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祀重重地咬下一口苹果,责怪自己之前为何没有把刀子插在她的脸上。表面却是笑意盈盈的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头拿出半截照片大的小镜子来交在她手上。欢喜上下打量着,镜中人好熟悉的脸庞,她是借了谁的身体还魂,在幽冥血海前好像还曾阻止过她的堕落,怎么一夕间,自己成了她,而她去了哪里?只怪跟着青衣,跟得太急,忘了把是是非非看清。算了,这世界上少了谁又怎么样,重要的是,她和青衣又重逢在一起,都活着,那就比什么都好。
夏祀站在一旁微斜着双眼看她,没有血色的身体,胸口留着尖刀捅出的孔,虽是正值妙龄的身子,可得到了也是一堆垃圾。
“欢喜?”她扔掉苹果核,在她的身旁坐下。
“什么?”欢喜只是用手指轻抚着侬凌的脸庞。
“地底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地底?”
“冥界,炼狱,是不是有油锅石磨,或者别的……”
“为什么不问天堂,大多数的孩子死后都去天堂。”
“哈!天堂?我这种人?”夏祀咬起手指甲,乐不可支的回答。
“可是冥界的一切,我并不熟悉,我只知道我长眠在那儿,那儿没有他……”
咯噔一声,夏祀把拇指的甲盖咬碎了,粉红的肉里渗出血,她望着那个小伤口发楞,停了片刻,说道:“我有个提议,等他醒后,我们不如生活在一起,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全有了,其乐融融的一家亲,怎么样?”
“不行。”欢喜拒绝时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
不知好歹的东西。夏祀暗骂着,而表情却是另一番景象:“那么,接下去你准备怎样生活?和他组建一个幸福的小家庭,上班,下班,生两个可爱的小孩……”
语音未落,却被欢喜一掌打在了脸上。
“记得你的身份,平民。”
夏祀捂着脸,咬紧牙关,几乎按捺不住的举刀相向,侬凌却在一旁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像陷在恶梦中辗转,怎样都醒不过来。
“青衣……青衣……”欢喜抓住他的肩头,不知轻重的摇晃着。夏祀退到了一边,从怀恨渐渐变得窃喜,原来对付这具尸体根本用不上她费心,等待她的第一把利刃就是侬凌,于是她决心收起妥协的姿态,只用静静的等待着傲慢者的臣服,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恰好她什么都不多,唯独有着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时间,像她管内的银针,化水为刃。
她离开了他们,走向正屋属于自己的房间,在那儿有她花了将近一年雕刻的石像,一年前的此时,正是她认识月盟的时候,在某座校园浅蓝嫩绿的风景中,月盟跑到她的身边捡落出场外的篮球,深色运动衣与纯白的跑鞋,浅笑着露出皓洁的齿,他轻柔的问她,有没有被球撞疼,边伸出手抚摸她的膝盖。那是多好的一幕,和风煦日,纯净的几乎让她把三千六百年的岁月一并忘记,她对每个人都报着亘古不变的期望,倘若他们乖巧一些,长相厮守便不是神话。只可惜,他们却酷爱追究活着的原因,玩腻了不死的身体便开始与她为敌,一如月盟,同之前谁谁谁或还有谁一样叫人失望,他们心生厌烦,脾气变得暴躁、失控,甚至恨不得她先死,既然没有一个人领情,那么换个人再开始,没关系。她执起凿刀和槌,雕塑起完美,只是她不再哼唱什么歌谣,恐怕冥府内又被谁听见,返回阳世,成为又一个害她措手不及的敌人。
“青衣……”欢喜将他抱起,他猛咳了几声,吐出血来。
方才的梦里,他几乎要追上她了,抽藤断葛,然后紧紧把她与自己绑紧,哪儿也去不了或者任一处都同生共死。只是一步之遥,指尖都快触上的距离,是谁在摇晃着他,狠狠地把他摇醒。花信!他嘶声呐喊着,睁开双眼。而她,却苍白着脸色正在面前。
“花信?”
“你在喊谁?”她拧起双眉。
“你……”他坐起身,腹上的血衣支离破碎,而身体却毫发无损。他转而紧紧握住她的手,直沁入肌肤的冰凉。“花信……你的身体怎么这么冷?”
“我不是花信,我是欢喜,她已经死了,从此以后,只有我和你在一起。”他无法相信,于是她引导着他的手指来到胸口的血洞:“看,没愈合,我用的只是她的身体。”
侬凌的手指被她按着,直探向孔的深处,僵硬的血肉与骨,他在刹那间丢失了思想,离她咫尺的距离,视线却模糊到什么也看不清楚。这需要点时间来让他记起,自己原来已经死过了一遍,从无到有的循环。她捧起他的脸颊索吻,送上凉滑的唇舌,他也迷恋着这张脸,不忍心拒绝,他们毫不纯粹的缠绵着,心里的渣滓一半是侬凌的虚假爱人,一半是欢喜所支配的身体根本没有感觉。
窗外,月盟无心再窥视,他离开他们走向夏祀的房间,倚在门框上漫不经心的打量着那尊与他等比例大小的雕塑。
“看见心爱的姐姐与人亲热,感觉很失落吧?”她用砂纸磨着石雕的嘴唇,如果工序再完美些,该用水柱来打磨的,可活在这落魄的年代还是一切从简吧。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呼风唤雨的身份,即使拥有,那地位也没有带给她多少快乐。
“是啊,说有多失落就有多失落。”他语气里无不嘲讽,但她浅笑着,毫不动气,还有什么忍不了得,结果只有一个赢家,那不会是别人。
“倘若她不是你姐姐,你们会相爱的吧?”
“为什么?”
“你们对视的眼神……”
“那是你看错了,她羡慕所以才会喜欢上我,我也羡慕着,所以我恨她。”
“那是恨的眼神吗?”
“如同你看欢喜的一样。”唇枪舌剑里,他不肯给她留一丝余地。
说的好。她笑,不再回应,她深谙退往往比进更能制敌的道理。半晌,他果然忍不住问:“夏祀,究竟是谁创造了你?谁生就了你?”
“你这是关心我呢,还是追溯不死的源头?”
“都有。”
“往往对我好奇的人,只有一个潜在目的,那就是他们都想离我而去了。”
他不语,面前这个看似只有九岁的女孩子轻易就看透了他尚未弄清楚的内心,停顿住反思,夏祀说对了,他果然想在得到答案后远远的离开,这一辈子不再追求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月盟……你不喜欢我叫你爸爸是不是?说实话,我也很不喜欢,这种称呼让我难免会想到我真正的父亲,那是三千六百多年前,愚昧愤怒的人民闯进了宫殿,他们口中高喊着:’你这个可恨的太阳啊,我宁愿和你同归于尽。’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他的统治本来就能够像太阳一样永生长存,连他自己都白白葬送了那些丹药和为他试药的我一起。在熊熊燃烧的宫殿中,我浴火重生了,混在人群中,看着被放逐的父王,夏桀。”
月盟震惊的捂住口,往后倒退,跌坐在地上,她平静的一字一句,却像在屋子里极速铺开着时空,纵横交错最后扭曲到一起,犹如万马千军的气势把他冲击而出。
“看见怪物了是不是?一个人活到一百二十岁叫长寿,八百岁是彭祖神话山海经,一千年以上是蛇妖精灵,而我这种,除了怪物还能有什么更好的称呼。”她笑,然后爬下椅子,缓步走向他。“孩子啊,你真是个孩子,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却毫无城府,你是零星几个听到我的过去,而有如此剧烈反应的人之一,让我想想他们后来都怎么样了……唔……绝望的只求速死,或者信心倍增的面向未来,你会是哪一种呢?月盟?”
“是你记忆的碎片!”他高喊着夺路而逃,她只是随之走出去遥望,并没有用银管阻止,那可怜的孩子在一瞬间几乎被摧毁了信仰,曾经为拥有长生而起的兴奋,被她三言两语,简单的磨灭掉,荡然无存。她可以给他些时间,看看月盟将会怎样调整自己的心态,譬如一个游戏刚刚辛苦的通过一关后,却发现越玩越难。不消多久,可能他就会回来,或者她去找到他, 都无所谓,脚下的土地是她游戏时的拼板,只需他活得够久,像一只白磁砖上的蚂蚁,他们就会重逢。
她在石阶上坐下,拿起一块石头把破碎的鱼缸砸成粉末。长发披散在肩,不时被风吹的迷住双眼,晴空如洗,她却已经不愿多看,天色、四季变幻的是如此乏力,在很久很久以前,闪电如柱和风起云涌的畅快淋漓,现在都已隐没在钢筋铁骨和人海沙漠之中。她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两个打算不告而别的人。
“欢喜,不说再见吗?”她叫住他们,但侬凌没有回头,仿佛只是经过而已,根本不愿与陌生人搭话。
“你不用着急,我会记得。”欢喜昂着头说道,那口吻,像个不耐烦的豪绅与为他干活却总拿不到钱的长工。
“哦。”她用手指掸开花坛边沿上几粒黑乎乎的小东西,那是她在几天前买的蝌蚪,已经被晒干了,她浅笑,意味深长的说:“那我等着你啊……”
于是不再说话,看着他们牵住双手毫无留恋的离去。她眉头一皱,想起还有满床的血污要处理,不禁浑身发懒,从台阶上走下,直接躺入院子正中的水泥地上,在几天前侬凌曾经躺过的位置,用手掌细细的抚触与感觉,她想是否在这几天里找一个人来做临时的陪伴,模仿月盟的声音去介绍所里找个小保姆,抑或直接聘个大学生来当当家教,随便了,智商足够玩涂鸦就好。
'十八味'
我需要风华盖世的英雄
你需要一个俯首贴耳的乖孩子
我们正身处在博物馆
参看着海枯石烂
'十九味'
侬凌带着欢喜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司机不停的从后视镜里打量他们,乘红灯时几次把手伸向呼叫器,但是不敢说话。到达目的地,侬凌连计价器都没有看一眼,直接从皮夹里抽出三百元钱塞了过去,冷冷的说道,少管闲事。然后打开车门,把欢喜抱入怀中径直而去。
从电梯出来,他放下她,从口袋中拿出钥匙,欢喜只是紧紧地贴住他的后背,紧拥的手一刻也舍不得松开。
“嘿!交房租!”一个黑影高喊着从楼道里窜出来,三步两步跳到侬凌的面前,单手撑住墙壁。
“裘?”
“呵呵,没办法啊!老兄!我最近换了套音响,否则你拖欠些时间,我也不会急着问你要。”他顽皮的捋了捋下巴上的小胡子,发现了欢喜:“你女朋友啊?”
“明天再来吧。”他对他的口气,凶狠的不应该。
“这怎么行,我家还有追债的呢。你这是怎么了啊,失踪了几天,脾气都变了。”他纳闷着,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侬凌莫名冷淡的原因。“这么多血……你杀人了?”
“再不离开,你就会是下一具尸体。”她从他身后抬起眼,死气沉沉的目光直逼向裘。
“住口!欢喜!”侬凌喝止她,警告她必需清醒,这并不是她的世界,别为自己添加更多的麻烦。
“你叫我的名字了……”她的脸上却露出紧绷的笑容,不识时务的感动着。
侬凌忙打开门,将她擒过,一把推了进去。转身,迅速从皮夹里抽出一张信用卡交给裘。“密码是我的生日,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毫不礼貌的关上门。裘舔着嘴唇,十指翻动,把小小一张卡片翻动的纷乱缭绕,这技能是很多年前在赌场上学来的,那时候,他手指间的精湛牌技只能用艺术二字来形容。他把双手插在裤子的后袋里,扬长而去。什么都不想,先把新看上眼的西装买了,再换套更柔软些的沙发也成,他没有欠债,甚至钱多的几辈子也花不完,只不过最近闲极无聊,想找侬凌这位可爱的美男子聊聊天,为了达到目的,撒个把小谎又怎么样?何况他并没有得到礼貌的对待,信用卡只能算是小小补偿。除了支配他生命的人,这世上谁都不能叫他吃亏。
侬凌反锁上门,欢喜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从建筑到装饰,再到家俱,没有一件是她能看明白的,宁愿不管,只要看着他就行。只是她弄不明白,怎么他叫她花信时,可以用尽所有的温柔,而当他喊她欢喜时,却没有任何感情,甚至可以满是憎恶的推搡。
“青衣……”
“我帮你放洗澡水,然后你换上这个。”他从衣橱里找到花信的睡衣扔给她,头也不回的走向浴室。
“青衣……”她呼唤他,然而侬凌把水笼头扭到最大,水声盖过了一切声音,也湮没了他抽泣时落下的眼泪,随着飞溅的水花与雾气,混合在一起。
“花信,你可以进来了。”他擦干泪痕说道。但是半晌,都没有任何人走进来,于是他拿着浴巾走出去,扔在她的脸上。“想和我在一起,你就得接受这个名字。否则,离开我……”
白色的浴巾缓缓从她身上滑落,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他则甩手重重的关上房门,完全不加理会。许久,她才麻木的往浴室走去,看着满满的一缸水发呆,水面上是个陌生的人影,有着满脸失血的美色。她褪去衣衫,玲珑的躯体上深陷着血肉模糊的刀孔,无法结痂。她把毛巾沾湿后细细擦拭自己,像擦一件玉器冰雕的工具。这就是他心爱的人,是她如何嫉妒也要好好保护的身体,一具她赖以生存也仅有的与他维系关连的壳。这女子很美,但倘若她能活到十六或十八岁再死,那么任谁的美也抵不上她半分。欢喜,她感到委屈,因为爱竟可以忍辱偷生,哪怕换作真正的青衣也不敢这样对她说话,时光在变,一切都在转变,他说的对,想和他在一起,就得接受一切。她闻着浴巾上奇妙的香气,把自己沉入水中,像睡着般闭上了双眼。
此时,侬凌正坐在地上吸烟,几次都没有准确的把烟灰掸到脚旁的易拉罐中,细碎的火星溅到脚上,三秒钟前,他把半燃的烟摁在手腕上,烫出焦灼的圆斑,而现在,他的手腕上除了有些灰烬,什么伤痕都不存在。花信,他想到这个名字,便从喉咙开始疼痛直蜿蜒下去,像喝下滚烫的开水,痛彻心肺。他用手环围住自己的双膝,放任光线娇媚的游走于身体的曲线上,他连忧郁的表情都是绝伦的美好,只用凝视他的眸,便沾染上心碎的情绪。
他无法总结事情的一切究竟错在哪里,只得归罪于自己说了那个如同魔咒般的故事,起落、动荡无一不灵验,她死了,而他得以不老的活着,失去生命的最重,并且很快出现了她的复生,一个叫做欢喜,不明身份的灵魂。
两小时后,他们交换位置。欢喜拾起还微潮的烟蒂嗅着,侬凌则在冰凉、湍急的水流中,赤裸着久久伫立。有人不厌其烦的按着门铃,竟然还按出了一种奇特的节奏和韵律,欢喜抬起头完全不知道这叮咚的声音从哪儿传来,直到来人自己拿着钥匙开门而入。
他听见水声,于是耸了耸肩,“洗澡呐!两个人都在里面?”
说完,人已走入卧室,推门的一瞬间,欢喜拿起玻璃花瓶掷去,裘迅猛的伸手,干脆利落的接住后,用袖口擦了擦瓶上的灰尘,忽然想起衣服是新买的,吐了吐舌头,“真是糟蹋啊,欢喜,如果不是怀着博爱的心来生活,很容易感到孤独哦。”
“放肆!”她抬起手,用食指点着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