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气,调侃多过认真。
说来说去,这赵刘二人就是念念不忘绿玉珏一事!而且刘显的语调还总是话中有话,实在让他很来火。
“你是不服气彦烨赏识我,还是舍不得飞将军受了刑?真可惜,可惜左翼主将老是不死!不然刘副官也能像阮小飞那样走运了!”顾惜朝也舌下有刀,一番快语顶回去。
刘显的脸青了一阵,才又噎笑道:“能说出这话来的恐怕也只有你顾公子了。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那日在谷中黑潭,你独自一人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应该不止光是砍树根那么简单吧?”
顾惜朝的神色却突然间有些紧张:“你看到了什么?”
“果真是有事发生咯?”刘显的狐疑变得确定起来,急忙凑近了他追问。
“没……”顾惜朝很快收拾好表情,冷冷回答:“没事。”
刘显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缓缓告道:“顾公子,私藏情报可是要处刑的,如果事关风神之牙或乌玺国的……”
“与乌玺国无关!”顾惜朝急忙辩道。话一出口,却似有些懊恼言多必失,当即不悦地拂袖离去。
人群中缓缓走出赵义德。
“他果然是有事瞒着我们。”刘显对赵将道,“顾惜朝此人很可疑。”
“哼,此地无银!”赵义德面带嘲讽:“说到底还是个轻浮小儿,能成什么大事?把他盯紧!找到机会,一定要让麾主知道他不堪重用!”
军营,军医营帐。
飞卫被送过来之时,戚少商也来了此处,想着能探望一下总是好的。
初时人是昏迷着,身上雨水血水已经湿得一团糟。老军医替其擦干身体,谨慎地治疗背部不堪入目的杖伤,阿钰在一旁打着下手。
后来可能疼得厉害,人是醒过来了,但仍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保持着受刑时的姿势动也不动,跟昏迷时也没多大两样。
戚少商试着跟他说话分散注意,飞卫的孤僻性子却在这时候突显出来。他不回应任何一句话,也不是高傲,只是沉默而已。同行来的部下大概早熟知他这种性格,都完全不在意。
这个人,他不是不擅言辞,他根本就是惜言如金。
看样子属于怎么都打不热乎的那种人。
戚少商行走江湖多年,头一次有了挫败的感觉。
飞卫的双耳被利箭贯透后,耳廓似被撕扯过般残缺不全,下半部几乎已无肉。阿钰先替其进行了简单的处理,然后动手去解他的虎纹头带。
谁知——他刚一碰到系在脑后的带结,飞卫就雷击般挥手挡开,双眼警惕。
太过激的反应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阿钰一时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过,吞吐着解释:“那条……带子在,耳朵的伤不好清洗……”
飞卫也抵楞了片刻,低头站起来,眼神又被湿湿的额发遮住。他沉声吐出一句:“不用了。”不管旁人反应,随即抓起衣服走向帐外。在帐帘口稍稍迟疑,然后深吸一口气,将衣物披上刚刚擦完药的伤背,撩帘而出。
就这样消失在雨丝霏霏中。
后来,戚少商在跟顾惜朝说起这件事时,又谈到了风神之牙的军中法制。治下有宽有严,赏罚分明,方为统兵良法。偶尔杀一儆百,也能够一整萧条之风,这在军队里头并不鲜见。
此时夜色正浓,下了一天的雨已逐渐收势,两人借着营中传出的火光随意走在军营侧面的杂树林中,四处生长着许多高低错落的灌木。
顾惜朝说话间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似在想别的事。
“……只是看他一向都谦和待人,没想到也会这样发威……”戚少商口中的‘他’,指的是彦烨。
顾惜朝顿了顿,却略带不屑地摇头:“你就是容易被看似的表象所骗。彦烨行事常兵行险著,他骨子里,应是个极霸道之人。”
“霸道?我看这个词不妥吧。”戚少商显然不太认同:“就算要说,也该是……”
想来想去,勉强找了个词:“‘雄才伟略’才对吧?”
正说话间,两人齐齐看到前面不远的土坎下,蹲着一双人——看个头打扮就知道,是小栗头和阿钰那俩孩子。
戚少商走了近去,发现他们倚着坎坡在偷瞧着那边的什么东西,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有来人。
“喂……”戚少商刚一出声,小栗头和阿钰慌忙回过头来,食指比到嘴边做出噤声的手势,心虚的模样倒十分有趣。
戚少商和顾惜朝走到那两人身边,也倚着土坎蹲下。戚少商伸手拨开眼前有些遮挡的灌木,一面低声问:“你们在看什么?”
视线被清扫出来。
只见不远处,林外的一弯河水被微弱的火光映得有些发亮。河边站立着两个人,左边的人个头稍高,身着淡冷色调的简服,神色有如服饰一样冷峻;在他对面之人,笔直着身躯微垂着视线,本该是早就习以为常的沉重戎装此刻穿在他身上,却好象被针毡披身一样,脸上时有隐忍痛楚之色闪现。
是彦烨和飞卫。
27。
戚少商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那边彦烨的话吸引去注意力。
“……现在这个样子,你就开心了?”
彦烨的语气可以说很轻,也可以说很重。他看的地方,是对面那人未来及包扎、只简单处理过的残缺双耳。
“你执意不肯离去,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居心何在?”
飞卫却始终不答话。也不动。神情中似有忍色。
空气僵冷了半天。
彦烨突然令道:“你现在、在这里,把你不愿告诉我的事统统说出来!说!”
对方仍旧死死埋着头,表情全隐在垂下的额发中。彦烨面上早已有了愠怒:“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过了今晚,我不会再听你任何解释。可疑之人,我绝不久留!”
听到彦烨的重语,藏于土坎后的阿钰不禁极轻地低呼了声。
戚少商沉吁口气,突然就要起身出去,被旁边小栗头一把拉住。
“嗳!我跟你们说,不可以在这里偷偷摸摸的知不知道?”戚少商一脸正义。
“我知道,”小栗头不管三七二十一,拼命把他肩膀往下按:“我们本来也没打算偷听,可是……现在要是走出去,就真的会被当成偷听了!”
虽然最初没此意图,但最后的行为还不都是一样……
再那边的阿钰焦急地意示他们别再说话,同时手指指河边。看他此刻的双眼里,竟泛着同情之光?
如果被发现有人偷听不要紧……别发现是谁就好——戚少商苦楚无奈地摇摇头,如是心想。
河边,飞卫不知何时已单膝跪下。接下来的话,一字一句,隐隐含着沉痛。
“你永远是我的主上,我永远是你的部下。对我来说,没有人比主上更重要。”
这句话音落,过了良久,彦烨才开口。
“你这算是对我表忠心?”他的语气中有着淡淡奚落,“难道对风神之牙的将士,你就可以任意妄顾了吗?”
“下次……下次不会只是这样了,就算众人不服,我也会赶你出队。”他低头紧视着他:“飞卫,我彦烨不需要你的忠心!听明白了?”
跪着的人紧紧闭目。
未答其话,只是低声淳淳道:“亥时快到了,属下要去营门Kou交接。”
既是陈述,也是请示。飞卫被罚值守营门十五日,仍在处罚期间。
彦烨背转身,对着河面,不声不响片刻后,发出极低极沉、尤像是哽着喉咙口推出来的一字,也是满含厌恶的一字:
“滚!”
飞卫默然循礼起身、一步步退下。
独留彦烨伫立河岸。
不久,当他离开时,有意无意地朝灌木丛处瞄了一眼。
也许只是凑巧的一眼罢了,但至少有让三个人心鼓如擂,急急埋首。半天后,阿钰和小栗头才似乎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戚少商站直身来,望着河边,蹙眉想着方才的状况。又忆起彦烨在山顶时说的话,更觉疑惑不解。
“我问你们……”他面对俩少年,认真地开口:“飞卫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你们知道吗?”
阿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盯着戚少商:“你知道五年前,东淮一线濒危的事吧?……”
他开始很用心地讲述:
当时,风神之牙前往列罗城增援,在敌众我寡的情形下坚守了城门半月。乌玺国军久攻不下,改为层层包围,使列罗变成一座孤城。时间一长,城内士气逐渐低糜,加上缺粮缺睡,士兵的战斗力也在下降。
三月后的一晚,天突降大雨,列罗城守军料想敌军不会冒雨进犯,意志松懈,城防出现了空缺。没想就在那时,被乌玺国军趁虚放进了幻鬼!
众士惊慌之下退到内城,关紧门户将百只幻鬼隔在外面。那一晚没人能够入睡。
夜里疯狂的啃噬声,到了后半夜突然消失了。
次日一早,风神兵士小心翼翼拉开门时,四下都是被啃坏的木料和马匹的残肢,百只幻鬼无影无踪,外城门也没有被攻入的迹象。很快有人发现,在掺着血泊的废墟乱桓之中,站着一个手握黑弓的青年。在他身后,是十几辆马车拉的军资粮草。
这名青年自称替集云弓箭社送来粮草,以做增援。稍后便离去。而关于昨夜之事,以及他如何单枪匹马地将粮车押到了这里,却只字未提。
“然后呢?”——先前像是有什么心事,一直没有出声的顾惜朝突然问道。
“然后?有了粮草士气大增,就打赢啦!”小栗头插了句嘴。
得胜后,麾主曾向集云社发出过拜谢帖。但奇怪的是,集云社回称由于路途遥远,他们并没有派人援送过粮草。这事十分奇怪,大家一时也猜测不透,渐渐地就放在了一边。
直到过了半年,风神之牙在各国招募训练新兵的伍官时,那名青年又出现了。他毛遂自荐,不仅通过了所有的考核,还拔得头酬,获得成为新一轮伍官长的资格。麾主欣赏他的身手,很快将他提拔到身边做了近卫。之后他屡立奇功,又由近卫升为了副官。但是有关列罗城那夜的疑问,他却始终不肯回答。由于性情沉默不苟言笑,队里的人除了知道“飞卫”这个名字以外,对他的出身之类几乎一无所知。
“就是这样,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阿钰闪忽着眼睛,摸着头顶的医倌帽。
戚少商单手掌着下颚,神色纳闷:“照你这么说,他应该是很赏识那个飞卫的才对,又怎会变成这种态度呢?”
“可能是有么过结吧!”小栗头直冲冲道:“麾主对谁都好,就对飞将军不好!”
“其实刚开始也不是这样的,就忘了是从哪时候起……”阿钰似在回想,又实在想不出,只好难过地叹口气:“飞将军他好可怜啊……”
一时之间,只觉得有关飞卫的事情,都不太简单。
小栗头从地上站起,把手上的稀泥往树皮和衣角上抹了抹,这才突然醒起飞卫适才说的“亥时将到”——也就是歇寝的时间快到了!一下子慌了手脚,拉起阿钰,猴子似的大步朝军营窜去。
他和戚少商本来还正打算问对方:你们来这干什么的?——现在,都没机会问了。
深夜,消停了几个时辰的雨突然变强变猛,像是要报复禁锢了它们的老天爷似的,大雨一夜暴虐。
暴雨来时无情,次日清晨也去得无踪。
风神之牙营内的帐篷被刮得东倒西斜,好在并无多大物资损失。后方正待点查时,前卫队却传来消息,称前方有山石被雨水冲塌堵了道路,军队需多停留一日等候挖掘开道。
就是这天早上,顾惜朝起来得比往常迟了一些。
28。
自从在索珞峡谷参与首将议事以来,戚顾二人的军中膳都是与几位将领一同食用。
说是“膳”,很多时候也只是干粮肉末而已。
军中伙食时刻严谨,没有谁等谁之说。顾惜朝早膳时迟到了一小会儿,观其脸色,似比平日苍白。
“还好吗?”戚少商将一袋羊奶递到他手中。军队行军一般带有牲畜,作为将士的肉、奶补给来源。
顾惜朝说话显得有些中气不足:“无甚大碍,就是……没什么力气。”
微一侧目,首座上的人正注视着他:“昨夜着了风寒?”
“不是。”顾惜朝浅笑摇头,叹道:“可能这几日有些疲累,气血稍微不足。今天……军队要在此停留一日是吗?”
“照目前的挖掘速度,应该是要一天。”彦烨抬起水碗的手一顿,眼光动了动:“你要是不舒服,可趁此机会好好休息一下。”
“也好。”顾惜朝点头。
过了一会儿,似随口问道:“我过来时,看到西面营门少人哨守,怎么回事?都被调去掘路了?”
“哦,是临时增派了一些人手。哨位不够,都撤去远哨了。”
彦烨也随意淡淡回着。
赵义德用饭不喜言谈,这时候到底忍不住,不满地重咳一声——专给彦烨听。
此人居心叵测,你怎敢如此轻信?!
老将抬头,正好对上顾惜朝双目。这一对视,顾惜朝眼神竟连闪数下,不做声地避开。
赵义德心中一突,目中锐光更盛。
刘显处理完一些旗下事宜,信步朝营旁高地走去——那里可观看到挖掘情形。
要巧不巧地,阿钰端着晾草药的簸箕,从懒坡上迎面走下。
刘显远远瞧见了,饶有兴致地眯起眼,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几乎成了缝。
他本是好色之徒。人虽然入了军营,可本性里的那点花花肠子又岂能断得了?无奈整日里低头抬头见到的都是一群爷们儿,憋下来的精欲也只能宣泄在战场上。平常有仗打、有事忙的时候还好说,可一旦有了闲暇,就忍不住要去想……
想……春色无边的苏城红巷,想……慕名山庄的多情寡妇,想……名冠两江的八大窑子,想……茂水红船的美艳舞娘,想……
正是烟花之地去得多了,他便也能隐隐看察地出,那老军医带来的小医徒与常人不同。虽说舞勺之年正值雌雄难辨,但也有辨的名目。在这军营,即使只是个毫无姿色可言的女娃,也够叫人垂涎三尺了!所以,他逮着机会便要去挑惹试探一番。
一时半会儿,这里也不会有旁人。
不过话说回来,人本就“食色性也”——刘显想起顾惜朝说过的那句很有趣的话,嘴角不自禁地吊起。
阿钰看见了前路中央刻意站着的人,想起之前他屡屡给她的“暗示”,心中有些害怕,犹豫着要不要掉头回坡上去。
正左右为难间,刘显已走了上来。阿钰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刘将军”,打算一鼓气冲过去。
眼前一晃一暗——像个地痞流氓般,面露轻薄的男人开始不动声地拦挡她的去路。
“刘将军?!”阿钰冷汗涔涔,比平常里的声音捏得更粗。
布满厚茧的双手伸向簸箕,一把覆上她的!刘显凑得极近道:“小钰儿,大将军带你去个好地方,啊?”
心里厌恶得要命,却又挣扎不脱,害怕红装被人识破的阿钰几乎要哭出来。
两人拉扯间,有个不紧不慢的声音从旁传来——
“执手相看泪眼,刘将军真是好闲情哪!”
乍闻此言,刘显立刻松了手,整整行姿回头。
“顾惜朝?”他有些诧异,但提起的心放下了。
阿钰得救般逃到来人身后,在她看来,此时这个青色高挺的背影异常令人安心。
顾惜朝也没看她,兀自上前对着刘显,语带嘲讽道:“我就说开道掘路为何迟迟不见进展,原来军中将领都在此打诨摸鱼,难怪!难怪!”
刘显环胸侧过身去,鼻中哼哼:“他一个小小医徒,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