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来,屏息倾听了一会儿。海浪的轰鸣,把木桶落水时发出的那一声微弱的“噗”完全掩盖住了。堡寨里毫无动静。
他一秒也不敢耽搁,挥起铁钳,继续砸向另一桶。
* * *
月亮从中天移到了西方。
康拉德不得不停了下来。他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背,肩膀,小腿的肌腱拉动全身的肌肉,一颤一颤地抽搐起来,太阳|穴上的动脉也突突直跳。极度劳累和疼痛所引发的痉挛,拷打着他的神经。他张开嘴呼吸,只觉得嘴唇不住地颤抖,喉咙口涌上阵阵的咸腥味。
他数了数,发现这么长的时间,只砸开三十几桶。他抬头看了看海湾的面积,粗略地估计了一下。
不够,绝对不够。
怎么办?
康拉德靠在船舷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没有时间了!
只能赌了。
他丢下铁钳,抬起一桶未开启的木桶,直接把它扔进海里。如果燃烧的火焰足够的话,这些木桶就会起火,引燃里面的火硝。
当最后一桶火硝被扔下船后,康拉德的手脚突然发抖起来,几乎令他无法站立。他挺直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舒展了一下紧张到僵硬的四肢。海风吹来,额上大粒大粒的汗珠立刻变的冰冷。他舔了舔发白嘴唇,再一次向四周望去。
这些天,他日复一日地在那个噩梦般的囚室里观察着。他知道约德尔的旗舰,停泊在岛的另一头,以一个突出的石崖,同这个海湾分开。他也看到出海前,海盗们把几艘救生小艇抬下来维修,又抬回旗舰上去。那些小艇上都装有水和食物。
他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看月亮的位置。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从隐隐燃烧的篝火中抽出一支,投进这个布满希腊火硝的海水里。
一步步来,谨慎、准确、果断,从过去的困境中积累下的经验,敲打着他的耳膜,告诫着他。
他的性命,掌握在自己手里。
* * *
刺眼的光亮直射在他的脸上,隐隐约约从远处飘来呼喊声。约德尔晃了晃脑袋,猛地惊醒。
天花板、墙壁、地面,明晃晃的暗红色的光在他四周闪动着,烟和热度从窗户里窜进来,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高高低低地混杂在一起,但除了惶恐和惊乱之外,完全分辨不出在叫嚷些什么。
刹那间,他全身的每条神经立刻清醒,他像猎豹似的跳起来,直冲到门口。
熊熊的烈焰在他面前升腾着,随着风向喷出橘色的火舌,整个海湾上布满了滚滚翻腾的、黑色的硫磺烟雾。时不时响起一声微弱的爆炸。他的战船的桅杆深陷在黑烟里,随着炽热的波浪和空气前后摇晃。
整个海湾都被烈火封锁了,水手们只能目瞪口呆、束手无措地任由船只一点点地被吞噬。
约德尔瞪着眼前的一切,混乱的人头在他眼前攒动着。他看见吉恩正在徒劳地指挥手下从湖中打水救火,立刻奔上去,一把拽住他。“怎么回事?”
吉恩摇摇头,他的脸上满是烟尘,眼里已经被熏出了一根根血丝。
约德尔抬头向四面望去,他嗅到了危险人为的危险。突然,他攥紧吉恩的胳膊,一只手指着山崖。“看!”
在火光的映照下,清晰可见一条白色的带子,从关着猎物的囚室的窗口,一直垂下来。
“是他干的。别救火了,没用了。找到他!”
吉恩一把拦住他。“他现在不会在岛上的,一定早就逃走了。”
“不可能。他没有航海图,根本不能……”约德尔像噎着似的住口,低吼了一声,“该死!”他用力一推吉恩,转身向回跑去。“带我们的人,上旗舰!立刻!”
吉恩来不及再问些什么,他回头向四面望去。
整个岛屿和周围几里内,都弥漫着一股灼人的热气,浓烟滚滚上升。高温引起的大风继续把火舌往岸上吹,他已经听到轻微的、不易觉察的噼啪声。再过一会儿,轰轰作响的烈火就会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树林、灌木丛、山坡和屋舍,
如果没有降雨的话,这场烈火将一直这样燃烧下去,直到整个岛屿化为灰烬。
旗舰停在港湾的另一头,火势还没有蔓延到那边。
约德尔是对的,现在不抢先的话,等到人们明白进一步的危险,求生的本能和被训练出的残忍,会使他们毫不犹豫地相互厮杀,来争夺唯一的逃生船。
带着某种难以言状的感触,吉恩把腰间的号角举到唇边,吹出了只有他们最亲信的手下才领会的音调。
* * *
宽大的屋子里很平静,似乎外面的混乱一点也没有触及到这儿。但约德尔一进来,马上就发现,原先钉在墙上的航海图不见了。
钉子边缘还挂着碎片,仿佛是仓促间被人扯下来。
放火之后,他一定就躲在屋外的某个角落里,准备着、等待着,看他进入圈套。
即使是在愤怒和震惊中,约德尔还是敏锐地感觉到,身后有一丝不自然的微风拂过。他迅速转身,一条淡淡的人影从他的眼角一闪而逝,不假思索地,他早已高度戒备的身体立刻紧随着冲出门外。
修长挺拔的身影,在他前方的灌木丛中若隐若现,虽然他们间的距离不短,约德尔却毫不费力地赶了上去。
左右都是平坦的草地,猎物犹豫着,踉踉跄跄地往山崖上爬去。
离悬崖的尽头越来越近,猎物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上。约德尔放慢脚步,一点点地逼向前。
“很有趣是吗?亲爱的骑士。”他盯着在地上挣扎着往后退的康拉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想玩,我就陪你玩到底。不过,看起来,简单的游戏,你是不会满足的!”
康拉德的手,摸到了悬崖的边缘,之下,火焰挟夹着浓烟和热气,滚滚上升,灼烤着他的脊背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约德尔迫近到他的面前,火光在他的脸上斑驳陆离地跳动,金色的头发像燃烧般的飞舞。在身后,压倒一切的火声中几乎听不见人的嘶喊。但是他能很清楚地感觉到,他苦心经营了多少年的基地在燃烧、在无可挽回地毁灭。他弯下腰,一把揪住康拉德的衣领,向上拎,一阵令人窒息的巨痛,顿时卡在康拉德的喉咙口。
“砍断你的脚,卖给海上的妓寨,怎么样!有些男人,就特别喜欢你这种残废了的贵族呢。他们一定会让你快乐的。”
这不是威胁,康拉德听得出来,这是暴怒中的绝对平静、习以为常的许诺。
他拽着他,往回拖。猛地,康拉德一直在支撑身体的右手突然一扬,紧握着的拳头中,一点银光闪过,以难以置信的疾风迅雷般的力度,对着约德尔的面庞直劈下来。
约德尔全身的肌肉猛地一缩,向后跃出一步。一道冰冷的锐利感,从他的额角划下。
“啪”,面具裂成两半,落在脚边。在他感觉到剧痛的同时,鲜血也顺着眼睛流了下来。
挣脱了约德尔的控制,康拉德紧紧攥着十字架,迎风挺立在悬崖边上;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约德尔裸露的、被血污染了的面孔。这么多天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敢正面直视这个男人。他的眼里没有畏惧,没有屈辱,甚至连憎恨都找不到。
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约德尔只看到一丝倨傲而不屑的笑。
康拉德回头看看脚下燃烧的海水,在约德尔还没有明白过来之前,突然纵身一跃。
匀称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非常优美的弧线,直直地坠落,无声无息,立刻就被那一片熊熊升腾的火炎吞没了。
——第一章完——
第二章·1·
丹麦的瑟兰岛北岸,小小的克龙堡隔着厄勒海峡,和瑞典的马尔摩遥遥相望。初夏的暖风还只能够维持中午,船只稀稀落落地倒扣在砂石滩上,傍晚的凉意中,显得格外寒碜。
布勒牧师就在这日暮时分,怀着满腹心事,走进教堂来敲晚钟。
他的故乡在王都罗斯吉尔德。圣?安斯加里乌斯修道院所受到的教育,使他至少有机会当上个主教持事。
是的,他曾经这样期盼过,怀着当时年轻的信仰、热情、野心和勇气。
直到那六年的十字军东征,他才发现,这世界和他在炉火边的书堆里读到的,迥然不同。
现在在这个偏远、荒凉的小城堡里生活了近十年之后他每天都会跪在基督受难的十字架前,专心地祈求,祈求上帝能允许自己一直扮演这个除了敲钟和主持仪式之外,无所事事的乡村神甫,直至终老。
但是一个月前,瑞典的艾力克亲王在这里上了岸,布勒神父就领悟到,上帝并没有听见他的祈祷,或者即使听见了,也置之不理。
他常常站在教堂门口,看着一队队骑士兴致勃勃地从他面前经过,后面跟着木然而且疲惫的自耕农,他们故乡的田地在荒芜,妻子和孩子们不想饿死就得堕落下去;布勒神父怀疑这些人无论是贵族还是农民是否真正知道他们将要去做些什么,又将会得到些什么。
战争!
最后连平静安宁的北欧,也要开战了。
这时候,他就会想起一个把自己叫作“约德尔”的骑士,和他那双充血的、绝望的蓝眼睛当他们在安条克城把自己同伴的尸体绑在投石器上射进围墙里头去时,就是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想起那个年轻人疯狂般地大笑着:“是的,是的,神父。全能的上帝当然存在,但他一定睡着了,才会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
想起分别时,带着一种超然而漠然的态度,就像离了躯壳的灵魂对着自己的尸体一样,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神父,祝福我们吧。我们已经把杀戮和掠夺的激|情带回来了。”
他在教堂的大门口停了一会儿,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才伸手去推门。
教堂高大阴暗的穹顶,像坟墓似的罩在他头上。现在来这里忏悔或祷告的人,越来越少了。所以,当一个消瘦的身影出现在长廊的尽头时,神父不由的吃了一惊。
那是个陌生的年轻人,纹丝不动地跪在祭坛下祭坛上的《圣经》被摊开了,书本的银扣子在晚霞中闪闪发亮。
他衣裳褴褛,长发凌乱地披散在后颈上。褪色的麻布衣裳贴在他突起的肩胛骨上。仅仅看他的背影,布勒神父就知道,这个人已经虚弱到随时都可能倒下去的地步。
又是一个被圣战的信仰抛弃了的十字军吧。
神父叹了口气,轻轻走到他的身旁。
“有什么事吗,我的孩子?”
陌生人抬起头。他比神父原想的更加憔悴,看得出似乎已经和饥渴,以及另外某种不知名的东西搏斗了很长时间。
但他的脸夕阳的余辉正射在那张苍白而轮廓分明的面庞上却露出一种少有的平和安祥的表情。
“你好,神父。”标准的斯堪的纳维亚语,略有些奇特的卷音,彬彬有礼中带着优雅的屈尊。“请原谅我闯进来。我想找我的伙伴们,他们从罗马来。能请他们来见我吗?”
布勒神父倒退了一步。“请问你……”
“我是塞兰斯帝安?康拉德。”他说着,向神父伸出了手。
神父一下子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但他的表情、动作,和周身散发出来权力者的信心,终于迫使布勒神父向前躬下身,吻着他的手背和衣角。
“上天赐福。主教大人,您终于到了。”
* * *
潮湿的浓雾,蠕动着,迎面扑来,像有生命的东西似的缠着他。
他冷汗淋淋地跳了起来,浑身发抖,急促地喘着气,好久以后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在那个黑暗的囚室里。
身下的羊皮毯子,垫着厚厚的干草和麦壳絮。窗上挂着贵重的天鹅绒帘子,灯半掩着,日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
他下了床,赤脚走到桌边。地毯又厚又柔软,像一片新鲜的草地。桌子上摆着一罐清水,一盘燕麦煎饼,和一杯加了蜂蜜的野果汁。他捧起罐子来喝了几口,水质清凉爽口,还有丝丝的甜味。
结束了,都结束了,不会再有了。
但是,还要过多久,他才不会突然从梦中惊醒,堵住嘴不让别人听见自己的尖叫?
门的另一边有人在低语,用克制住的声调交谈着。接着传来彬彬有礼的敲门声和布勒神父谦卑的语调:
“大人,都到齐了。”
教皇使节,塞兰斯帝安?康拉德主教,熄灭了灯,用力拉开窗帘,整个屋子立刻倾泻满了朝阳。窗外,清亮的海湾边上,缓缓展开一片长满山毛榉的树林,满眼的红色和绿色。微风送来了车叶草的新鲜香气。站在这初夏的阳光里,康拉德感觉到四肢正慢慢地暖和起来。
他用稳定而清晰的声音,回答着:“进来吧,埃克。”
门就立刻就被推开了。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修士,大步走了进来。他和康拉德一样,也留着齐肩的长发,发型却蓬蓬松松的。他不比康拉德高,也不会比他更结实,但是动作的幅度和速度却大大超过他,一眨眼,就到了康拉德的面前,他哈哈大笑,伸出手,很自然地搂住他的肩膀。
康拉德猝然往后退了一步,某种类似厌恶,却比厌恶更深刻的表情在他脸上一掠而过。黑衣修士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康拉德!”
康拉德却似乎更震惊。他恍惚了一下,立刻拉住修士的手。“抱歉,埃克。我……给我点时间,我必须克服它。”
“他已经是主教了,埃克。你也该注意自己的身份吧?”
悠扬而冷淡的声音在埃克身后响起来。另一个同样装束的年轻修士懒散地靠在门框上。黑色的衣服衬得他的皮肤更加洁白、润泽,一头浓密的金红色短发,丝丝地覆在额前和脸颊旁,看上去像美少年似的俊朗,艳丽。
“伦瑟尔!”康拉德惊喜地朝他走过去,“我不知道你也来了。”
“我应该吻您哪里?手还是衣角,主教大人?”伦瑟尔面无表情地欠了一下身,擦过康拉德,找了张椅子坐下。把一叠信卷摆在膝盖上。“可以开始了吗?大人?”
“伦瑟尔!他还没吃东西呢!”
“没有关系。”康拉德冲埃克挥了挥手。“说吧,究竟什么事这么急,让我们从罗马一路赶过来?”
从纤长的睫毛底下,伦瑟尔用冷冰冰的眼神瞥了他们一眼,随即抽出了一张纸,递向康拉德。
“首先,恭喜您,大人。教皇已擢升您为大主教,兼瑞典乌普萨兰总教区长。”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
康拉德握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罗德哈特主教出了什么事?”
“他死了。一丝不挂地被人从圣?亚尔班教堂的钟楼上扔了出来,脖子上绑着根绳子,身边还吊着教堂执事。”
“谁干的?”
伦瑟尔耸了耸肩。
“卡尔?古斯塔夫?”
“除了他,还有谁敢这样狂妄?”埃克咬着牙,狠狠敲了敲桌面。
“但是我们还是毫无证据?”
“是的。就像其他人的死一样。”
“一年里两个主教、六个执事死亡。”康拉德喃喃自语道,“告诉我,伦瑟尔,我们怎么会与他结怨的?”
“简单的说,他和叔父艾力克亲王打了四年的战,争夺王位,而我们一直站在亲王这边。现在年轻人赢得了王冠。”
“他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
“是的。”
“那为什么我们支持艾力克亲王?”
埃克和伦瑟尔有些尴尬地互相看了一眼。“他去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