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克倒吸了一口冷气,伦瑟尔看到这个,顿时觉得后悔起来。他继续说着,但有意识地改变了语气。
“等到这些事情过去了,大家都不那么紧张的时候,我们和他谈谈吧。”
“我不想逼他。”埃克慢慢地说。
“他需要和人说说话,难道你看不出吗?只是不敢向我们要求而已。他一向习惯了自己解决的,但这一次……我不相信那是他曾经预计到的。”
埃克垂下头专注地凝视着他的伙伴,右手轻轻覆在伦瑟尔的额头上,把一缕落下来的头发从他眼前拂开。“你原谅他了吗?”他柔声问道。
伦瑟尔的头往旁边一歪,避开了埃克的抚摸。
“那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了,原谅或者不原谅,什么都太迟了。”
“你去和他谈,”伦瑟尔又说,“我不行。看着他我就忍不住要生气。”
他抛出这句像结论一样的话,表明不想就相同的话题再多谈什么。他动了动身子,把脑袋藏到埃克宽大的袍袖下面。
“太阳真晒人。”过了一会儿他喃喃地抱怨。
“你坐起来吧,”埃克说,“我去给你拿点水来。”
“我不要那些狩猎会上的饮料!”他冲着埃克的背影嚷嚷,“就几个杯子轮流用——我喝那东西会生病的。”埃克从远远的树丛中朝他笑了笑,扬起的手臂在没入晦暗的林子时闪着光,很快就不见了。
伦瑟尔重新躺下来,双手垫在头后面,仰望着从被秋风吹得颤抖不已的树枝上簌簌下落的枯黄的叶子。天空偶尔显露出来,高渺、清淡的蓝色,明净得令人晕眩。
原谅他吗?
这个问题他不知问过自己多少次,每次的答案都不相同,现在他已经不再问了。
他们的关系就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直线,他选择了埃克,埃克则选择了康拉德。其实他们都以不同的方式和他紧紧相连,而其中最大的悲剧在于,他为他们指出的,却是永远无法触及的圣像。他们真能够安然穿过这永恒的历险吗?伦瑟尔很怀疑。但他们都是被强烈的情绪蒙蔽了双眼的瞎子,那些他曾经讥讽康拉德的话反过来也同样深深地刺伤了他自己。
伦瑟尔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些思绪搅乱了,所以从树叶摇曳的低吟里他虽听见了不自然的声音,却花了一点儿时间才意识到,有人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一股陌生的气息飘过来,他睁开眼睛。
阳光从背后照着那个人,伦瑟尔看着他的时候被他身后枝叶间闪动的光线耀花了眼。那个人不再接近了,站在树影子后面似乎正低声朝伦瑟尔说着什么。他快速地转身,衣袍飘动起来,银色十字架的光泽在阴影里一闪而过,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倒十字架。
伦瑟尔坐直了,有一瞬间他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艰难地站起来,伸出脚,往林子深处走去。光线缓缓黯淡下来,树的影子越来越深,向地面延展开,终于和厚厚的腐烂植物连成一片。伦瑟尔摸索着向前走,他听得见枯枝叶和风干的浆果在脚下破裂,却看不见自己的双脚。他在一棵橡树旁停住,头向周围转动。那个人又在他的视线中出现了,蹲坐在一段木桩上,向他转过身来。于是伦瑟尔隐约看见了那张奇怪的脸。光滑而僵硬的白色,额顶的发际线向后退得异常深,脸上始终只有一只眼睛处在光亮中。
他看到的是什么?凡人还是地狱的幽灵?或者只是自己的幻觉?
伦瑟尔陡然向一旁歪去,肩膀压在树干上支撑着全身的重量。他弯下腰,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不稳了。他在那儿断断续续地喘着气。从那个人的双唇间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叹息,但他仍旧蹲坐着,静静地望着他,像是昏暗的森林的一部分。
“是你吗?”伦瑟尔颤抖地抬头,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回答我啊!”他苦苦哀求,向那凝固的黑色影子伸出双手,
“回答我啊!奥兰多!”
第四章(7)
“活着……是啊!”那个人轻叹着,发音很僵硬,听在伦瑟尔的耳里非常陌生。他展开四肢,无声无息地踏在落叶上,轻得就像一具披着斗篷的骷髅。他往前迈出一步,又一步。凉飕飕的秋风吹开了树冠,阳光突然洒下来,闪动的耀眼光线顿时映亮了林间飘飞的落叶。“是的,如果你把这叫做活着。”
“上帝啊!”伦瑟尔惊叫一声,手指不由自主地向两旁摸索着。他没有看见印在日渐发黄的心灵画卷上那张精心保存的脸,他没有看见任何一张脸。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人的声音那么怪异。完全失去水分和脂肪的皮肤像一层老化的羊皮纸,紧绷绷地贴着他的面骨,下颚的一张一合都被束缚着,使他吐字含混不清。嘴附近的皮肤因为收缩而向后拉开,双唇已经彻底消失不见,所以发不出完整的语音。那人抬起右手,手指萎缩弯曲,往额头上摸了摸。风帽松垮垮地向后落去,伦瑟尔看清了他那曾经美丽浓密的深色头发现在只剩下丝丝缕缕的几根。头皮和脸上的皮肤一样是褐色的,布满黑色斑点。
“你怎么知道是我呢?”他柔声问道,“我以为这世上再没有谁能认出我了。”
伦瑟尔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身体下面压断的枯枝穿过他的衣袍,扎进他的大腿里,他却浑然不觉。那个人向着他弯下腰,伸出手来拉他。
不,不,这太过分了!他用两只手臂护卫着自己。退回去,求你退回去!
他想要躲开,但态度不够坚决。那只干枯的手,如同死去多年的动物的爪子,在他的胳膊上刮着,令他毛骨悚然。他想尖声大叫,但叫声哽在咽喉里,化成了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来。
那个人双手抱住他的肩膀,伦瑟尔尽力挣扎,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但那人把他搂进怀里,让他的脸贴在自己他的肋骨上。伦瑟尔清晰地听见那里面有一颗心在咚咚地跳着,节奏均匀,充满着力量,与那烤焦的枯竭的身体相比简直是个奇迹。
“我也不想这样,以这种方式……如果你实在受不了的话,就不要看着我的脸。闭上眼睛对我说话,我现在已经习惯了。”
当他压低声音时,那些残缺的发音几乎消失了,他的声音又像过去那样,深沉悦耳,总是流露出宽容和善意的兴趣,从来不会苛责什么。
这嗓音击溃了伦瑟尔。他愣住了,接着开始歇斯底里地痛哭,嘴里混乱地吐着字。那个人用胳膊搂着他的背,手按住他的胸膛,一点点扶他坐到干净的树根上。这种亲密接触带给伦瑟尔的强烈震撼令他几近崩溃,他双手盖着脸,一次又一次地被迫意识到,这具丑陋的躯体后面竟然有那独一无二的灵魂!奥兰多的灵魂!
“我吓到你了吗?但其实受到惊吓的是我啊!”奥兰多平静地说,“我在挪威听到消息的时候简直无法相信,我以为教皇永远都不会放他最心爱的儿子离开罗马的。”
哭声慢慢消失了,伦瑟尔一动不动地靠着他歇息。痛哭令他疲倦,也让他逐步恢复平静,渐渐地,他的思绪变得清晰起来。
“可是你怎么能够……是康拉德吗?”他问,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但他不会……”
“是的,他不会。这与他不相干。”奥兰多低而平淡地回答他,“说实话我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时候太混乱了,我身上着了火,在地上滚着想扑灭它。我也许昏了过去,可能之前还爬了一段路,或者之后。我拿不准,我什么都看不见。”他摇了摇头,表情还是很平静,“我当时并没有待在教堂里,而是想着要冲进去,所以他们在外面找到了我,似乎是把我当成了随军牧师什么的,给我上了药。我躺了几个月,一直到能够走动为止。”
伦瑟尔深吸了一口气,“你不一定要和我说这些……”他想温柔地注视那张触目惊心的脸,但还是忍不住再次移开了视线,“如果你觉得……”
“没什么,没什么,伦瑟尔。” 奥兰多轻柔地说,“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幽灵或者地狱的魔鬼,虽然我这副样子跟他们的差别只有上帝才分辨得出来。” 他很突然地停住,垂下眼帘,把风帽拉起来遮住脸,接着又开始用那种一成不变的低音缓慢地叙述着:“过去很久,太久了。那些日子的细节已经很模糊,现在想起来也完全没有感觉。我有点儿神智不清,常常在做梦,只是任由别人照顾。我以为我会死,所以并不太在意。只不过后来,后来我去了巴尔干,去寻找散落的兄弟们。那时我很虚弱,勉强站得住,身上又有一股怪味道。我不敢到城镇里去,而你知道那些中欧的农民是多么迷信,他们一看到我这副模样就认定我被魔鬼缠身,他们总是闹哄哄的,几乎要点起个火堆把我扔进去,好完成塞利没做完的事。”
“奥兰多!奥兰多!”伦瑟尔轻声叫道,“你误会他了!你知道你离开修道院的之后他变成什么样了吗?他整天跪在那个小礼拜堂里,不想听我们说话,甚至不愿意瞧我们一眼。我和埃克只能远远地站在玫瑰丛中偷偷看着他。我们担心死了,生怕他就这样发了疯。你知道他出来的时候比你现在还要瘦吗?”
这时候伦瑟尔觉得自己在那双浑浊黯淡的灰眼睛里看见了一种笑意,但他不确定。奥兰多低下头,眼皮抖动着,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腕。
“但他毕竟想通了,对不对?我听说他在大主教团法庭上侃侃而谈,打动了所有人。是的,我能想象得到,语言是他最迷人的魅力,我们都曾经为他折服过。”
“他必须那样做,你在离开我们的时候就该想到啊!你为什么要把你的十字架给他看?奥兰多,你为什么要告诉他那些异端教义?你是最了解他的人,难道你不知道他绝对不会为了你,也不会为了任何人对着教皇说谎吗?”
奥兰多眼睛向下看了看挂在胸前的倒十字架。“哦,他的证词是什么样的?和我说说,我从来没有机会听到最真实的描述。”
“发发慈悲吧,奥兰多!”伦瑟尔唤着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高,“别再纠缠这些徒劳无益的事了!那是场悲剧,我们大家都犯了错,而且都受了折磨,但结局是好的——不管怎样你回来了。而康拉德,经过这么多年他一直想着你,除了教皇之外他从来没有这样思念过谁。”奥兰多猛然动了动身子,像是受了惊吓,他抬起头,漠然的脸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有埃克……我带你去见他们,他们都在这里。现在就去。”
伦瑟尔站了起来,拽住奥兰多的衣袖,不顾一切地要拉动他。奥兰多压了压他的手,轻轻拍着,就像兄长在安抚任性而冲动的弟弟。
“告诉我,伦瑟尔,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他温和地说,“比你想象的重要的多。”
刹那间伦瑟尔的胳膊绷紧了,横在空中,然后又颓然落下,贴在身体两旁。这时从林子外面遥远的地方传来号角声,他朝那个方向转过脸,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他开口了,但根本没看奥兰多。
“惟一的主,惟一的真理。基督将这惟一的权力赐予罗马天主教会,那标志就是圣十字架。而 异端竟以反基督的标志与罗马教会对抗,非法庇护教会的敌人,侵吞教会的土地和权力,狂妄地声称能凭理性理解上帝。他们的信徒已经遍布城镇,乡村教区,甚至教会高层,就像木锲钉入岩石,如果不立刻拔除,必定使罗马天主教会四分五裂。”
他停住了。“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吗?”他对着阳光闪耀的空气说,“这就是经过这么长久之后你只想知道的吗?”
奥兰多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头微微向前伸出,专注地听着每一个字,包括伦瑟尔凄凉的质问,但他什么也没说,显然是陷入了沉思。最后他向自己点了点头。
“这是主的旨意,是他引导你们跨过整个大陆来到这里。”他沉吟道,带着无比敬畏的神情,“以前我不能理解。当我在一堆又臭又湿的绷带中望着夕阳落山,或者躲藏在那些乡村外的修道院的废墟里,或者在巴伐利亚、在布拉格和但泽像老鼠似的躲避着教会的火刑架,最后只能逃到这基督教世界的最边缘,我一直不停地问,先是问我自己,后来问上帝。为什么是我?在他之下那万物万灵中为什么只有我受这种折磨?为什么他不毁掉我的灵魂就像毁了我的身体一样?把一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的灵魂关在如此一副残废的身体里究竟还有什么意义?我的爱,我的信念,还有我死后与你们在天堂或者地狱的相逢又有什么意义?”
伦瑟尔沉默地僵硬地站着,身上凉凉的,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奥兰多抬起头看了看他,又向着自己的双手低下头去。那双手搁在他的膝盖上,直到现在都没有动过。
“但我终于明白。他让我活着,这样活着,而不收去我的灵魂,是因为我还有使命没完成。我要赞美他的名,请求他帮助我打击我的敌人,我会得到赦免,然后我就清白了。”
“你是来惩罚我们的吗?”伦瑟尔终于问,眼睛死盯着他,“你想为你受的苦复仇吗?”
“我受的苦,那是最微不足道的,如果跟你们的灵魂得救相比。你不知道你们的灵魂都在危险中!”刹那间他站了起来,向前跨出一大步,双手伸到伦瑟尔的眼前,伦瑟尔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身体。“但你和他们不同,你是我的兄弟,是经受住考验的人。那次只有你没来,他们都背叛了,只有你坚持着,只有你!”
“你看看我,伦瑟尔,”他双手抓住伦瑟尔的肩膀,继续说“我要你仔细地看看我。别像我曾经的那样堕落。”他的头发垂落在灼灼发亮的眼睛里,皮肤下的蓝色血管因为某种迸发的激|情而剧烈跳动起来。“我是犯了罪的人,他诱惑我的时候我退缩了,我为我的软弱付出了代价。但我还要为所发生的事感谢上帝,那是对我的考验。现在我要忏悔。上帝是仁慈的,最终我的灵魂会获得拯救,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只要我全心全意地忏悔。”
伦瑟尔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了,他不顾一切地使劲掰着奥兰多的手指。“你在说什么!”他尖叫道,“你在说什么!”
“真相,所有的真相。在上帝之下只有我知道,他也知道,可是他说了谎。”奥兰多压低声音悄悄地贴着伦瑟尔的耳朵说,就像在分享一个秘密,“那不是他,是撒旦。撒旦占据了他的身体,借他的声音说话。一切都是从那个小礼拜堂开始的,我知道,现在我都知道了。”
第四章(8)
“您那几位神父们,”古斯塔夫悠然问道,“长得漂亮吗?”
“我不知道您的标准,但卡农修士已经42岁了。”康拉德的语气平平的,有些生硬,“如果您暗示这是肉欲导致的……”
古斯塔夫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最亲爱最尊敬的大主教啊,您真是太容易被冒犯了,我不过是想帮您找到共同点。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比您还迫切地希望凶手能及早被捕呢,但这事儿的前因后果只有您心里才明白。”他抬起手止住了康拉德几乎到了嘴边的抗议,“只有您明白。”他十分肯定地重复,“按照您说的,他们年龄、性情各异,职务也没什么相似,被发现的地点更相差几十哩。然而有人用完全相同的手段处死了他们。他们间必然有某种联系。而在我看了,除了他们都是您的部下之外,实在没其他的了。然而您带来的神父有三十多人,要么这是场大屠杀的开始——我实在无法相信哪个神智正常的人会劳心劳力地干这毫无意义的事情——要么他们身上必然存在着异于他人的共同点。您只要能找到这共同点,凶手就呼之欲出了。”他专注地瞧了康拉德一眼,“您有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