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我已有了身孕、不顾家中还有八旬高堂,他们双宿双栖、他们……我要他们
悔之莫及!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我好恨!好恨啊……”
少妇毒辣的怨恨如此清晰,惊得珍珠原本扶持的手不由得松了开来。
“快起来!”两名鬼差使劲推着少妇,“有什么话等你离了枉死城再去与阎
罗申诉!”
珍珠这次没有拦阻了,她眼睁睁地望着少妇被押进了枉死城中,穿过那无边
无际的黑暗,消失在虚无之中,但少妇凄厉怨恨的哭泣声却还是萦绕不去,而
那还没有面目的孩子……她不由得感到一阵胆寒。人生……凄苦如此?
她在枉死城中有多少年头了?
听过多少类似的故事、听过多少凄凉的泣声?
多少负心良人、多少红颜薄命、多少面目不全的孩子、多少……她从来都不
记得,从来都不承认。
不……她与王爷是不同的,王爷不会如此对待她。他们之间的感情必然不同,
否则怎能让她苦守枉死城如此多年?
钟重站在她身后良久,突然轻轻地拍拍她的肩。
珍珠回过神来,如果此刻她还有肉身,恐怕脸色早已一片死白。
走吧。
她仿佛听到狩魂使无声的声音。
珍珠默默跟在他身后,怀疑他怎么可以对这一切如此无动于衷?
他不会心痛?不会难受吗?
“为什么菩萨叫你‘金虫虫’?”
钟重停住了脚步。原本她并不期待他回答这个问题,但神奇的是,钟重竟然
开口了。他的声音低哑,很深很深、很沉很沉的声音,若有似无——她想起了
钟重捉拿红鬼那一幕。当时他也说了话,可见钟重不是不会说话,他只是不愿
意、活着懒得说话而已。
“本使转世为人之前一直都是一只虫,轮回多少世自己也不知道了,但总之
本使当虫的时间远多过当人的时间。”
珍珠错愕地望着他,眼前这是……一只虫?
“当一只虫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醒来便是吃喝,累了便是睡,有时会让无心的人踩死,有时
活到时辰到了,自己便死了。”
“好像很无趣……”
“当一个人未必比当一只虫有趣。”钟重反而微笑,“当一个人多辛苦,要
爱、要恨、要活、要死、生老病死又由不得自己掌控,当一只虫简单得多。”
珍珠摇摇头。这狩魂使没半点感情,也没半点人性,只是也不特别令人讨厌
就是了。钟重好似一张白纸,而上面什么也没有写。
比较起来,转生使就显得可爱得多,起码像个“人”。
“你又为什么想当一棵树?”
珍珠的表情立刻温柔起来:“因为当一棵树可以不用喝孟婆汤,因为当一棵
树我就可以静静地等五百年,等我的两人转世。”
钟重望着她,痴心痴情的鬼他见得多了,但如此程度的,她倒是头一个。
“五百年很久,是你无法想象的那么久,你该感谢命运没让你真的当一棵活
五百年的树。”
珍珠不悦:“你根本不了解我!”
“没有任何感情可以支撑五百年。”他下了结语。
珍珠恼怒:“那是你!因为你只是一只虫,一只虫永远都不会明白!不管是
五百年还是五千年,我都会等着王爷转世!”
钟重微笑,不置可否。
恼怒!钟重那笃定的态度令她又恼又恨!他不懂!一只虫懂什么?
想到要跟这只虫相处五百年……她真宁愿再去求菩萨一次,还是当一棵树好
了……可是树木跟虫似乎脱不了关系?
珍珠更恼了!她决定不跟钟重说话,跟这种虫子反正也无话可说。
★ 寒寒 ★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那是威武王府的湖畔,那里上演着重复了千次、
万次的情节。
所有的细节全是那么的清晰,甚至愈来愈清晰。
湖畔花园的奇花异草,凉亭放着的精美佳肴,每一样都活色生香,仿佛实物
一般。
鬼的记忆会消失,所有的鬼都是一样的,随着时间愈来愈长久,记忆愈来愈
模糊,可是她却不会。
她为什么不会呢?他不明白。
当然,他只是一只虫,他从来没当过王爷、没当过王妃,所以不会明白。
但他也曾经是人,拥有过妻子、儿女,也有过爱恨情仇,只是那一切对他来
说却显得那么遥远不真实,那仿佛只是他当虫子时所做过的一场梦——一场虚
幻而短暂的梦。
当“人”时的一切对他来说没什么好眷恋的,他很少想起,当然更从来不曾
将当时的情景在冥府重现过,因为没必要啊,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为何要静静
抓住过去的一切不肯松手呢?
他静静地望着湖畔、望着那场景、静静地看着那千篇一律的情节再度上演。
那男人,头戴紫金锦蟒冠,身穿紫金锦蟒袍,壮硕伟岸;他脸上带着笑,那
是一抹充满了溺爱的笑容,墨瞳里闪着点点星芒,深邃、深情。
她抬起头仰望着他,脸上也有着甜美的笑容,她笑得那么甜,甜的叫人心痛
……心酸。
已然是威武王府的小湖畔,男人站在湖畔凝视着她,那般威武神气的男人对
着她却有着英雄气短的无奈笑容,像是对着个孩子,一脸无奈又疼惜的表情。
而她,侧着头打量着他,充满爱怜地站在他面前痴傻地不住望着。望着望着
望着,就这么望到地老天荒。
不远处一名丫鬟慌张地奔了过来,她张合着嘴说着什么,粉红色的手绢在风
中飞舞着,直往他们的方向过来。
“王爷王爷!大军已在门口候着,王将军说——”
“下去!”女子威严地怒道,“没瞧见王爷正与本妃说话?”
丫鬟低下了头,委屈地悄悄望着王爷。
男人叹息着,伸手轻抚她的发,百般爱怜、百般无奈。
接下来男人会说:本王非走不可……
然后是一个拥抱,然后是一个疼惜而深情的吻,然后王爷的身影往外走,然
后消失,然后湖畔又出现了王爷的身影,然后他们深情款款地相互凝视着,然
后丫鬟挥舞着手绢出现了,然后……然后无限次轮回,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情
节,一再一再一再上演。
果然,男人再度出现在湖畔了,他的身影透着背景,是半透明的,但她视而
不见;这是她的回忆,也是她的扮演;她扮演着过去的自己,那个王爷深深宠
爱的妃子。
一次又一次,有时候回忆会停留在他们互相凝视的那一段,停着许久许久。
她已经找到当年所站的地方、找到完全可以迎接王爷目光的地方,分毫不差
地让那眼光直勾勾地望进她心里,一次又一次感受王爷当时对她的浓情厚爱。
王爷伸手爱怜地轻抚她的发、王爷深情拥抱着她,王爷低头吻住她……她一
次又一次扮演着当年的王妃,令那虚幻的影子轻抚她、拥抱她、轻吻她,那仿
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那一天,那是她与王爷相会的最后一天。然后便是王爷
的死亡、最后一眼,那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去回忆的。
“王爷请看,花园里百花盛开,今日妾身还发现了咱们园子里原来住着牡丹
王呢!”她巧笑倩兮,纤纤玉手指着花园里的景象。
花园里的小石桌旁边出现拉锦袍少年,他手里捧着竹杯,正细细品茗。
“瞧见那少年没有?那是牡丹王呀,还有那绿袍女子……”她作势靠近王爷
身边,像是说着悄悄话似的,“那是檀香唷!王爷,您瞧出来没有?”
男子的唇瓣开合,像是说了什么话。
她立刻笑了,充满了惊喜:“啊!王爷果然英明!妾身当时可想不明白这许
多了。那是檀香啊,要是不小心弄伤了她,就可以闻到檀香的气息了唷。”
这是新的情节,她竟把在菩萨处所看见的牡丹王与檀香仙子的身影给搬进威
武王府来了。
“呃……”
斗篷轻晃一下,他的身边出现了大红色袍子。
转生使不可思议地望着不远处的一切,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半晌过去,情节还在继续发展,珍珠快乐说话的声音不时隐约传送过来。
她笑着,银铃般的笑声。
“你就这么任她似个疯子?”转生使摇摇头。
“……”
“你打算让她在这里演这出戏演五百年?”
钟重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珍珠。
“我真不明白菩萨的想法了……”转生使喃喃自语地摇着头。
不要说转生使不明白,连他也不明白菩萨何以把这样的珍珠配给他,要他们
相伴五百年。
“再这样下去,她早晚要进魔道。”
斗篷微微晃动,转生使所说的话像是终于打动了钟重。
只见斗篷微晃,那暗灰影已经到了珍珠身边。
“你干什么?!”珍珠大怒!她的完美情节不容许其他人打断,“走开!”
“该去办事了。”
“你去办你的事,你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本妃不想参与!你走!”
“伤天害理?”转生使吓了一跳,“珍珠……”
珍珠转头怒视他,那生态竟显得如此高贵不可侵犯,那是王妃的神态……
哎呀,珍珠的情况比之前更糟了。
“滚!”
狩魂使的表情没人看得见,但显然的,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只见斗篷一扬,四周的景物全都消失了,没有了王爷,没有了小丫鬟,更没
有了牡丹王跟檀香仙子,四周净是一片空荡荡的虚无。
“住手住手!”珍珠惊恐尖叫。
斗篷不说话,他握住了珍珠的手腕,刷的消失。
“呃……”没人理会他的存在哩,转生使望着四周空荡荡的一切,不由得微
微眯起了眼睛。嘿,这个钟重未免太没礼貌了吧?
就算是一只虫,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呢。
他嘟囔着甩甩头,心里很为珍珠担心。万一她熬不过这五百年、熬不过心魔
的引诱,那该怎么办才好?
想着想着,他委实放心不下,还是追了上去。不管怎么样,珍珠这档子事他
绝不能袖手旁观。
★ 寒寒 ★“快放手!放肆!叫你放手你听见没有?!”
珍珠咆哮着挣扎,但钟重的能力太高,根本不是她所能抵抗的,转眼间他们
已经到了一处她从没见过的地方。
这不是枉死城,她可以感觉到这里与枉死城迥然不同。枉死城是一大片无止
无尽的虚无,而这里则是一种全然的死寂。
死寂,一切都静止了,没有天地、没有时间,甚至连“虚无”都不存在的地
方。
他们眼前有许许多多光点静止在半空中,那光不会闪烁,只是亮着,完全不
动地亮着。充满了无数光点的静止空间显得如此诡谲。
“这是什么地方?”
这感觉太过奇怪,她原以为钟重要带她去看冥界那些血淋淋的、不断哭嚎的
惨状,却没想到会是这样叫人想形容也为之词穷的地方。
“你怎么又来了?”
蓦然,一个老者出现在他们眼前。他太老了,老得已经完全无法用“年纪”
来形容他。他的苍老不但表现在形体上,连声音、感觉都是那么苍老、疲倦,
像是已经活了几千年,却还不得不活下去的那种苍老。
钟重的斗篷不动,他站在珍珠身后,轻轻地推了推她。
“这是谁?”老者层层叠叠的眼皮翻了翻,眼皮里有着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
那有意无意的眼光闪过珍珠,突然桀桀怪笑起来,“嘿嘿……原来是珍珠妃呀,
珍珠妃大驾光临,老朽倒是有失远迎啦!”
声音里有着蔑视,那蔑视竟令珍珠感到一丝……惭愧。是为了自己的身份惭
愧?还是为了自己仍放不下过去的身份惭愧?她完全弄不清楚。
珍珠直觉地往后退,想避开老人的注视。她碰着了钟重宽大的斗篷,感觉到
他的手安稳地搭在自己的肩上。
她应该抖掉钟重的手的,这下贱的虫子有何资格碰她!
钟重的另一只手笔直地指着前方。虽然他没有开口,但意思却很明白,他是
要她认:但这偌大的空间里有几千几万个光点,莫说认不出来,是根本连半点
头绪也没。
“威武王。”钟重转向老者,终于开口了。
“嘿嘿……老夫只负责看守,可没负责——”
他下面的话无法说完了,钟重的手笔直地掐住了他的咽喉,然后将他整个人
提了起来。
“你……快松手!”老者又抓又踢,枯瘦的双手徒劳无功地扳着钟重的手。
钟重的回答就是这么掐住他的咽喉,冷冷地注视着他。
“快放我下来!你这只死虫子!”老者暴躁的怒吼,“我说就是了。”
手一松,老者摔了下来,他阴恻恻地瞪着钟重:“你这死脾气不改,总有一
天还要回来!”
钟重凛然而立,对他的言语不理不睬。
老者没好气地哼了哼,缓缓爬了起来:“能不能找着他不是老夫可以决定的,
要看你们还有没有缘分,倘若你们宿缘未尽,你可以透过红丝线找到他。”
“红丝线?”
“红线啊,你的手。”
珍珠愣愣地举起手,不明就里地翻来覆去地看着。
老者不耐烦地叹口气,捉住她的手定住:“这样看,看你的中指。”
珍珠望着自己的手指,凝神静气瞪大了眼睛望着。果然,隐隐约约地,她的
中指透着点红线,极浅极浅的一条红色光线,那线弯弯曲曲地往前延伸。
珍珠傻傻地跟着那条隐约的线往前飘去,那线引着她来到一个光点之前,他
们之间用着一条红线联系住。
珍珠抬起头静静地望着那光点。
那光,是红色的,并不特别明显。这里有无数个光点,每个光点都差不多,
除了颜色稍有差异,他们全都一样,也都静静地停在半空中。
“嘿嘿,果然活着的时候是蠢人,死了还是一个蠢鬼。一个要在枉死城住上
五百年,一个得在无识界关上五百年,你们的红线却没有断,蠢啊蠢啊……天
地间至极愚蠢无非如此。”
老者依然怪笑,他手一招,那光点便直直朝他们平飞过来。
这便是她的王爷?珍珠愣视着那光点,那光点里面有着她的王爷?!
“原灵。”钟重沙哑开口。
是王爷的原灵……但这不是她的王爷,那只是一个光点,红色的,没有表情、
不会闪烁、无法对她微笑、无法拥抱她,那只是一抹光。
而几百年内,他都是这模样。
钟重带她来的意思,她有些明白了。
望着那光点,她很难把光点跟王爷联想在一起。但这确确实实是她的王、是
她的良人,只不过现在的他并不存在,他连鬼也不是。
“你不该带人来。”老者把玩着手上的红色光点,对着钟重阴恻恻一笑,
“也许你还想回来陪陪老夫?”
钟重的斗篷蓦地翻起,他不怒不笑,对老人完全置之不理,他只是站在她面
前,静静地。
原来钟重也待过这里。
珍珠黯然了。她回头,眼前是钟重暗灰色的斗篷:“我想走了……”
钟重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老者还在笑着说着什么,但珍珠全
都听不见了。她望着钟重的斗篷,脑海里闪烁着那静止的红光,没有泪水的她
连哭的能力也没有。
回忆,有什么用呢?
她活着的时候是一个没用的人,死了之后又成了一个没用的鬼,除了回忆,
她什么也不会,这样的她……到底为了什么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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