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有人敲了敲门,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二位,姑娘伺候得还满意吗?”
第二十五章 宁无我 一
无相子咬牙切齿,浓密地胡须无风自动:“宁无我,你他妈当了朝廷鹰犬,还真是无所不在啊!”
门外的中年人笑了笑,白生生的脸上一派和气:“老友,你这般说就不对了,我等武人,投靠朝廷,货与帝王家,乃是王道正途啊,这怎么是自甘下贱?应该说老宁我知道上进才对啊。”
江鱼子张大嘴巴,眼神中满是震惊,低声道:“师父,我们进来时说的话他全知道啦!”
无相子不去理他,连连冷笑道:“自古以来,江湖与朝廷各行其是,你自己要当鹰犬就罢了,还要所有人都跟着你?”
“侠以武犯禁,一旦当了鹰犬,还有什么硬骨头去犯禁?只能拿软骨头去欺负欺负平民百姓吧?”
宁无我叹了口气,“武功济得什么事?便到了你我这般地步,无论济善还是除恶,又能管得了几人?”
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大丈夫不以逞武为能!若能执掌大权,指点天下,从根子上改变世间,这才是真正的侠!区区犯禁之侠,又算得了什么?”
“呸!”无相子吐了一口唾沫,脸上挂满嘲讽:“那二皇子给了你多大的官?你又掌了多大的权?怕是只能当一把刀、一条走狗吧?”
窗外,宁无我沉默片刻,低声道:“你是知道的,非世家出身之人不能白身授官,二皇子也不好打破这惯例。”
“但你也知道,一旦我考中举人,甚至进士,就能一步登天!”
无相子哈哈大笑:“那你考啊,考了多少年?你中得了吗?人有多大肚子,就吃多少饭,你不觉得你会撑死吗?”
“就算你中了!你又能如何?就用你神道教中那些小把戏,就能治理天下?荒谬!狗屁不通!!”
二人早年间曾经以武论交,武道修为不相上下,彼此间惺惺相惜,成为至交好友。
但二人之道大不同。无相子虽然面相儒雅,也曾是读书人,但骨子却是个纯粹的武人,向往以武犯禁,痛快逍遥,以手中利剑诛除不平。
而宁无我则向往出将入相,功在社稷,冀图执掌大权来实现心中愿望,但屡考屡败,忿懑之下便建立了神道教,将心中夙愿贯彻在教义中,在民间影响力颇大。
只是其人见识有限,行事手段偏向幻术愚弄,教中之人又良莠不齐,神道教便渐渐沦为正道中人鄙视的邪教魔门一流。
但宁无我性子坚韧,即便屡考不中,也屡败屡考,不曾放弃。如今更是不惜委身于二皇子门下,成为其手中一把斩除异见的利刃,只为了关键时刻,贵人能提携一把。
“老友,得罪了!”宁无我叹了一声,身形一纵,人已退到院中。
“放箭!”
一声令下,布满了院落的弓手纷纷搭弓上箭,乱箭齐发!
这次就不是弩机发射的轻箭了,而是一石之弓放出的重箭,在这些足以上战场、决胜负的精锐弓手手中,这箭足以灭杀任何一个武道门派!
一支支利箭透过窗棂、木墙,又深深地扎进屋内的家具中。而无相子早有准备,拉着徒弟躲在一个棉被包裹的桌子后面,用这当着盾牌死死的挡着身子。
厚而柔软的棉被,对这种弓箭有着良好的防御效能,只因为它足够软、足够厚,能化解大部分动能,就算利箭穿透了这一层棉被,也只能钉在坚实地实木桌上,不能伤害到后面的人。
“师父,怎么办?”江鱼子哭丧着脸,他虽然武功不错,但一直在山门中习武,不曾游走江湖,哪里遇见过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境!
无相子面色如铁,沉声道:“一会我拖着你冲出去,你使劲往外跑,我来拖住这些鹰犬!”
“不行,要死一块死!”江鱼子虽然害怕,还是鼓足勇气道。
无相子心中有些慰藉,却一巴掌扇在徒弟头上,破口骂道:“什么死不死的,放你娘的狗屁!”
“你跑出去找你师兄安顿,没你当包袱,这些走狗奈何得了老子??”
江鱼子只好委委屈屈答应下来。
趁着箭势稍停,无相子二人裹着一层棉被,顶着大桌骤然突破大门,刚冲至院外,只见眼前恶风骤起,一对铁拳轰然砸来。
无相子一手迎上,一手将裹成一团的江鱼子往房顶高高掷出。
“宁狗子,来来来,让老夫见识下你的功力有没有倒退!”
宁无我攻出一招后旋即飘然后退,听见这话也只当作没听到,喝了一声:“落下大网,务必生擒活捉!”
话音刚落,一张厚绳编织的大网朝无相子当头盖下,纵然他利剑如飞,剑光暴闪,短时间内也难以一一削破这张坚韧厚实的大网。
“宁无我!你卑鄙无耻!!我草你妈!!”无相子气得嘶声大骂。
宁无我微微叹息:老友啊老友,你为什么就不理解我的苦心呢?
这场大考,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要拿下举人!
他摩挲着光秃秃的下巴,心中突然想道:对了,那小子明经试的名次不错,看来颇有几分功底,兴许策问试也不再话下,我要不要……
虽说要损些面皮,但也总比再度名落孙山的好哇。
……
往生寺的偏院中,张原静静地听完江鱼子的哭诉。
但心中委实有些不可思议,宁无我?那日小酒肆中遇到的白脸中年人?
一个屡试不中的落魄秀才,竟然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邪教教主?
而且这么个武道高手,还是一个一心投靠朝廷、想要出将入相、建功立业的人?
这样一个人,现在却成为二皇子堂下区区一个门客,到处为其招揽武人,扩充势力?
听完江鱼子的叙述,包括此人与无相子的对话,和以往的言行,宁无我这个人的形象,在张原的脑海中顿时渐渐勾勒出来。
怪不得苏含月来刺杀魏定一,原来有着这样的缘故。
有趣,有趣。
一个明明可以傲公卿,慢王侯的宗师高手,一个明明拥有庞大影响力和数量众多的下属,甚至能掀起滔天反潮的邪教教主,竟然还怀揣着这样一份理想……
这该叫人如何评断?
一个身在江湖,心在朝堂的草莽文人?
一个身在魔窟,却不想做魔王的魔王?
第二十六章 宁无我 二
一阵木鱼敲击声不断从佛堂内传出,伴随着方圆嘴唇开合,一连串经文咒语不断吐露出来。
悉陀叶,娑婆诃。
摩诃悉陀叶,娑婆诃。
悉陀喻叶,室皤罗耶,娑婆诃。
那罗谨墀,娑婆诃。摩罗那罗,娑婆诃。
……
渐渐的,念诵之声愈发急促,木鱼敲得如同暴风骤雨,萦绕满堂、声声不绝。
这时,一只苍蝇从窗棂外飞进,刚刚进入屋子范围,一股无形的震荡迎面而来,瞬间被被分尸成无数碎片!
“砰!”
一声异响传来,念诵声骤然中止,方圆手中的木槌已断裂为二。
方圆神色萎靡,满脸豆大的汗珠,有气无力地道:“这本《大威天龙经》,以贫僧修为,也只能带你到这一步了,你何时能够融会贯通,也就是何时成就‘圣僧’之日!”
张原睁开双目,诚心诚意行了个合十礼。
《大威天龙经》是一本手抄经文,来历已不可考。其中颇多注释出自上一代圣僧之手,因此也被称为成圣的资粮。
只是此经神异之处远胜其他经文,佛法修为不足者强行颂念参悟,只会震伤内腑,甚至神魂难安,发疯癫狂。以方圆住持位份的佛法修为,连此经的三分之一也念不完。
《大威天龙经》全篇由晦涩深奥的古文写成,辨认艰难不成,发音也是拗口至极。这也是方圆看在张原真正晋入了住持一级,才不惜耗费偌大精力,亲自将其引导入门。
“悉陀叶,娑婆诃。
摩诃悉陀叶,娑婆诃。”
刚念了两句,张原就发现,一种沛然如潮的震动自体内油然而生,从舌头到气管,从肺腑到骨骼,随着每一个字吐出,这种震动就像渐增渐涨的洪水,眼看就要溢出大堤。
而肉身,就是这座大堤。
“往生寺所有经文,现在贫僧已经全部传授于你,今后的路,就靠你自己去走了,切记……不可燥进!”方圆合掌一礼,蹒跚着离去。
神秘的语言、神秘的震动,圣僧的不朽不灭,就是来源其中么?
张原回到自己的小院,尝试着再次念诵,同时用着内力护住心脉和脏器。
摩罗那罗,娑婆诃。佛罗那罗,娑婆诃……
陡然间,护住心脉的那一部分真气如煮如沸,狂暴异常,张原心中惊骇,连忙运之于掌,真气流动时经脉中撕裂般剧痛,随后一掌凌空拍出!
轰!!!
一股肉眼可见的螺旋气流涌动而出,所过之处,菜园、篱笆、土墙、小树、土坡,如遭巨兽冲撞一般,狼藉一片!
足足十米的范围,被这一掌摧得一片稀烂!!
“咦?!”
正怔忪间,忽然一声惊叹出现。
“那老小子剑法了得,可不擅长什么掌法拳法啊,这一招你从哪学的?”
一个白面中年人现身出来,望着张原的目光中惊疑不定。
无相摧魂剑是天下超一流的剑法,但无相子这一门只有这一剑一心法,再无多余的功法,这小子又从哪里学来?
而且,这一拳的破坏力几乎与他相当,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长达十米的内气波动范围!
天底下,怎可能有这样远距离的破坏?
张原喉头猩甜,本想呕出一口鲜血,见到这人进来,便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人正是宁无我!
“宁教主所来何事?”张原不咸不淡地道。
宁无我想到此行的目的,对做官的热情顿时压倒了对武学的兴趣。
“莫非你那小师弟不曾告诉过你,无相子已被本座擒住?师父被关押在大牢中,你还这般闲情逸致?”
张原眸中波光一动,“那我该怎样?杀进天牢,还是去刺杀你?”
宁无我生平没见过这样说话的,不由愕然道:“天地君亲师,师父又是师又是父,他陷入囹圄,你怎么不急不躁?本座等你多时,也不见你上门来寻,最后才听手下上报,说你在寺里念佛经,真是岂有此理!”
张原双眸一睁,似生风雷,“什么天地君亲师?天是什么?地又是什么?你可说得明白?君又是什么?吮万民之血、食天下膏腴之硕鼠!亲又是什么?士族高门,不过世间毒瘤,蝇营狗苟,亦是一群吮血毒蛇!”
“这世间种种道理,太多繁杂,你不消说,我也不屑懂。你关押师父,心里盘算着什么阴私,我也不想知道。但若是他死在牢中……”
说到这里,张原屈指一弹,剑锋嗡鸣不绝,“你的人,有一个我杀一个,二皇子的人,有一双我杀一双,直到你满教死绝,赵元一授首剑下!!”
宁无我双眼越睁越大,目呲欲裂地望着张原:“逆贼!逆贼!荒唐!荒谬!还直呼二皇子名讳,你大逆不道!”
张原淡淡一笑:“我大逆不道,你待如何?”
宁无我死死瞪着他,气喘如牛,他怎么也没想到张原是这样的人,在他想来,一个能在明经试中名列前茅的秀才,应该与他是一路人才对,怎么能料到,对方竟然说出这种足以诛九族、寸喋七日的话来。
狂人!狂人!!
上天真是不公平,怎么教这种人得了文运!
有心出手教训,但想到方才那凌空一掌的神威,又没什么把握,反倒可能坏了大事……
对了,大事!大事才是首要的!
想到心心念念的毕生夙愿,瞬间觉得此子的狂妄也没那么重要了。
宁无我缓了缓气,盯着张原道:“既然如此,本座也直说了。你要放你师父出来,那也简单。数日之后的策问试,你必须……。”
说到这里咳了咳,白皙的面皮上有些发红:“策问试中,你用传音入耳,你念我写!”
话说完,等了半响,不见张原回答,却看到对方用奇怪地眼神打量着他。
宁无我有些恼羞成怒:“只要本座过了这第一试,成了举人,马上就放无相子那老小子出来,绝不会食言,你做是不做?”
“可!”张原马上答道。
宁无我眨眨眼,有些不敢相信对方的爽快,又确认了一次:“真的?”
声音中有着自己也未发觉的颤音。
张原仍用奇怪地眼神看着他,轻轻巧巧地又说了一声“可。”
宁无我满脸激动,击掌道:“痛快!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入场进座,记得靠近些,传音入耳送不了太远距离。”
接着又絮絮叨叨重复了一些细节,也不管张原一直默然无语,宁无我这才满意离去。
只是当他热情渐褪,冷静下来后,才会想到张原望着他的那个奇怪眼神,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这个疑惑,一直让他反复思量,越想越不解,越不解就越觉得困惑,一直折磨了很多年,直到……
第二十七章 温暖
三日后,清晨。
张原在榻上睁开眼,稍事活动了下筋骨,洗涮了一下,便准备开始一天的功课。
第二场大考,策问试的时间已然不多,这让他加紧了温习节奏。
上一次能顺利拿到秀才之位,并且名次如此靠前,这倒令他颇为意外。虽说幼时曾偷偷摸摸自学过几年,但那时候没有名师教导,灯油和蜡烛全然没有,天一黑就只能摸瞎,甚至书籍都不全,零零碎碎学得一些有什么用?
可如今再度拿起书本,一目十行或许夸张了些,五六行却是有的,并且记得很快,吃得很透,仿佛本就属于自己的记忆。就算是不再依靠死记硬背的策问试,他试着行文几篇,也是进步飞快,愈发得心应手。
推开窗户,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张原抬目遥望,发现不远处一颗大树上,一道熟悉的白影似乎盘坐在粗大的树杈间。
苏含月?
张原皱了皱眉,不知对方为何一大早出现在此处。
似乎看到张原醒来,白影纵身一跃,从树上轻飘飘地滑了下来,无声地掠出了十来丈距离,清风一般吹进小小院落中。
苏含月依旧那身装扮,白衣飘飘,眉黛如山,璨若晨星的眸子就像荷叶上的露珠。
只是不知为何,发式有些凌乱,沾了不少雾气水迹,衣衫上许多破损之处,甚至染上不少血迹。
张原还未问出口,似是感到他心底疑问,苏含月漫不经心地道:“你快大考,我收到消息,有人不安分,就在外面守了一夜,一共拦下两波偷偷来袭杀之人。”
没有故意隐瞒,也没有存心邀功,平淡而轻巧地叙述中,淡化了一夜的辛苦和惊险。
张原注视顷刻,打开房门:“进来坐着,我正好做饭,一起吃点。”
没有道谢,也没有别的表示,仿佛招呼一个老友般让她坐下,一起吃上一顿饭,仅此而已。
苏含月点了点头,走进屋内,静静地坐在一旁,安然地看着张原忙前忙后,她着实是有些疲倦了。
张原洗好一盘果子,端到苏含月面前:“先吃一些填填肚子,我做得有些慢。”
白衣少女点点头,也不客气,伸手拿了一个放进嘴里,面纱下的脸颊顿时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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