楼大人既在秦廷,必有内见。微臣以为……”
郑大人还没想好‘微臣以为’的话,虞从舟轻悠悠开口道,“楼缓入秦为臣已经十余年,郑大人又怎知楼缓不曾被秦人勘破,利用为反间呢?”
“这……”
“再者,”虞从舟优雅一拂袖,视线悠长似在思量,“楼缓本就是外夷人,并非赵人。他若早生二心,欲做间中间、以图两边渔利,也并不出奇。”
“虞卿说的甚是。”赵王频频点头。
见一众老臣再无吭声的,李兑老脸一甩,脚下生雷,鼓着袍子出了殿去。
余下众臣也赶紧随之匿迹,殿上只剩赵王与从舟,两个未满二十的少年。
赵王收了懵然眼光,一脸清明,长身而立,英华毕现。虞从舟拢袖转身,四目相望,对笑悦然。
赵王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些。多日不见,那点距离实在让人生恼。待他近至眼前,赵王摇着头,温暖一笑,
“何必锋芒毕露?只是让你来给我解个围。。 ”
虞从舟仰着脸,一双明眸带着浅笑、透露璀璨光华,
“中庸之道自有去处,只是从来不在我这里。”
赵王笑而不语,端起那碗凉药,轻啜一口,“李兑只怕、恨你更深了。”
“最好把恨王的那份也算到我头上。从舟求之不得。”虞从舟耸肩淡笑。
“上个月你还在这里对我说,隐忍蓄势,颓然为攻。”
“那是对王说的。我自己,当然乐做众矢之的。王忍下不做的、颓去无声的,总要有人来挡来说。更何况,卖疆求和,简直与跪地求饶、割袍求荣无异!”
听到“无异”二字,鹦鹉兄忽然又兴奋起来,摇的鸟笼晃晃悠悠,响亮喊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偕行!”
虞从舟闻言一愣,看着鹦鹉、目光朦胧。
少年时的一幕幕又在脑海中翻腾而起。王与他,两人廊下楼上、嘻笑追跑,殿隅台前、朗朗和诵。这般光景,今生唯一。
“王… 还记得?”虞从舟语音渐轻。
赵王笑着坐下,抚摸鹦鹉的尾羽说,
“萦萦在耳,历历在心。”
赵王清楚记得,六岁时,父王寻了一位太傅入宫,教他读书读经,那是最枯燥乏味的一年。不料时来运转,七岁那年,那太傅又引了他的儿子进宫作他的侍读。那粉雕玉琢的孩儿小他一岁,眉目流转,童心轻灵。二人日日相伴,念书习字、骑马射箭。他从此方才体会,何为欢笑有因,玢美无度。与他一起,再看书卷,也只觉连竹简都润透着莹光,学海无涯,但行舟不苦。
那侍读孩儿,便是眼前的虞从舟。
这首“无衣”歌谣,虞太傅只教过从舟,从未在他面前唱起。是从舟在紫竹林中对他唱过,他就再不曾忘。或许因为,那曲词微亢、而曲调微凉。
见从舟神色稍滞,赵王侧头问道,“虞太傅他,近来可好?”
虞从舟心境被打断,退下一步道,“家父一切安好。”
“还是那么爱看舞散乐?”
“嗯。”虞从舟又点了点头,想到‘舞散乐’这一出,忽然嘴角难愍笑意,垂目莞尔,眼神中流动融融春光,洋洋喜意。
赵王即时好奇心动,“你怎么了,有什么事,这般喜上眉梢?”
虞从舟眨了眨眼,脸色略有泛红,“江妍她。。邀我今日去一士安赏戏。这么多年来,是她头一次主动邀我。”
他欣喜晃神之态,仿佛一个小孩终于长高了身量、可以够得到书架上的宝贝。
赵王见他笑得欢喜,不由跟着温柔一笑。从舟中意楚将军的女儿楚江妍,已有数载,虽则邯郸城里爱慕从舟的女子能绕城墙站上两圈,但世上总有一物降一物,偏偏只有这位冷霜美女楚江妍,似乎从未对他上心,却轻易夺了从舟心魄。
“楚将军过世也已半年多了,她总不会一直冷冷下去。”赵王笑着拍了拍虞从舟的肩头,“看来好事近了!”
虞从舟但笑不语。
赵王忽然又戏谑地说,“不过你这霞光满面的春风样儿,莫叫三弟瞧见,不然不知他又要发什么疯。”
虞从舟抿了抿嘴,想不明白这当口儿、王为何提到平原君赵胜。
“好了,快去吧,莫误了你的千金一刻。”赵王从案上拿起白玉雕刻的一株杏花,递给虞从舟,说,“听说在民间,陪女子看戏总要送枝花,这一枚、你拿去凑用罢。”
☆、冥冥巧遇
尚未到未时,还有一个时辰戏才开演。但第一回受楚江妍之邀,虞从舟安能在府内打坐,早早便到一士安附近集市上遛马遛心,临出发、还拉了几个府中武行的门客随行、给自己壮壮胆。
来回兜了几圈,心内等申时等得痒痒。街心的叫卖杂耍都只是添堵,虞从舟无名指并了中指、不停在额间揉搓。
杜宾、樊大头等虞府门客跟在他身后,见这番等姑娘的怡情事、却叫公子爷比等战书还焦急,均是想笑不敢笑。
远处传来几声吆喝,“这位小哥喜气满身,花事缭绕呐,若今日求姻缘,定是上上之签,芳心近在眼前,姻缘长久若新!” 西边小街上算命的小瞎子,今个儿批了好几个,似乎凡是求姻缘的,都抽到了上上签。小瞎子对各人皆是卖力吹捧,倒是听着颇有喜气。
虞从舟牵着马缰向算命小摊踱过几步。他从来也不信命卦之言,但今日,却份外想得到些许吉言,以兹壮胆。
小瞎子身边另一个小子帮忙查签写批,没主顾时,那人还演练一些个杂耍薄艺,博人眼球。这年头,算命瞎子和卖艺小子还互搭互助、买一送一,好生喜感。
卖艺的耍着浅招,算命的摇着签筒。虞从舟眯眼细看,这两人生得白净清秀,粗布衣裳下,细腕柳腰。他不觉哑然一笑,莫非这二人是女扮男装?此时再听那小瞎子的吆喝语音,虽则装得深沉,仍难免一丝女子柔调。
虞从舟下了马,将马缰扔给杜宾牵着,自己向算命小摊走去。
卖艺的那人其实名叫小盾牌,算命的小瞎就是小令箭,从前从未在这街市干过这档子买卖。今日受主人之命,来此装模作样,实则为了等一个人。
小盾牌余光中瞥见虞从舟远远走来,左手手指暗暗在小令箭背上点过三下,小令箭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明白今日主人要他们等的小鱼儿游来了。
“我想。。求支签。。 ”虞从舟走到近前,明明想说求姻缘,话到嘴边,又拉不下脸。
“这位公子好富贵!贵气满盈呐。”小令箭也不等他说完,放下签筒笑呵呵地站起身来,转手搭上他的掌心,假装探摸一番,忽然皱了眉头说,
“公子。。似乎贵为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只不过那人枉占星宫,主正无日,只怕公子一身才华,却只能虚度年华!”
小令箭感到那人的手在她掌心微微一颤,料想自己说到他痛处。没想到主人教的这说辞果然有效。
虞从舟原本只想求个姻缘吉言,骗骗自己也好,没想到这算卦的男装少女竟会说出这般敏感话题,不由心中一怔。
樊大头在一旁听了,怒从心生,这小子居然敢说王上主政无日,他破口骂道,“死骗子,单凭你这句话,俺就能杀了你!”
虞从舟不想惹事,起手拦在樊大头胸前,淡淡说,“瞎子的话,何必当真。”
他失了求姻缘的兴致,随手摸出一串布币,放在那算卦的掌心,闷闷正要走开,却见这男装少女陡生惧色,急忙追上虞从舟,硬把钱币塞还给他,说,
“大人,大人!大人定是生来俊美,长于富贵,自是前程无量。小瞎子今日出言不敬,决不敢收银,只求大人别叫官府来赶我们抓我们。。 ”
虞从舟见她一脸惶恐,想来是把他当成了官少、富少、或恶少。她身形瘦削,又有残疾,平日里肯定被各色人等欺负怕了。他心中忽然生出些怜悯,问道,
“你既然双眼有疾,为何不让你那朋友来与人算命?”
“他?。。他是哑巴。。 ”那算卦少女低了头说。
原来两人一哑一瞎… 难怪两个姑娘家,会女扮男装,到街头讨生活。如今乱世动荡,普通人都生存不易,更不要说她们又贫又伤了。
虞从舟心下怅然,世道维艰,究竟几时得安。
“钱币拿着吧,我不会叫人来抓你。”他又把钱币塞回她手里。
“不要,不要,”她仍不敢收。推托间,她的手掠过他的手指,她忽然微微蹙眉,细细摸起他修长的手指,揉搓他每一关指节。虞从舟正好生不解,却听她说,
“大人可是这四五年来,桃花运途始终不畅,虽有美人在侧,却可惜美人冷若冰霜,情心难测?”
“你……”
“大人的桃花结结得太紧了,必有桃花劫。”算命少女抿着嘴,一板一眼地说。
虞从舟心头一凉,本欲求佳言,却得了劫批,难道他和江妍,终是不能两两情深?
樊大头越听越烦,几步枪过,拨开小令箭的手嚷道,“胡说八道!俺们虞爷的俊帅、天下无双,多少女人痴心醉倒!他桃花运不畅?!那你这土豆样儿,肯定只能便秘了!”
算卦小瞎撇了撇嘴,慢吞吞说,
“这乱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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