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富心头巨震,升任扶远大将军,监理川陕总督,总览西部边陲军政要务,这是何等的权势,相当西陲半壁直接纳入了年羹尧的口中!难道刚刚登基仅一年的雍正胤禛真的如此信任年羹尧?还是预要取之,必先予之呢?年富想不明白其中要害,然而有一点年富始终坚信:伴君如伴虎。
听着宣旨太监不急不缓的宣读着圣旨,年氏宗族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难以自持的激动与欢喜:也不知道老太太现下又是何种心情?年富的目光落在了老太太清癯严肃的侧脸上,果然除了他,并不是所有人都被眼前的荣华富贵迷住了双眼,太监特有的尖细滑腻的声音还在继续,“。。。。。。特赐年遐龄一等公爵,领太傅衔,长子年斌一等子爵,赐翰林侍读,三子年熙萌监生,天子门生。。。。。。。”
送走了宣旨的陈福公公,老太太亲自请出谕旨,端放香案前供奉,一时间贺客如潮,有向老太太恭贺一门二公三翰林;有向苏氏道喜三子个个出类拔萃,官运亨通,人品贵重;也有向年熙祝贺,天子萌生,前途无量。反倒是身为正妻的纳兰氏与嫡长子长孙年富像个局外人般站在了人群之外,一个淡笑从容的接待着贺客,而另一个却是一脸的羞愧加自责,微微垂首站立一旁,仿佛连抬起头来的勇气都没有。
年妃不愧是雍正最宠爱的妃子,赏赐之丰厚难以穷尽。人人都有礼物,连嫁出门的小姑年氏也得了一对红宝石的簪花,和一盒西域进贡的胭脂,却是唯独年富两手空空。纳兰氏望着手里的一盒冬珠香粉,想到年富此刻无人问津的处境,不禁悲从心起,顿时红了眼眶。
老太太精神头不错,微笑着应付所有贺客的道喜,目光无意中扫到一抹淡蓝色身影,他脸上的笑容不尴尬,不勉强,不做作,从容淡定的迎来送往,于周围指指点点的议论均是以微笑答复,根本挑不出一丝的错处来。今天的年富好像有些不同,曾几何时这孩子也是现在这般天资聪颖,儒雅端方,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慢慢淡出了她的记忆呢?老太太想了想,最后摇了摇了,“富儿——”老太太的声音不高,却是令喧闹喜庆的大厅顿时沉寂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这个局外人年富的身上。
“老祖宗——”年富紧走几步,来到老太太跟前,长身玉立,加之相貌俊美,气质温润,却是与那年斌有几成的相象,又好像完全不同。年斌温润似水,恬静祥和,而年富温润恰似玉阙,恬静有之,却更加华贵,仿佛让人难以亲近,却也令人趋之若鹜。老太太的眼睛瞧东西越来越花,瞧人却越瞧越准了。老太太招了招手,“来,到我身边来。”
年富踏上软榻,在老太太脚底下蹲坐了下来。年富的举动令老太太一愣,随即老太太笑了,孙子渐渐长大,已经很久没有小辈萦绕在她的膝下玩耍着,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现在年富让老太太拾回多年前的记忆,仿佛此刻的年富还是那个小小的孩童,老太太的心有些软了。从怀中掏出一块玉坠儿递到年富的手中,“这个还是你祖父当年的配饰,你拿去吧。”
年富接到手中,便直接坠于腰间,仙鹤造型的乳白色玉坠,形态芊巧,姿容绝尘,于此刻年富一身淡蓝色衣妆相得益彰。老太太满意的连连点头,微微眯起的眼睛中闪现点点湿意,老太太拥有四个儿子,一十四个孙子,却遗憾没有一个像那位隐遁空门的祖父一般美如瑰玉。眼前陡然出现的年富,让老太太的心情大好,于是悄然隐下心头那一丝不祥之兆。
第三()
年富独得老太太恩赏,自然招来察言观色之徒的阿谀奉承,年富总能在一片繁乱嘈杂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静逸。纳兰氏痴痴的望着儿子游刃于各色人群之中谈笑风生,他淡淡的笑,令人心生好感,浅浅的交谈让人身心愉悦,虚心的倾听使人溢满自得。他还是自己那个乖张惫懒,逞乐于床底之间的纨绔儿子吗?尽管不像,可纳兰氏希望这一刻的年富才是她的儿子,他本就应该像现在这般从容优雅,左右逢源,因为他的身上流淌着纳兰一族的血。
“唾!小人得志!”见年富周围聚拢了不少本家亲戚,年烈不屑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年熙却略带困惑的望着不远处比自己大了一岁零三天的“二哥”,从前他从未在这位纨绔子弟身上瞧出一丝一毫纳兰性德的才情与风姿,直到天子一怒,血流成河,从母亲苏氏那里年熙才知道原来恶劣的根子出在那位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的身上。从那时候起,年熙再未拿正眼瞧过自己这位二哥。不知何时,曾经瞧不起的人居然蜕变得让他有些看不懂了。。。。。。。
这一夜繁华的紫禁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无法安睡,年富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正一笔笔誊抄着金刚经,纳兰氏几次催促年富早些休息都被年富劝回去了。此刻陪在年富身旁的是两个贴身婢女,兰馨与绿萼。一个活泼,一个安逸,兰馨睡眼惺忪,时不时还打着摆子,绿萼却认认真真看着年富笔走游龙,端的是气势滂沱,仿佛是位在书法造诣上有着三四十年功底的老学究。
“你识字?”年富突然问道,手底下却未停顿分毫。绿萼一愣,赶忙垂首回答道,“小时候曾跟爹爹识得几个,现在大抵都还给他老人家了。”年富见她说得有趣,便来了兴致,“我这里的藏书谈不上汗牛充栋,却是读出个女翰林还是搓搓有余的。”绿萼羞赧的问道,“少爷岂不闻‘女子无才便是德’?”
“古有李清照,今有宋氏四姐妹,能写出‘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女子想来也并非‘无才无德’之流。”年富将之一婢女与宋朝杰出女词人相比较,这让绿萼既感动又相形见绌,于是期艾道,“绿萼如何与那李词人相较,少爷切莫如此取笑。”年富笔下稍顿,抬起头来望去,绿萼娇俏白皙的小脸蛋上浮出淡淡的殷红,竟是说不出的秀丽。
“我想李清照读书识字也并非像男儿般冲着乌纱帽去的,大约闺阁寂寞,陶冶性情使然,只是一不小心诗文传于世人,于是世人知晓在南宋末年那样的乱世还出了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女词人。”年富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解释,提笔再写,“所以读读书,写写字,娱已娱人亦可。”年富话音刚落,那厢原本昏昏欲睡的兰馨插嘴道,“何必读那拾劳资的书娱已娱人,刺绣,穿蝶,飞毽子不也是可以排解寂寞的吗?”
听了兰馨的话,绿萼嗔笑道,“平日里让你多认几个字,就是不听!何故像现在这般,一开口便让人大门牙都笑掉了。”平白招了一顿数落,兰馨嘟着嘴巴,不服气的翻了个白眼。见那兰馨宜嗔宜喜,天真无暇,年富不禁心情大好,再度搁笔道,“这便是读书识字,与不读书识字的区别,跟女子有才无德并无多大关系。”年富话音刚落,绿萼别开头去,腼腆的笑了。许是想摆脱年富温和的目光注视,绿萼轻移莲步来到书桌一侧,开始替年富磨起墨来。女儿家脸皮薄,年富便结束了今次相当愉快的交谈。。。。。。。
翌日年富特意起了个大早,早早来到母亲纳兰氏院子请安问候。却见纳兰氏眼眶湿红,眉间略显疲态,年富关切的问道,“娘亲可是有忧心事?”纳兰氏摇了摇头,强作欢颜道,“富儿如今这般懂事,母亲哪有什么忧心事,倒是富儿今番着实不该!”纳兰氏伸出纤指点了一下年富的脑门,虽是责备,神态之间却充斥着掩饰不住的欣喜。
“富儿自然知晓礼数,当先去老祖宗榻前问候,只是连日来让母亲辛劳,富儿心疼母亲――”年富欲言又止的话令纳兰氏情不自禁的喜极而泣,养儿防老,此刻的纳兰氏好像找到了主心骨般安定了下来:她的富儿终于长大成人了。
“母亲先去洗漱,稍后一起去给老祖宗请安。”年富好一番安抚之后,才稍稍止住了纳兰氏的眼泪。待纳兰氏回房修补妆容,年富这才粗略扫向一旁的案牍。年富记得刚一进院时,纳兰氏便是痴痴瞧着手中书籍黯然垂泪。年富掀开案牍上的巾帕,被纳兰氏慌忙间压在底下的居然是一本书籍“饮水集”,作者恰是纳兰性德!
在纳兰氏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年富悄悄将巾帕覆盖在书籍之上。随后年富搀扶着纳兰氏来到了老太太的院子里,不想他们不是最早的一对。苏氏正携同儿子,在老太太跟前共叙天伦。见纳兰氏唯唯诺诺走了进来,苏氏的脸上露出比喇叭花更鲜艳的笑容。年熙年烈起身向身为嫡母的纳兰氏行礼,却对纳兰氏身后的年富视而不见。
“老祖宗吉祥。”年富恭恭敬敬行了跪拜礼,老祖宗慈祥的赐座一旁。双方安坐,苏氏首先忍不住说道,“听说昨夜老爷夜宿崇华殿,皇上与老爷整整说了一宿的话。”言词之间充满荣耀。老祖宗微笑着点头道,“你的耳报神倒是神通,瞧着时辰,今天晌午之前恐怕一时回不来,娘娘那里自然还少不了些关照。让厨子晚上多准备些亮功喜欢的吃食,咱们一家子好好乐上一乐。”
“您老尽管放心,到时候老祖宗可别喝多了才好。”苏氏竟是挪揄老太太不禁酒,一杯就倒的特性,逗弄得年过七旬的老太太哈哈大笑,伸手指着苏氏无辜的脸庞笑骂道,“就你嘴刁舌滑,生怕这府中之人不知道我老妇的短处!”苏氏装乖卖巧,又是一番无伤大雅的调侃,令老太太笑得前俯后仰。纳兰氏坐在老太太的下首倒真真切切的成了摆设,除了在老太太仰头哈哈大笑时,从嘴角扯出几分牵强的笑意,便只剩下手足无措的拘谨了。
“年丫头那口子今番也跟着亮功一起回的府,好好安排一下住处,千万别怠慢了我年家的女婿。”老太太吩咐道,苏氏连连点头,“端方才高八斗,性子却是难能可贵的沉稳和顺,恐怕将来的前途无可限量。”苏氏这马屁正好拍在了老太太的痒处。当年胡期恒还只是四川巡抚下小小的僚属,是老太太一眼便相中这位言语不多的年轻进士。
“当时你还属意那什么江苏按察使!”老太太睨了眼尴尬的苏氏。苏氏连连讨饶,“我这双拙眼只识得砖瓦沙砾,如何比得了老祖宗一眼便识金镶玉。”老太太被哄得又是一番哈哈大笑。随后又聊了些生活琐碎,许是感觉身上乏了,老太太便让大家散了。临走又督促三子努力读书,不忘光宗耀祖等等。
“老祖宗,孙儿想和母亲出门一趟。”在老太太即将起身的这一刻,年富突然站起身说道。众人一愣,苏氏的嘴角更是挂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纳兰氏心头巨颤,脚下更是一片虚浮,在这个点上出门,无疑会招来老太太的不待见!果然老太太原本慈祥的脸阴沉了下来,又重新做回软垫之上,冷冷的问道,“噢,能说说因为何事就必须选择在今天出门!等一天就等不了!”
见老太太发怒,年富“噗通”一声双膝跪倒,俯首在地,声音悲切道,“孙儿知道父亲沙场九死一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出门,奈何――,今日是外祖父忌日,身为外孙不能筵席祭祀,却也该到他老人家的坟头添一炷香,否则,愧为人子――”说着说着年富声音哽咽,再看那纳兰氏早已泣不成声。老太太望着俯首在地的年富出神了许久,才道,“死者为大,你带着你的母亲,记得早去早回!”
“多谢老祖宗!”年富磕头拜谢。纳兰氏哽咽着,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能学着年富的样子,跪倒在地,口中恳切道,“多谢老祖宗。”老太太和善的笑了,“谢我作甚,为人子女进香祭拜本是常情。只是替老身也上一炷香,想他纳兰性德生前是何等的才华横溢,举世无双,一首‘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不知愧煞多少翰林学子。只是可惜天妒英才――”老太太摇头长叹,一脸的痛惜。纳兰氏埋头哭泣,只是这泣中苦闷又有几人能解。
年富搀扶着纳兰氏走出深深院落,坐上早就准备在府前的车撵,朝着东城门外行去。老太太望着纳兰氏母子离去时的背影久久出神,苏氏及其二子不敢离去,静等老太太发话。突然老太太目光冷然望向苏氏,“纳兰氏是我年家未来的主妇,这是不争的事实!”苏氏姣好的脸颊白了白,唯唯称诺。只听头顶上老太太严厉的声音继续说道,“纳兰氏系出名门,乃纳兰性德之女,这是不争的事实!”
“至于纳兰氏生父,一旦过继,便无生身父母之说!所以斌儿,他该姓的是佟佳氏,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三个“不争”的事实令苏氏娇躯摇摇欲坠。早在十多年前,雍正还是雍亲王的时候,年斌便已遵循上意过继给了隆科多。一旦年斌娶妻生子,他的孩子将不再姓年,而姓佟佳氏!多么尊贵的姓氏,这是孝诚仁皇后的姓氏,也是雍正嫡母的姓氏!
第四()
“母亲,母亲――”年熙摇了摇呆傻了一般坐在椅子上的苏氏,连老祖宗离去时苏氏也未起身相送,可见老祖宗的话对苏氏的打击有多大。悠然转醒的苏氏浑身一软,要不是有一旁年熙相扶,恐怕早已瘫坐到了地上。见母亲脸色苍白,神情低落,年熙心中不忍,劝慰道,“大哥虽已过继,可他是娘亲怀胎十月生养,又在膝下抚养至冲龄,孰轻孰重,以大哥心性,自是不会忘了娘亲。”
年熙的话令苏氏振奋,一把揪住年熙的袖口,苏氏声音祈切道,“是啊,斌儿最是心软,他永远不会令娘亲失望的。他是我苏清秋之子,一日是,终身都是!”年熙望着母亲脸上癫狂的笑意,心中暗暗发苦。生在富贵人家虽然锦衣玉食,却永远做不了自己的主,就像大哥年斌,柔弱之年便已位居子爵,外人只道地位尊崇,生父继父同样的位极人臣,可有谁问过他活的开心吗?这样的锦衣玉食、奴仆千重,是不是他向往的?
“娘亲莫要伤心,要是大哥敢不认娘亲,我现在就去赫舍里府上把他揪出来,狠狠的揍一顿!一个子爵有什么了不起,等过了年,孩儿跟父亲征战沙场,定能博得个一等公爵的功勋,到时候自然光宗耀祖,封荫妻子!”年烈犯浑,被年熙一个眼神怒视,便讷讷的不敢再多言,朝着母亲和年熙直接拱手告辞。想到后院马厩里新得的良驹,年烈刚硬的眉宇间阴霾尽消,立刻又变得生龙活虎了起来。
年富掀开车撵上的窗帘布往外瞧,人头攒动,挥汗如雨,往来南北的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街道两侧的商户林立,好一番民丰物埠,盛世繁华的景象。感受到身侧之人的沉默,年富收回目光,突然颇有些兴趣盎然的问道,“娘亲,富儿可曾见过外公?”纳兰氏一愣,许是从重重叠叠纷繁意乱的回忆之中摆脱出来,看到年富稚嫩俊美的脸庞,纳兰氏由衷的笑了,“见过,那时的富儿还不及外公的腿肚子高。外公总说,富儿长得最像他――”简短的几句话令纳兰氏哽咽。
“不是富儿长得像外公,是像娘亲,而娘亲才是像极了外公,不论相貌还是才情。”年富的话令眼泪还在眼眶中打转的纳兰氏破涕为笑。之后车撵之中的气氛变得温馨舒适起来,纳兰氏几乎能背诵纳兰性德所有的诗集,这在年富看来,这是她身处幽深豪门内庭唯一可以引以为豪的东西了。
出了城东门,路就不太好走了,马车变得异常颠簸,大约又行进了半个多时辰,车撵在一处茂林边缘停了下来。年富将纳兰氏搀扶下马车,周身环顾,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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