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注意到对方作揖的姿势,与魏人不同的是,两边手掌重叠之际,大拇指皆是竖起,似乎这是大洪朝之前的古礼了。
“在下不慎坠河,漂流至此,敢问老人家,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者微笑着道:“原来如此,此间乃桃源村,老朽是村中的族老,我辈先祖乃大祟之人,为避战火而迁居此地,至今也不知过去多少年月了。”
“噢?”张原微微一震,那不是千年前便迁居此地的上古遗民了?
“贵客请随我来。”族老客气地道:“老朽自打出生以来,就没见过外间人进入此地,此番定要好生招待,以尽地主之谊啊。”
张原也不客气,道了一声谢便欣然前往。在地下河中漂流了数月之久,他一直生食河鱼,早就不知热食是什么滋味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村里的人已经收回了怪异的目光,各自忙着手上的事情。
张原跟在这老者身后,行走在笔直交错的阡陌小道上,头顶是正在怒放的桃花,处处一片嫣红。随后进入一间大屋子,一股沧桑而古老的意味扑面而来。
趁这族老招呼家人准备宴席的时候,张原往这房间四处打量,这一路走来,不管是摆放在大门口的石刻雕像,还是屋中装饰的木雕,连他也认不出那是什么动物,只觉得怪异狰狞,全然不似魏人镇邪的吉祥之物。
张原也读过一些古籍,知道上古年间之人喜用貔貅为镇宅,然而这些雕刻也非貔貅的样子。
这时,好酒好菜一轮轮摆放上桌,有荤有素,香气扑鼻,陪宴之人言笑晏晏,纷纷询问外界之事,张原一一答之,这些人得知千年以降、七朝更迭之后,纷纷感慨不已。
“贵客,何不食酒肉耶?”族老忽然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问道,仿佛因客人嫌弃而不悦。
霎时,一桌人鸦雀无声,静静地望着张原,目中毫无温度,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陈旧的大屋内似乎多了一种古朽的味道来。
张原恍若未觉,微笑着道:“各位有所不知,在下方外之人,不饮酒,不食肉。”
“难道,不可为老朽破一次例吗?”老者沟壑分明的脸上平静异常。
“方外之人,从不破例!”
听到这话,族老浑浊的眼中,黑色眼球陡然缩成针尖般大小,瞬间恢复常态,木然地道:“老朽等人绝世已久,不知这‘方外’作何解?还请贵客告之。”
张原沉默顷刻,忽然面上闪过一道淡金,淡淡地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静默了稍许,空气中似乎重新鲜活起来,族老笑意盈盈,轻轻击掌道:“好风采!好客人。”
说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道:“天色已晚,贵客且住上一宿,明日老朽再遣人领路,离开此间,不知尊意如何?”
张原致谢道:“那有劳老丈了。”
随后,他跟着这老者穿过一道黑漆漆地走廊,来到一间屋子外。也不知对方的昏花老眼怎么看得清楚,摸着黑掏出钥匙开了锁,缓缓地走进屋内,又点亮了一盏陈旧地油灯。
黯淡的灯光下,族老脸上的皱褶仿佛又多了一些,深了一层,脊背也似乎佝偻了一些,“贵客在此安歇罢,晚间休要外出走动。”
张原应了一声,目视着老者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中。
往屋中打量了下,布置异常简单,一桌一榻,仅此而已。接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瞳孔微微一缩。
这油灯的样式……他在地城古墓中见过,分明是一架常常用于点明墓道的长明灯。
也许,这附近也有古墓,这些人从中取用了里面的物事也说不定。
张原沉思半响,心中委实有些惊疑不定这些人看似寻常普通之人,但心中隐隐的危机感不会欺瞒他。
方才在酒席上,他之所以不吃肉、不饮酒,是因为肉眼看去虽然新鲜醇香,但在他堪称明察秋毫的感官之中,那酒与肉分明是腐朽了不知多少年的食物!
那些人试图让他吃下那些东西,却又是什么原因?若不是使出禅音威慑了一通,这些人又会怎么对付他?
细细一想,又觉此间大有古怪!
这样的环境之下,就算真是大崇遗民为避祸而进入此间,也最多传承不过几代人就要灭绝,不管是疾患、近亲联姻还是生存环境,都不可能安然生存至今!
正思量间,忽然有人轻轻推门而入,一个垂髻少女轻移莲步,盈盈下拜道:“夤夜漫长,请容奴洒扫铺叠,侍奉君子。”
声音轻柔,如环佩叮当,文雅悦耳,仿佛来自上古的画中人走下纸卷。
张原见这少女一身淡青襦裙,不同于那些村民一身黑色麻衣,且光艳无俦,丽质天生,皮肤细嫩白皙得不像话,更像是哪个高门世族的贵女,完全不似这小村子里的人。
黑暗中传来些许幽香,嗅入鼻中,神魂为之一荡,令人心猿意马,情难自禁。
张原静静凝视半响,一口吹熄油灯,“如此,还请姑娘宽衣解带,以慰相思。”
第六十八章 古村 二
黑暗中没有半点声响,宛如亘古以来的黑夜,呛鼻的烟味和屋子里的霉味纠缠在一起,将那一点淡淡地幽香渐渐遮过。
张原等了片刻,忽而眼中金光一闪,冷冷地道:“脱又不脱,走又不走,姑娘意欲何为?”
良久,对面的少女幽幽一叹,“一具死人的骸骨,圣僧也要看吗?”
对她的话张原毫不意外,吹熄桌上的油灯就是为了摈除干扰,灯光熄灭之后,在他一双法眼扫视之中,透过那薄薄的布袍,虚幻的起伏曼妙,对方一颗美人头之下赫然是一具惨白的骨架!
“既是死人,又何以侍奉君子?”
眼前的咄咄怪事,即便是前世也从未见过。
少女再度一拜,柔柔地道:“此间的活人是死人,死人却是活人,圣僧法眼,难道还看不透吗?”
“的确看不透。”张原面色清冷,目中带着审视的意味,“一群死人备下酒席款待,一个自称活人的骷髅自荐枕席,在下的确看不透。”
听到骷髅二字,少女的神色似乎黯了一瞬,忽而语气急促地道:“来不及解释了,那些人存心不轨,要奴来污了圣僧的金身,以便下手谋害。如今多在此地呆一刻,圣僧便多一分危险,还是速速远离为妙。”
忽然眼前一亮,张原重新点燃了油灯,注视着对方,“往何处去?既是死人之地,深夜出行岂非更加危险?”
少女摇了摇头,道:“圣僧有所不知。此地勾连黄泉,一到夜间便能压制那些人,实力不足平日一半,唯独奴家不受影响。”
“黄泉?那是什么?”
“来不及解释了,圣僧信奴这一回,快走吧,再不走就迟了!”说着,这少女一把攥住张原的手,触感如寒冰一般,领着他往外边跑去。
二人穿过走廊,跑入庭院中时,张原白日所见的那几个怪异木雕忽然活了过来,顺着墙壁悉悉索索地爬下,并且体积越来越大,像一只只毛发鲜亮的真正怪兽,凶狠地扑了过来。
张原正待出手,却被少女拦住,急急地道:“这是虚术,不当真就伤不了人,一当了真就能化虚为实了,圣僧只管往前跑就是。”
说来也奇妙,当张原尝试着无视这些怪兽时,扑至眼前的身影又像烟雾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整个大厅空无一人,没有半点灯火和人影,一片死寂和黑暗。
二人刚刚跑到大门台阶上,门口的两座石兽忽然平平一移,挡住了去路,明明是石头雕刻出来的东西,嘴巴却一张一合地道:“太阳什么时候出来?”
张原不禁愕然,这叫什么问题?
“快说呀!”一旁的少女催促道。
“说什么?”
“说什么都可以。”
张原想了想,道:“太阳永不升起。”
轰地一下,石兽让了开来。
张原连忙迈步跨出,却见眼前一灯如豆,一桌一榻,竟然是又回到了方才的房间,他下意识地转身一看,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走进一个垂髻少女,盈盈一福道:“夤夜漫长,请容奴洒扫铺叠,侍奉君子。”
声音轻柔,如环佩叮当,文雅悦耳,却令他头皮发麻!
“你不认识我了?”张原定了定神,试探着道。
少女迷惑地望着张原,幽黑的眸中没有一点反光,轻声道:“圣僧认识奴家?”
“你怎么知道我是圣僧?”张原不答反问。
女子低垂臻首,低声道:“在奴的眼睛里,圣僧比那夏日的流萤还要耀眼,怎会不知?”
“那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为何到了此间?”
听到这问题,少女似乎有些困惑,轻轻笑了一声:“圣僧真是个有趣的人,问奴这许多不相干的问题……。”
说到这里,张原突然打断道:“我不需要侍寝之人,你走吧。”
他几番试探,感到对方并非是没有神智的傀儡,一言一行皆有迹可循。
少女回头望那漆黑的走廊上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说:“奴知道圣僧定有许多疑问,但现在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了,有人试图加害于君,请随我速速逃离险地吧。”
言语中透露出一种真诚和令人信服的力量,张原不由再次跟着对方飞奔而出,途径庭院时,那几个木雕再次悉悉索索地往下爬来。
“不用管它,这是虚术。”张原飞快地道。
少女瞪大双眸,心中虽是不解,但也只好把疑问放在心里。
“咦?圣僧,你走错路了,这边才是……。”
“没错!”张原头也不回,“我正是要越墙而过。”
说着,足下猛然发力,拉着几无重量的少女飞掠而起,到了墙的另一边。
张原刚一落地,心中便是一沉,眼前的景致,竟然还是方才所处的庭院。
就算他心志如铁,此刻也有些发毛了。
回头一看,背后空无一人,那青衣少女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再望了望大门口,那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像是一处地狱的入口,等着人自投罗网。
张原再度往外走去,那两只石兽再度横拦过来,问着相同的问题:“太阳什么时候出来?”
这次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辰时出来。”
石兽移开,张原犹豫稍许,往前踏出一步……
再度回到了最开始的小屋中。
张原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翻滚不已的恶气,一个熟悉地声音再度响起:“夤夜漫长,请容奴……啊?”
不待她说完,张原一把攥住对方的手腕,“不要解释那么多了,速速逃离此地吧。”
说着,足下连连发力,拽着对方飞快地冲了出去,穿过漆黑的走廊,无视了庭院中那些木雕,再度往大门口冲去……
两只石兽横拦过来,大嘴一开一合:“太阳什么时候……。”
“滚!!!”回答的是一声断喝!
砰!!!!!!!!!!!!
一声惊天巨响!
张原去势之疾,足下发力之重,如同一只横冲直撞地史前巨兽,踩得大地微微震颤,金光爆闪间,两只重逾千斤的石兽被他撞得轰然爆裂!!
第六十九章 古村 三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从碎裂的石渣间猛然冲出,眼前虽然仍旧黑暗一片,却不再是小屋中,而是来到了阡陌纵横的田土上。
张原松了口气,却听见那少女说:“圣僧请随我来。”
说着,便拽着张原往地下河另一侧的村庄跑去。
田垄间种植着一些冬瓜,已然长成了硕大的个头,原本在土壤中静静地呆着,当二人略微靠近后,这些冬瓜居然动了起来,并挣脱了瓜蔓,大约有十来只的数量,咕噜咕噜地朝二人飞快滚来。
见到这诡异一幕,张原有些心寒……无论妖魔鬼怪,前世他也没少经历过,却不曾见过这般古怪的场景。
“不能被它们围住,否则再也走不掉了。”少女飞快地道。
一群冬瓜在身后隆隆地追赶着,并发出孩童般的嬉笑声,着实给人一种阴森可怖的感觉。
这些“东西”滚动的速度非常快,与张原全力奔跑下的速度相差不多,甚至略快一筹,听到后面的嬉笑声越来越近,一种莫名的危机也愈发靠拢,令他脖颈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也不敢回头,嘴上急急念诵了几句《大威天龙经》,往后一掌拍去……
这足以糜烂上百米的一掌,竟然如同泥牛入海,没有造成半点动静,后面的嬉笑声只是微微一顿,随即没事似的继续笑闹起来。
“不要打不要打!”少女连声道:“越打越多,永远打不完的。”
张原忍不住回头一看,心中不禁一突:原本十来个冬瓜竟然变成了三四十个,密密麻麻地在后面追赶着,眼看就要撞到二人的脚后跟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河中冒出淡淡的雾气,将整个村落遮盖得隐隐约约。
咚咚咚……二人踏上了木桥,那些冬瓜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然没有追上桥来,只是静静地竖立在原地,像人一样目视着张原。
“贵客止步!止步啊!”
二人过了大半的桥,眼见再走两步就到了对岸的村子,这时却从身后传来一阵阵呼声。
张原回头一看,白日里招待他酒席的族老拄着一根拐杖,正站在一个土坡上,遥遥地喊道:“贵客千万不可进入那个村子,会没命的啊。”
“圣僧不要听信那人的话,他早就不是活人了。”
少女已经站在小桥另一头的村子里,对着他喊道。
“邪魔!老朽虽然不是生人,却也是为了镇压尔等!”族老呵斥道。
“这些年你不知害了多少人,吃人肉身,封人魂魄,你才是邪魔!”
“你以色相诱人,坏人元阳之基,敢说你不是邪魔?”
“那是被你操纵,身不由己,只有遇到圣僧才会清醒过来!”
二人争执不休,张原却头一次陷入挣扎中他敏锐的“感”官头一次无法分辨出真假来。
“贵客,速速回来,老朽不会害你啊。”族老捶胸顿足地道。
“圣僧,快些过桥来,奴带你离开此间。”少女情真意切,连连招手道。
张原的眉头跳动不已,他极端厌恶这种左右不决的局面事实上,经历了前世种种的他,除了自己,谁也不信!
而心头隐约的危机感一直不曾散去,提醒着他决不能松懈下来。
这时,他的目光看向雾气蒸腾的地下河……
也许,从来处去,才是最好选择?
一念及此,心中如闪电划开迷雾,当下再不犹豫,一头扎进了冰凉的河水中。
耳中传来一声轻叹:“小子,算你命大,做出了正确选择。”
是那个阳神的声音。
“若我要死,第一件事就是把全身佛力灌进指头上。”张原冷冷地道。
“这关老夫什么事?小子你真毒!!”阳神不忿地吼道。
“见我遇险而不出声指点,扣除一次气血供给。”
“你……咳咳,老夫也没想到你会进入这个鬼地方啊,你能活着跑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可不能怨旁人。不过这河里有个机缘正适合现在的你,老夫告诉了你,可要多给一份气血。”阳神忍住气,连忙献上好处。
“且说说看。”张原在水中浮起,回头往岸上一看,只见族老和那少女各自站在桥的两侧,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老者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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