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雾美虽然觉得这样有些假模假式,但还是坚持。
有一次,林馆长来得比较早,看到她正在对着塑像鞠躬,就问她为什么。她把这个家教告诉了林馆长。没想到,林馆长笑了,他告诉叶雾美,那些报纸是真的,那本书上的血却不是她祖父的血,是用鸡血染的,为的是让人们记住这段历史。他还告诉叶雾美,那本真正浸透了祖父鲜血的书,早已经在文革时期被火烧了。
从此,叶雾美再也不用对着那些遗物敬若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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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馆长的话免除了叶雾美每天早上必做的功课,却也给她带来了某种失落。
人们总是自己建立自己的崇拜,然后又亲手把它拉下神坛。
叶雾美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慢慢的,叶雾美对图书馆熟悉起来,也就将这件事情淡忘。
她和别的员工一样,开始对那座塑像视而不见。对她来说,她的祖父已经成为一段历史,一段记在书里的历史,和她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再说,她的祖父所从事的是政治,那不是她这样的小女孩儿应该关心的事情。
这是一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到处都充满了各种殖民地细节,让人心醉神迷。光洁的镶着铜条的水磨石楼梯,铺着实木地板的走廊,老橡木书架,坚硬的胡桃木镶面的桌子,大理石的窗台,虽然正门的时钟早已经在过去的某一时刻冻结,但这些细节,统统像殖民者的信念一样坚硬。
走进图书馆,你就会被一种特殊的味道所包围。那种味道是成千上万册的图书死亡时所发出的味道,非常浓烈。这种味到会压进你的肺泡,浸润你的身体,使你静心敛气脚步从容。
我很喜欢图书馆的味道。这种味道属于我,属于叶雾美身体的一部分。
当然,馆长也很喜欢这种味道,每次他都能在这种味道里嗅出自己的权力。
他和这种发霉的味道一起,统治着这个小小的文化机构。
图书馆的房间很多,改成一个旅馆,一点都不费难。
对别人来说,这个图书馆是一个迷宫。
但对我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
自从叶雾美离开图书馆,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来过这个图书馆了,对这里的氛围似乎有了一些陌生。走进楼道,我没看到几个人。我看到了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他们看起来有点未老先衰,和当年的我一样,摆出一幅成熟的面孔。
绕过门厅里的塑像和展柜,走上楼梯。
你会发现,墙壁和屋顶都是曾经辉煌的西洋风格的壁画。
那些壁画已经被劣质白灰浆覆盖,但随着时光的侵袭,那些白灰浆逐渐剥落,重新露出了壁画的真容。
走在楼梯上,你仿佛和那些天使一起飞升。
走过正对楼梯的阅览室,走上三楼。
走过外借部,走过电子阅读室,我来到走廊最里面的一扇门前停下来。
门上镶着一块铜牌,上面写着“馆长办公室”。
馆长先生像蜘蛛一样,喜欢躲在角落。
他希望自己处于权力中心永远保持敏锐触觉,但并不希望引人注目。
据我观察,这是很多官员的从政心得。
门是虚掩的,留着一道门缝,我可以看到桌上已经沏了一杯龙井茶,正在袅袅地散发出香气。
馆长先生正在看报纸。
他一边看报纸,一边轻轻啜一口茶,看起来很悠闲。
看来,茶的味道很好,不浓不淡。
他注意地看着头版头条。
没有任何新的精神需要理解,这很好。
他把报纸折过来,开始看时政要闻。
他看得很专心。
这个人是林馆长,叶雾美毕业分配到大东图书馆的时候,做的就是他的秘书。
他没有发现我站在桌子前面,静静的看着他。
他忽然想打一个喷嚏,于是来抓纸盒。
我把纸盒递过去,他吓了一跳,眼睛几乎从鼻子上掉下来,喷嚏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是谁?
他惊恐地说道。
——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我对他说。
我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仔细地打量着他。
叶雾美曾经对我说过他的很多事情,所以我对他的形象早已经不再陌生,甚至可以透过他的表皮,直接摸到他的心脏。
林馆长之所以让叶雾美当他的秘书,其实原因很简单:叶雾美长得很漂亮,看起来很聪明,可以发展成情人。他总是这么干,并且大多数时间能够如愿以偿。
他曾经对叶雾美吹嘘过,他已经和馆里的大多数有夫之妇上过床,当然是比较年轻的那些。至于那些徐娘半老的,想必他也没有放过,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告诉叶雾美,他保存有每一个和他上过床的女人的毛发,并且把她们登记造册。当然,他不会写上她们的真实姓名,而是全部用号码代替。他还给每一个女人写上能力和水平鉴定,就像他的工作总结。
这是图书馆学的专业课程,他做起来得心应手。
他告诉叶雾美,他有时候和那些女人在自己的办公室坐爱,不过,他最喜欢的地方还是书库。
对他来说,那些书淡淡的发霉的味道就是最好的催|情剂,总是让他想起自己是这个图书馆的馆长。
他是在一场酒后对叶雾美说这番话的。
那次,他拉着叶雾美去参加每年一次的图书订货会。
他把自己的房间和叶雾美的房间紧紧挨着,而给别的同事安排了其他的楼层。
他参加了招待酒会,喝了很多酒,坐在叶雾美的房间,要叶雾美陪他聊天。
一开始,叶雾美还能忍受他的骚扰。
她以为馆长不是醉了,就是长时间的性压抑,纯粹在胡说八道。
她对馆长很客气,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她说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让他断了这个想法。
馆长却越挫越勇,非要把她发展成自己的下一个情人。
他趁着叶雾美帮他递茶的工夫,一只手罩住叶雾美的屁股,狠狠地摸了一把。
叶雾美想都没想,回手就抽了他一个大嘴巴。
从订货会回来,叶雾美自然丢了秘书的工作,被发配到外借部,做起了图书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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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雾美是一个很骄傲的女人,即使做图书管理员,她也很注意形象。她把一头黑发烫成碎波浪,即使外面罩上蓝色的工作服,还是生气勃勃,浑身散发出性感的气味,看得出她的曼妙身姿。她的身材凹凸有致,带有一种“上流美”的味道。
她每天都在一排一排的书架里面穿梭。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美娇娘,她的笑容和窈窕身躯是对书籍的最好诠释。
能够在故纸堆里嗅出性感的芳香,这是一个奇迹。
她总是比别的管理员忙,向她提交借书单的人比别人多出不少。
当然,其中有我一个。
别的管理员并不帮她。他们一面喝着茶水,一边看她忙碌,觉得也是一种享受。
每次看到馆长,叶雾美还是会和他打招呼,但是只是打招呼而已,没有任何笑脸。
馆长看得出来,她根本没有低头。
更让他窝火的是,叶雾美居然把她的男朋友——一个外国留学生领到了图书馆,还向同事介绍。
馆长先生出离愤怒,干脆就把叶雾美从清闲的外借部转到了古旧图书维修部。
维修部的工作很繁重,整天就是和古旧图书打交道,不但又脏又累,而且连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些修补旧书的人大都是些老同志,像装订机一样认真刻板。可能是和古旧图书打交道过久的缘故,他们厌恶所谓的青春,甚至厌恶年轻人。年轻人什么都不懂,不能吃苦,一边干活一边还要听音乐,让他们非常痛恨。并且,年轻人的手脚很利索,他们可以干一年的活,年轻人一个月就可以搞定。
——这样下去的话,会没有活干的。
他们禁不住这样想。这些老年人大都是返聘回来的职工,这一点很让他们担心。他们一直在寻找机会,把这个年轻人挤走。
还好,机会来了。
维修部有一个很大的工作台,非常结实,足可以让四五个人在上面睡觉。
过了没几天,林馆长接到了密报,说是有人在维修台上乱搞,不但把一堆待维修的古旧图书污染,还把几本已经修理好的线装书摔得七零八落。
林馆长去现场看了看,情况确实存在,图书上面有脚印,维修台上有已经干涸的某种不明液体,但不是浆糊。
馆长先生勃然大怒,声称要严厉惩罚这种不道德的行为。
他向周围看了看,一群老同志站在他的周围,像一群望着首领瑟瑟发抖的企鹅。他们已经年老体衰,就是有那种热情,也已经没有了体力。
叶雾美嫌疑最大。
馆长先生没有发现叶雾美。
——小叶怎么没来?
——她打电话,说是身体不舒服,请假一天。
林馆长没有说什么。他要保卫科和电工科在维修部装上了摄像头,捕捉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这件事情要保密。
他对周围的人说。
那些老人都点了点头,算是承认自己是这件事的同谋。
果然,摄像头不辱使命,拍下来叶雾美和那个外国人在维修部缠绵的全部情形。
馆长先生把录像带在管理委员会进行播放,引起了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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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馆长做了重要发言,对叶雾美的做法进行了批判。他说,叶雾美随随便便让一个外国人进入我们藏有大量真善本的维修库,这是一个严重事件,后果很严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珍本善本都是我们民族的宝贵财富,你现在让一个外国人随便看到,这是一种背叛。并且,叶雾美还和那个留学生在里面乱搞一气,同志们啊,这是严重的有辱国格的行为。
林馆长把叶雾美的事情向上面做了汇报。
上面做了严厉批示,终究没有照顾她祖父的悲壮历史,还是把她开除出了图书馆。
直到自己被开除,叶雾美也没有看到那盘录像带。
叶雾美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她说,那盘录像带一直在林馆长手里放着,一想到这件事,就是死掉,都会觉得不安心。
——我来取录像带。
我对馆长先生说。
——什么录像带?你是什么人?
林馆长显得有些惊慌。
——你知道是什么录像带,是叶雾美让我来的。
——录像带?你让叶雾美自己来取!
——叶雾美已经死了。
——叶雾美死了?不可能!
——她确实死了,被你们这些王八蛋给害死了!
我大喊了一声,把那杯热茶泼在他脸上。
每个人都有暴力倾向,并且会在合适的人身上爆发。
——你想干什么?我叫警察了!
他一边抹着脸上的茶水一边喊道。
——你倒是叫警察呀!正好抓了你这个老流氓!你抽屉里有什么,是不是有一本鉴定手册,有很多女人的毛发,你是不是很喜欢和女人上床,是不是!
馆长一下老实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并不重要,是叶雾美临死之前让我来把录像带取回去的!
——那不是我录的,是保卫科——
——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己清楚,不要对我说!我只要录像带!
——那好,那好。
馆长掏出钥匙,开始打开最下面的抽屉。
可能是他过分紧张,钥匙掉了好几次。
他打开抽屉,把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给我。
——叶雾美真的死了?
——你不相信?你现在可以给警察局打电话,敢不敢?
——我信,我信。
馆长坐在椅子上,擦着脸上的水渍,弄不清是茶水还是汗水。
我把录像带从报纸里取出来,放在地上,用脚跺碎。
我把那些黑色的磁带从一堆碎壳中取出,团成一团,用打火机把它们烧得卷曲变形。
味道很难闻。
馆长先生看着我,一句话都没说。
他一定以为我是一个疯子。
我拿起地上的垃圾筐,放在馆长的办公桌上,把所有的垃圾从地上捡起来扔了进去。
——好好保留,你这个偷窥狂!
我对他说。
我从馆长室出来,看到门口站了几个人,都在看着我。
——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随便烧东西?
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壮着胆子对我说。
我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
——你和馆长睡觉,他还收集了你的毛发,对不对?
那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像老鼠一样逃回了自己的屋子。
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年人,他们像白痴一样看着我。
我断定,他们虽然没有和馆长睡觉,但在心里,都求之不得。
——叶雾美死了!
我对那些目瞪口呆的人喊了一声。
蝴蝶夫人
是否只有悲悯
没有伟大的爱
大海是否
记得那走过水面的行者
——普拉斯
我总是回忆与叶雾美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她死去之后,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乱七八糟。
在这以前,我虽然没有工作,但我每天过得很有规律——按时起床,打开电脑,上厕所,泡茶,通常不吃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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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的死把这一切全都打乱了。
我通常是不会为一个人伤心的人,但她的死让我乱了方寸。
我给傅警官打电话,询问案件的进展情况。
傅警官没有告诉我详细情形,只是告诉他们还在进行排查。
——那个外国人马克有可能。
我对傅警官说。
——马克的嫌疑已经排除。案发的时候,马克根本不在中国。
傅警官说道。
我哑了。
——你再好好想想,看有没有别的线索,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傅警官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在认识马克之前,叶雾美的身上没有一个文身。
她是在和马克正式确定恋爱关系之后为他做的文身。
马克这个名字,我很早就听到过。
马克和叶雾美是老朋友,都是西吴大学戏剧社的成员,叶雾美是演员,经常在戏剧里扮演前卫女青年、知识女性、家庭妇女或是妓女,而马克则经常帮他们翻译一些国外的剧本,所以就熟悉起来。
叶雾美和第一个男生分手后没多长时间就告诉我,马克在追求她。
——他是个外国人,长得很像大卫。
她有些神往地对我说。
叶雾美从来不避讳和我谈这些事,包括她和那些男人相处的每个细节。
叶雾美告诉我,文身之前,马克给她看过一本书——萨德侯爵写的《朱斯蒂娜》,为的是增加她的承受力。
那是一本绝望的书。
对这位侯爵先生我早已久闻大名。
萨德侯爵总是随身带着满满一盒裹了糖衣的西班牙苍蝇,送给那些不知情的妓女吃。人们都认为这是一种春药,因为苍蝇粉可以激发妓女的性欲,增强她们的热情和繁殖能力。后来,莫里斯勒韦尔在他的萨德传记中揭开了这个秘密:西班牙苍蝇可以使受用者的肠道产生大量的气体。萨德侯爵是个名符其实的变态分子,最喜欢听那种声音。
在萨德先生的笔下,身为女人是一件可悲的事,不是遭受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