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点,凶手就呼之欲出了。”他专注地瞧了康拉德一眼,“您有哪怕一点点概念吗?”
康拉德蹙起了眉头,他在竭力思索,眼中的迷惑却更浓。“不……”他缓慢地摇摇头,“如果说是导致这种结局的……”
古斯塔夫不再问什么了,让他一个人静静地回忆去。他们两人肩并着肩策马沿着潺潺流水向下游走去。河面上悬着勿忘我和绣线菊的枯枝,河岸边的苔藓上铺满了凋落的黄|色枯叶,即使如此,康拉德还是得小心地控制坐骑。当他偶尔失去平衡向着芦苇丛滑去时,古斯塔夫就会从旁边探过手来牵住他的缰绳。饱满的浆果在马蹄下碎裂,散发出成熟的汁液的芬芳,与蔷薇花、野薄荷还有黑莓的幽香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
他们走到稍微开阔的地方,空气难得地变得暖洋洋的。康拉德解开别在肩膀上的宝石扣,脱下斗篷搭在左手臂弯里。明朗的秋阳照着他的大主教袍和压在白色羊毛绶带上的红宝石十字架,古斯塔夫凝视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被康拉德身后摇曳的柏树叶丛耀花了眼。国王勒马停下来,仰起头望着一簇紫丁香的枝子,他又瞧了瞧轻声急速流淌的河水,最后,将视线落回在大主教深思般向前倾斜的侧面。深色头发上没有任何的饰物,就那样随意地下来。他的脸色还略显憔悴,与周身的华贵服饰及绛红锦缎形成了某种令人怦然心动的强烈对比。
精致的玩偶,古斯塔夫暗自感叹,太精致了。他一度以为他非常脆弱,毫无疑问,的确是这样的,那么敏感,很容易就被打得粉碎,就像那些从古老的东方国度运来的珍贵容器一样。但每次他都会奇迹般地把自己重新拼起来,接着又神采翩翩、镇定自持。有什么能将他完全击溃呢?
卡尔·古斯塔夫面对着塞兰斯帝安·康拉德大主教随着马匹的蹦跳而轻松摇晃的后背笑着摇了摇头,他折下一段紫丁香花枝,伸过康拉德肩膀,用叶片轻挠着他的脸颊。“把它插在暖和的屋子里,”他说,“多加些水,别吹着风,它还会开花的。那香味就像……”
花枝还非常细嫩,每片叶子里都饱含着汁液。康拉德侧过脸,立刻就闻到了从枝干断裂处散发的出来的清香。他垂下眼帘呼吸着,“……像Chu女的味道。”他喃喃低语。
古斯塔夫的眼睛慢慢睁大了,他用戏剧般的夸张姿势两手一拍,笑着叫了起来:“原来您也会想象这个吗?”
“我所想象的与您所以为我所想象的差得太远了。”康拉德淡淡地回答,同时把花枝小心地拢进袍袖。他明显地感觉到古斯塔夫现在靠得很近,而且正伸出胳膊来揽他的腰。这些他都不太在意,然而当他看见国王似乎马上就要以一种居高临下的优雅姿态俯过身来吻他时,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但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只是握起他的手,捏着,放在自己的唇上。他含住了他的无名指,舔着,突然使劲地咬了一口。康拉德浑身缩了缩,低声叫了起来,却没有抽回手指。
古斯塔夫很高兴地发现他们间的关系有了新的定位。他的大主教已经能温驯地接受挑逗,至少已经学会用这种姿态表现温驯。不过也可能他试图表现的是某种冷漠,遥远的、高高在上的冷漠,告诉别人谁都休想触动到他的内心。但古斯塔夫知道,只要自己稍加拨弄,那表面平静的灰烬中就会跳出闪耀的火星,甚至燃起熊熊火焰。
“忍耐是美德。”古斯塔夫赞许地点点头,蓝色的眸子在睫毛后面闪闪发亮,“我能问您个私人问题吗?关于这种美德的?”
他的话音里有股野性的意味,近于情Se,让康拉德立刻警觉。“不可以。”然而古斯塔夫笑眯眯地瞧着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您在那种修道院的石头小屋子里,半夜突然醒来发现裤裆里又湿又黏的时候,有没有羞愧得大哭呢?或者某一天清早睁开眼睛,就觉得这里硬得发疼,您又是怎么解决的,我的圣徒?是自己动手,还是请求哪位兄弟帮忙?”
康拉德深吸了一口气:“从没有……”
“嘘——”古斯塔夫竖起食指左右摆动,唇上飘着笑意,“说谎可是基督徒的重罪啊!您是要告诉我您那时候就已经虔诚到连男人最本能的反应都丧失了吗?”
“从没有不能克制的时候。”康拉德尖锐地反击,“如果我的意志像您这样薄弱,如果我像您这样任意堕落……”
“告诉我实话吧,”古斯塔夫把他往怀里搂得更紧,他的金发轻柔地扫过康拉德的眼帘,他的声音也非常温柔,差一点就被风和树叶的沙沙声湮没了:“撒旦就从没有在夜里来摇晃您的床吗?也许您藏着几个密友,就像您那两位可爱的神父那样能相互摩擦,然后一起达到高潮的?”
康拉德突然奋力挣扎起来,绶带散开了,滑下他的肩膀挂在马鞍上。他轻微地喘着气,脸色煞白。“无耻的!”他怒吼道,右手紧紧攥着胸前的十字架,指关节隐隐发青。他还想要说些什么,却似乎突然噎住了。他张了张口,但没出声。
“怎么?”古斯塔夫注视着他,慢慢地问。
一声鸟类的尖叫划破秋阳中的宁静,听起来像人声,绝望,破碎得可怕。康拉德吓了一跳,他向天空望去,两只苍鹰在树冠上方乘风翱翔,展开的黑色翅膀时不时地遮住了阳光。
接着又是一声。
古斯塔夫的表情发生了极细微的变化,也许只是眼角和唇边的线条绷紧了,但整张脸顿时变得凌厉无比。
第三声哀号。这次康拉德听得清清楚楚。
“伦瑟尔!”他失声尖叫起来。
古斯塔夫的坐骑像一道白光从他身旁呼啸而过。康拉德什么都来不及细想,他的肢体比思维更快地反应过来。转眼间他们飞驰过哗哗作响的小河,直冲向林子的东北方。尖叫嘎然而止,康拉德使劲拉住缰绳,他停在暖暖的秋阳下,茫然而骇然地望向四周,浑身发抖,冰寒彻骨。“那边!”古斯塔夫一扬鞭,对着他喊道。他紧随着古斯塔夫急速地转了个弯,几根粗大的树枝狠狠地扫了他一下,几乎将他整个人打下马背。
他在风中疾驰,强忍着肩膀和后背的剧痛,这时候他的速度加快了,越过了古斯塔夫。他的思绪也越来越清晰。
共同点。
同一所修道院,同样的教育,六年来生死与共,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点,以至于接近没有。但是记忆的片断,无论被藏在心灵宫殿的哪一处最黑暗、最隐秘的角落里,经过漫长的时间过后你都以为早已安全地消失,再也不可能被寻获,依然会在某个宁静的、只听见鸟儿清啼的明亮清晨突然降临,像一击重锤砸在你的胸膛上,打得你喘不过气来。
蒙塞居尔。
罗马天主教会派出二十二名神父参加了那次战役。战争结束后谁殉职,谁得到晋升,谁依然默默无名地隐居,康拉德已经说不清了。他只记得其中的五个名字:德尼兹·皮埃尔,贝尔纳代特·德尚·马蒂亚斯,让·福华萨·卡农,以及他自己,塞兰斯帝安·康拉德,
名单的最后那个是埃克·以内斯坦。
他绕过一道山毛榉形成树的巨大屏风,一眼就看见了埃克。他摊开四肢倒在漫布溪边的纠结的黑莓藤上,双脚陷在芦苇和灯心草中,随着水流微微漂动。伦瑟尔弯腰伏在他身旁,踉踉跄跄地往高处爬,挣扎了几步,又倒了下去。
康拉德跳下马的时候几乎重重地跌到地面上,他向他们冲过去,现在他看清了,埃克的脖子上有一个伤口,胸膛上还有一个;伦瑟尔正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襟把他从墨绿色的水里拖出来。当他跑近时伦瑟尔抬起头,他的脸立刻扭曲了。他猛地扬起手,发出很大的一声呜咽,一下子就把康拉德打倒在水里。
流水淹没了埃克的膝盖,接着是腰,伦瑟尔无力地拽着他,随他一起缓慢地向下滑。康拉德顾不得震惊,扑上去抱住他们俩。他浑身都湿透了,不停地打着冷战。那一瞬间他看见伦瑟尔的眼睛就直盯盯地瞪着他的脸。
“你!”他对着他嘶嘶地说,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你……你这骗子!”
第四章(9)
北欧的深秋,天气变化令人难以预计,晨间的阳光还带着一种美丽的温暖感觉,平和而金黄,让教堂周围的树林和墓碑拖出悠长的影子,夜幕低垂时却气温陡降,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样无常的气候是健康大敌,尤其对于受了重伤的人。但康拉德同时又暗暗欣慰,至少伤口腐烂的速度会有所减缓。
现在他已经知道埃克最初是在河的上游遭到攻击,留了大量的血却依然有余力自卫。他向下游跑去,非常奇怪地没有发出任何呼求救。他们追上了他,再一次砍他。他们原本有机会要了他的命,但这时候,整个过程被突然打断了。
究竟那是什么,国王没有在他的信件中说明白。凶手是翻过海滩上的古代城墙进入猎场,并沿着原路线离开,所以附近必定有大船接应,但是,国王在这个单词下重重地划了两道线,但是,五十哩外的耶夫勒港里聚焦的,大部分是来参加会议的教会船队,他们一致拒绝国王卫队上船,宣称这是枢机大主教亲自下达的命令。
这份报告就摆在枢机大主教的案上,语言含糊不清,提出的质疑却非常尖锐。相同的疑惑也如阴云似的压在康拉德的心头,他知道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给他答案,但伦瑟尔把自己和埃克关在一起,当康拉德用力敲着门喊他的名字时,他就这么回答他:“等等,法座,等他死了以后吧。”
康拉德决定遣人去见他,并不得不用了些枢机大主教召见下属执事时惯常会用到的生硬词句。等待回音的过程对于他来说漫长得像没有尽头,那时候已经接近黎明,从乌普萨兰郊外的沼泽上刮来的雨丝撒满了门外的石板走廊。他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最后面对着圣母像跪了下来,更多是因为疲倦而非真正想忏悔什么。一阵冷风吹在他的背上,有雨水的气息从门那儿飘近。他转过脸,就看见伦瑟尔手里举着灯,立在洒满地面的颤动的光亮中。他还穿着在 的冰凉的溪水里紧抱住埃克时穿的那件毛毡袍子,密密的褶皱里结着暗红色的血块,发出一股腥臭的味道。他头发松散着,脸色煞白,直直地朝康拉德望过来。刹那间康拉德以为他要告诉他那个最坏的消息。
“请别这样,”康拉德小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
“他还没死呢!”伦瑟尔冷冷地回了一句,“还没死,只是近乎死。”他把灯放到桌面上,让白色的光照着康拉德的脸,“这次,你的上帝办事不太利索。”
他的语气中有令人窒息的恶意,康拉德能感到一种黑暗的、在仇恨边缘的东西。他仔细看了看伦瑟尔,他看到他的脸,一张可怕的沮丧的脸,还看见他松松垮垮向地面垂着的肩膀,于是想起了现在正躺在床上毫无知觉的、濒死的埃克。他知道是什么在折磨着伦瑟尔,他以为他知道。
“请你认认真真地和我说话好吗?”他尽量温和地说,拿起自己的外袍往伦瑟尔的身上披,他感觉到了他的腰冰冷、僵硬,像铁铸的一样,“你看见袭击他的人了吗?他们从哪个方向逃走?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你能够认出他们来吗?国王已经派出卫队了,我们本该能抓住他们的,但我们却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我需要你,伦瑟尔,”他最后请求道,“我需要你和吉恩伯爵一起去,只有你见过他们,只有你能指认他们。我会照顾埃克的,我的医术比你好,这你清楚。求你了,理智些好不好?让我们把这件事彻底了结吧。”
伦瑟尔摇摇头,咬着嘴唇。“你知道吗,”他用一种罕见的缓慢而低沉的语调说话,仿佛在出声地思考,“塞兰斯帝安,过去我以为你是个冷酷无情的家伙,不会比天使更有人性;后来又觉得你是个傻子,是狂热的信徒。我看到他们被你的才华,你的热情,还有你这双孩子似的眼睛给迷住的时候,我很自豪,因为我是惟一看清你的人。但是,”现在他把视线移过来了,康拉德被他看得全身收缩,屏住了呼吸,他抓住从伦瑟尔肩膀上滑下的袍子就像抱着块盾牌。伦瑟尔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些,还是那么一副深思熟虑的神情,“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他平静地继续,“你居然是个骗子。你清楚他们是谁,你清楚他们为谁而来。你也清楚在我们之中,只有你是真正该死的那一个,只有你,其他人都是无辜的。但是上帝和你沾亲带故,所以他从来不惩罚你,所以每次,每次他都挑出别人来顶替你去死。
“你想要说话吗?那我们就来说说奥兰多吧!”
“够了!”康拉德突然冲动地嚷了起来,“关于这个我们已经争论得够多了!”
“还不够到真相。”伦瑟尔冷漠地、固执地回答。
“真相是他犯了错误。”
“那错误,我比你更清楚,那就是他竟然选择爱你!而你没有眷顾他。你只想着你的圣父,你只要你的圣父,其他你什么都不关心。”
“从来……”康拉德轻声说,“从来就不是这样的。我爱奥兰多!我一度为了他迷失了自己!但是他背叛了我们……”
伦瑟尔猛地跳起来,一把抓过风灯朝康拉德掷去。玻璃砸碎在圣母像的脚下,火星全溅了出来,烫着了康拉德的手背。“你说谎!”他尖叫道,“背叛的人是你!他信任你胜过其他任何人,他用他的生命信任你,而你却欺骗他,你竟然欺骗他!”康拉德踉跄地退到角落里,感到万分惊惧,一方面因为目睹了伦瑟尔前所未有的激狂的状态,而更多的却是因为他终于明白了这种激狂并非出自神智失常,而是某种彻底的醒悟。“你知道犹大为什么上吊吗?你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吗?背叛,塞兰斯帝安,背叛,”他吼道,“就像你一样!”
康拉德抬起手按住太阳|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虚弱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你不知道?我倒认为你该最清楚才是。”伦瑟尔向他逼近过来,冷冷地笑着,“伟大的圣·塞兰斯帝安,上帝选中的人。他们对着你唱圣歌的时候你手里拿着什么?奥兰多的地图吗?还是你写给他的情书?”
他的噩梦又回来了。在失去奥兰多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幻觉反复地出现在他眼前,教堂又高又坚固的墙壁化作一缕轻烟向空中飘去,消失了,那些镂金勾彩的圣像也都消失了。他立在一片废墟上,一支披着黑纱的队伍悄无声息地走来,从他面前经过。每个人都对着他转过脸,嘴唇翕动,而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他只是专注地望着他们簇拥的那具棺材。过去,棺材里总是躺着奥兰多,焦黑变形的躯体,脸庞却非常新鲜,红润,比头枕着的绸缎衬子更加富有光泽。现在,他再一次往那里面看去,他看见了自己的脸。
“你……你不去照顾埃克吗?”康拉德问道,一会儿是对着奥兰多沉睡般轻阖的双眼,一会儿是对着自己的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而最后,当幻象完全消失时,他发现他全神贯注凝视的光芒是伦瑟尔摆在桌上的那盏风灯,“他现在需要你。”
伦瑟尔没有动,他瞧着他,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
“好吧,”康拉德说,“好吧,我走。”
他迅速离开了,惟一来得及抓在手里的东西就是一件薄薄的羊毛斗篷。走廊上,庭院里,一直到他吃力地拔下门闩拉开教堂大门,伦瑟尔的身影再没有出现过。他就这么走出了自己的圣殿,走上一条泥泞的路,蹣跚地前进。他的四周全是夹着冰冷雨水的寒风,迎面扑来,像是在质问他。他仰起头,高声回答。但是风掩盖了他的声音,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