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孩子的年禄不禁红了眼眶。
年季凉薄道,“说不定你家少爷此刻正被皇帝老儿留在宫中御膳御酒的款待着呢!”年禄心中有气,还待辩嘴,只听一个声音传来,“御膳暂且不提,倒是那御酒——”年富抿了口薄消的嘴唇,似乎那湿漉漉的唇瓣上还残留着御酒的香醇。年禄见年富走出通政司,欢喜的迎了上去,“少爷您可出来了,一定饿坏了,赶紧上车,少夫人与绿萼姑娘在家定然等的焦急!”年富一脸沉醉的望着年季,而年季狐疑着走到年富跟前,翕动鼻翼,随即笑道,“年富兄这是在戏弄年某人没喝过御酒?!”说完扬起手中酒壶灌酒,竟显豪放不羁之态。
第四十八()
年富钻入马车,望见年季跌跌撞撞坐到年禄身侧,年富淡然道,“御酒在寻常人家自是堪比珠玉的稀罕物,然而在我年家却也不是那瑶池仙潭的酒酿――”年富话未说完,年季一咕噜跳下马车钻进车厢,行动迅捷间哪见一丝“酒鬼”的迟钝与颓废。年季目光灼灼热切的望向稳坐钓鱼台淡然而笑的年富道,“三坛仙品御酒,你的要求我答应了!”
年富来了兴致,“答应的这般干脆,就不担心年某带你入兵燹是非之地?”年季眯着惺忪醉眼,呵着酒气道,“云贵广三省土司叛乱自有果亲王顶着,西北半壁,二十万兵众由你父把持着,若然皇帝老儿不是脑袋浆糊了,他是决计不会让你掺和西南军务的。特别是这三年,你向世人展现了如你父截然不同的性子与豁达,倘若我是那皇帝老儿,我也不会放心的。”听罢,年富蹙眉,一手探入袖袍之中细细抚摸鸳鸯扣上精致纹路,幽幽道,“既然不放心,为何将江南之行交托予在下?”年季咂嘴摇头,“圣意难测!”见年富沉吟良久,年季开解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从眼下看,此次江南之行于你利大于弊。”年富抬眉,“噢?”
年季呵着浓重的酒气道,“重开浙江科考,此举若成,万余众浙江士子绅矜受益,到那时年大公子的贤达之名恐不在朝堂之上那四位博硕鸿彦之下。”年富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随即问道,“那弊又如何解释?”年季嗤笑,“那弊自然是皇帝老儿此次让你南巡的目的所在了。”年富点头,目光微敛,神情之间一派淡雅从容,“看来皇帝陛下最近心情不错。”
年季嘿嘿奸笑,“试问这天下哪个男人不梦想着有朝一日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那皇帝老儿两样好事全占了,自然心情甚佳。”年富伸出修长一指,挑开车帘,望尽紫禁城外繁华街巷深处灯火幽然,低声喃喃道,“难为她如此强悍的性格能容忍到如斯地步。”只听耳旁传来年季昏昏欲睡的呢喃声,“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必然索求常人所不敢想之事,呼噜噜――”年富回头,恰见年季抱着酒葫芦,脑袋一斜,消瘦干瘪的身躯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扭曲着,嘴角露出一丝酣然入梦的笑意。
幽静的竹韵斋内烛火跳动,年富透过窗棂上的薄纱,见张使君坐于绣案旁一针一角为腹中孩儿添置一年四季的衣裳,每每望见那小巧衣衫袖口处清韵雅致的隽竹,年富的心便发出一阵阵的酸楚滋味。绿萼在一旁收拾书案,时不时抬头望向漆黑的院外,“少爷怎么还没有回来?”
张使君微蹙柳眉,“怕是又忘记了时辰。”绿萼叹息,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摆放齐整,却见一封信笺置于书册之上,绿萼疑惑道,“少夫人,这信――”张使君抬头看了眼,笑意盈盈道,“这信是早上兄长带来的。”见张使君脸上的笑意,情知不是甚**之事,于是绿萼扫了眼信笺上的名讳,“吾儿亲启”落款之处写着,“蛰居散人”四个字。绿萼好奇问道,“这位蛰居散人是少夫人至亲?”张使君含笑点头,“乃祖父在世时至交好友,使君尚在腹中便已过继蛰居散人门下,后来过继双亲早亡,便又重入张家门庭。”绿萼了然点头,“那这位蛰居散人也算是少夫人之祖父至亲。”
张使君点头,目光盈盈,“虽多年未见,可使君还记得陈爷爷当年对使君的百般疼爱。”绿萼道,“那这位陈老先生现下何处?”张使君面露凄色,“听兄长说他老人家现蛰居江苏,虽是桃李满天下,可毕竟都不是骨血至亲。”想到风烛残年的老祖父身旁没有至亲血脉照拂,不禁秀目含泪。绿萼见张使君悲泣,恐其腹中胎儿有失,连忙柔声宽慰,“张文庄大人过府时不是提过少爷这几日便要接旨南巡,到那时可让少爷前去探望,以尽少夫人纯孝之心。”
张使君止泪,略有迟疑道,“只是夫君南巡重任在身,怎可因私废公?”绿萼笑道,“咱们家少爷是何许人,他若想做的事情自然都是合情合理的,绝不会授人以柄。”张使君破涕为笑。而院外的年富揉了揉发痒的鼻翼,折身院外,恰好见到年禄赶车回马厩。撞见年富深更半夜还在院外游荡,年禄讶然,“少爷您还没有休息?”
年富接过年禄手中马鞭,“你先回去吧。”年禄一愣,随即问道,“少爷您这是要去哪?小的为您驾车去!”年富摇头,“今夜心情好,睡意全无,不如学那古人信马由缰。”见年禄皱着一张圆圆脸,一脸的不赞成,年富道,“去跟少夫人说一声,就说少爷我去朱阁老府上讨求学问,归时未定,让她早些休息,莫要太过操劳。”
说完扬鞭赶马,朝着城北飞驰而去。站在府门外的年禄指着城东一侧,话到嘴边,却见马车早已杳无踪影,年禄挠了挠光秃秃的脑门,“朱阁老府上不是在东大街吗,怎么往北边去了呢?但愿黑虎今晚不要迷路才好――”说完垂头丧气回了府中。年富倚靠在马车软垫之上,闭目养神,听着耳畔“踢踏踢踏”马蹄声清脆,任由这匹来自科尔沁草原的黑马将之带往任何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年富以为自己睡着了,黑虎终于停了下来,年富听到风吹过树木发出的沙沙响动,嗅到空气中一丝花木晨露的清新与潮湿。跳下马车,周围一片漆黑,借着幽幽月色,一条蜿蜒小路盘山而上。黑虎打着响鼾,亲昵的拱了拱年富的手肘,年富温柔的拍了拍黑虎硕大的脑袋,笑骂道,“这里水草肥美,倒是一处偷闲的好去处。”黑虎打着鼻鼾低头嚼起丛林间的芳草。而年富望向山路崎岖竟有片刻的出神,随后撩起长袍拾阶而上,在那斑驳脱落的楹联上,“繁华富贵落尽处,落拓山门始开时。”每每站在这落霞山上落拓寺院门前诵读这两话,年富的心头都会生出几许落寞与凄凉,繁华过境,能始终如一陪在自己身旁的除了满身的伤痕,还能剩下什么呢?恐怕就连心口那颗颤动的良知也所剩无几了吧。
年富推开寺院大门,发出一声古老悠长的“吱呀”声,乍见一袭白衣胜雪负手立于悬崖之巅,任由山风吹乱他黑漆的长发,长身玉立恰似一株清丽白荷迎曦绽放,这一刻的静美令年富不忍踩踏。德馨笑道,“既然不喜欢那块楹联,不如换了了事。”年富一愣,淡笑点头,“换什么好呢?”德馨道,“得失无所患,来去皆随缘。”年富挑眉,“好。”德馨从嶙峋峭壁上纵身一跃身轻灵燕,缓缓落在了年富跟前。近在咫尺,年富能从这双璀璨似星空的双眸之中瞧见自己的影子,满满的都是。
德馨笑道,“你如此表情,倒让我有些无所适从。”年富晃神,恰见德馨嘴角的笑意沁人心脾,哪有一丝一毫的无所适从。被人调侃已不是第一次的年富,却第一次有了心跳的感觉。一扭头,却见院中石桌上正摆放着黑白棋盘,其上棋子错落,想来德馨无聊时已左手与右手切磋数盘。
德馨走上前将满盘错落子捡起,“不如咱们再手谈一局。”年富欣然落座,“你在此处等了多久?”德馨一愣,随即淡笑摇头,“第三天。”年富应邀先执白子,刚一个来回便可见棋风凌厉逼人,步步杀机,不留余地。德馨落子从容间如春雨润无声将无数危机一一化解,一来一回,时间如掌中沙砾悄然而逝,直至东方发白,棋盘之上已无可落之子。
德馨叹息,“较之从前步步为营,杀机更显,如此操切,恐难周密。”年富抬手一子一子拾回盘中,举手投足间从容优雅,丝毫不见棋盘之上的凌冽手段,“已身在危局之中,自有困兽之象。”德馨摇头,“此局尚算不得死局。”年富惨然一笑,“手谈棋局,一局不成大可再来一局,而年富此局只此一局,一子落错,满盘皆输!而输者的下场――”年富话未说完,德馨一把按住年富正在拾棋子的右手,沉声道,“当归苦参丸!”
年富身躯轻颤,猛的抬头望尽德馨漆黑眼眸深处竟流转着一如当年那人令年富心惊的情愫。年富反手扣住德馨的手腕,尖锐指甲刺进血肉之中,“你不后悔。”德馨嗤笑出声,“绝不后悔。”那决绝的神情,嘴角牵扯出的一丝从容笑意,与那浓烈得化不开的情愫缠绕在年富的心头越崩越紧,越勒越痛,终于一滴晶莹的泪珠染上些许晨露的微芒滴落在棋盘之上,溅起点点金色的光芒。。。。。。
第四十九()
最终初生的骄阳以她无可匹敌的光芒刺破苍穹,驱逐黑暗,人间大地再一次沐浴在她的光辉之下。矗立在悬崖之巅的两个人肩挨着肩,感受日出滂沱的震撼,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生”的喜悦,德馨回头恰见年富光洁的皮肤熠熠生辉,竟似即将羽化的神人般俊美飘逸,“江南一行,凡事小心。”年富点头,“江南之行虽有惊却无险,倒是西南边陲恐有兵燹之害。”
德馨灿然一笑,“土司割据,内乱不断,犹如皮癣之痒,不足为虑。”年富心头一震,那一丝想不通的疑窦也随之解开,“是乌蒙还是镇雄?”德馨朗声而笑,“真不知你那七窍玲珑心是如何长成的。不过,你还是有些不太了解我的这位四哥。”年富挑眉,略作沉吟之后摇头叹息,“是我低估了人间帝皇的手段。”见年富一点就透,德馨道,“此事一旦落实,那果毅亲王与年大将军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年富淡然而笑,“这你放心,四川巡抚胡期恒绝不会是果毅亲王晋升之梯前的拦路石!”年富突然扭头望向德馨,“你该是世人心中的圣贤之人!”感觉年富眼神的凛冽,德馨心下迟疑,“这圣贤之人可以是孔老夫子,可以是乡野隐士,甚至更可以是朝中重臣,可唯独不可以是皇帝手足。”年富摇头,目光幽冷,“答应我一件事。”
德馨一愣,随即点头,“什么事?”年富目光欺近,沉声道,“终身不得拥有子嗣!”德馨笑得苦涩,“大约像我这样残杀手足之人,命中注定就没有资格为人父。”年富嗤笑出声,睥睨苍穹,一手指天道,“我早就说过,他是瞎的。不想你有子嗣,是我私心作祟,倘若有一日你贤达之名四海远播,必然招致皇上猜忌,如若身后无子嗣以继香火,加之名声累人,那皇帝便不会对你起杀心。”年富凄然望向德馨,竟是痴迷了般伸手摸向那双璀璨双眸,“这一次,恐怕又要对不住你了。”德馨紧紧握住年富有些发冷的手掌,“你想怎么做?”年富神秘一笑,“保密!”
既然年富不想说,德馨也不再问,而是从怀中取出鸳鸯扣芯,年富目光微闪,见那血红玉石表面滑润光洁,定是时常带在身上肌肤相亲所致。德馨道,“三年间游历名川圣地,未有片刻离身。”年富伸手探入怀中,取出的是一块血红色鸳鸯扣环,两人将彼此手中血红玉石相扣,竟是严丝合缝,精巧绝伦。德馨神情惋惜“血玉石虽弥足珍贵世所罕见,雕刻而成的鸳鸯形态亦逼真纤巧,奈何两个大男人带在身上总得遮遮掩掩,着实令人心痒无奈。”年富笑道,“那你想如何?”德馨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锦盒,递于年富跟前,年富狐疑着打开,却原来是一对乳白色极品和田玉,呈现满月之形,其上镂空雕刻寒月宫宇一角,桂树之下怀抱月兔的美人倚栏独望,神情凄婉动人。
而另一块同样的背景之色,只是在那寒宫楼宇之下,一位身形修长的文士仰头祈盼,目露幽情。德馨拿起其中雕有文士的和田玉,面向阳光,在那寒宫月影之上一个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德馨”印章若隐若现。年富依葫芦画瓢,果见美人所依望的方向,“竹韵”二字飘逸隽秀,年富笑靥如花,“从何处寻来如此宝贝?”
德馨道,“江南之行偶遇一老者,以千两银子从老者手中购得。”年富点头,“如此看来,还是你赚了。只是可惜平白内刻了这四个字,破坏了玉质的皎洁无暇。”德馨不以为然,“玉器乃配饰尔,虽是汉宫遗物,亦不过是件死物。”执拗不过,年富只得将这块价值不菲招摇过市的极品和田玉系挂于腰间,德馨抚颚点头,目露欣赏之色,“君子如玉,也只有这样的玉石才配得上你。”
见德馨将另一块和田玉系挂腰间,颇为自得的自我欣赏之际,年富突然道“你可知江南有位蛰居散人?”德馨一愣,略作思索后答道,“你所说的蛰居散人可是姓陈?”年富点头。德馨继续说道,“蛰居散人旅居江南已有三十余载,一贯深出简出,从不会客。传闻其门下弟子个个出类拔萃,乃人中之杰,只是可惜这位老者太过神秘,世人大多对其人其事知之甚少。”年富讶然,“民间隐匿如此德高望重的老者,皇帝定然食不安寝不寐,恐怕早早一纸诏书封赏鸿胪,又岂会令之逍遥山林,广收门徒。”
德馨点头,“话虽如此,可竹韵是否知道这位陈姓老者祖上是何人?”年富苦笑摇头,“除了知道这位蛰居散人姓陈,隐居江南,其他便一无所知了。”德馨了然,“难怪了,若然竹韵知道这位陈姓老者便是陈孝儒的后人便不会有此一问。当年先帝在时,曾多次慕名招贤,奈何蛰居散人每每拒绝,且行踪不定,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了。”
年富凝眉思索良久,了悟点头,“没想到蛰居散人是陈氏后人,难怪纵然是先帝爷在世也不敢动他分毫了。”德馨摇头,“不是不敢,是没有必要。”见年富眉宇之间的不赞同,德馨继续说道,“陈孝儒当年不肯改投永乐皇帝麾下而招致满门被斩杀于菜市口,可见陈氏一族骨血之中的倔强,然则翻看明朝史书,永乐皇帝一生多有佳绩,奈何因为陈氏一族三百余口被枭首示众而备受后世之人诟病。这一得一失间,孰轻孰重,以先帝之睿智,又岂会权衡不透。”
年富低声呢喃,“居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德馨见年富目光微敛,金色的光芒照不进那幽暗眼眸的最深处,于是颇为好奇的问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位蛰居散人?”年富淡然一笑,神情之间充满敬意,“常言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如今看来此言非虚。”德馨拧眉,沉吟片刻,“你指的是三年前故去的年老夫人。”年富点头,“当年母亲属意山东曲阜孔氏家族的女子,后遭拒绝,老太太毅然决然令竹韵求娶安徽桐城张族之女,如今看来似乎大有深意了。”
德馨转念一想,“张佑当年官拜江南两省总督,官评甚佳,风闻与蛰居散人倒是有些交情,此次南巡,竹韵不妨拜帖求见,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年富心中另有计较,此刻也不便言明。忽闻晨光佛寺钟声响起,两人齐齐抬头望向寺院门外,不知不觉天已大亮,德馨面色黯淡,“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聚。”年富淡笑,“你若得空,便来杭州找我。”德馨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