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的味道变了,除了血腥味还有康拉德皱了皱眉还有死前排泄物的气味。
显然古斯塔夫在用一种冷酷但极其有效的方式保持军心,那些还有希望重回战场的人和这些不可能活下去的人被严密地分隔开。在这间屋子里,不会再浪费药物和粮食,他们发出的垂死挣扎的声音和死亡的恶臭也只有他们彼此感受得到。
康拉德僵立门口,姿势和六年前站在蒙塞居尔山上的异端教堂里完全一样。那是他第一次独立负责的任务,被教皇军队困在教堂里最后集体自杀的异端信徒的尸体,也像这样堆放在过道两旁。他嗅着浓浓的烤肉的味道,从焦黑的尸块前走过,祈祷不要看到奥兰多,但每具尸体都已经被烧到无法辨认。
他的胃开始翻腾了,他紧咬嘴唇。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接近死亡,但这种味道从没让他习惯过。
不能流眼泪,不能发抖,不能呕吐。康拉德反反复复对自己说,他的眼睛盯住了散落在地面上的盾牌和剑,看它们在微弱的光线下是怎样反光。明亮的色彩总能起到一种说不清的作用,帮助他克服那种几乎令他惭愧的敏感情绪。他终于敢正视那些堆血肉模糊的躯体了。
他们跨过一具具躯体,有些已经僵硬,有些还在喘着气,微微抽动。最后在一滩新鲜的血泊旁边,古斯塔夫停住了脚步。康拉德低下头,努力辨认着这堆东西,
“上帝啊……您来了……您终于来了!”那人动了动,发出了声音。
“维西伯爵,”康拉德伏下身,“您想见我吗?”
“是的,是的……”伯爵竭力抬起身体,想距离康拉德更近些。古斯塔夫在他旁边跪下,伸出胳膊支撑住他的上身。他看着康拉德,嘴唇无声地拼出一个单词:
“临终忏悔。”
谜团解开了,茫然的引领顿时有了意义。这意义越来越清晰,像从浓雾中探出的脸,逼视着康拉德,暗示出一个他梦寐以求的可能性。
“您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吗?”康拉德问,他感觉到古斯塔夫正向他投来利刃般的目光。“您希望得到宽恕吗?”
“是的,我……我曾经犯过罪,请您……请您……”伯爵的声音低了下去,说不出话来。
“那么告诉我你的罪吧,伯爵,让我来做决定。”
“我曾杀过人……很多人……还有,我欺骗了……”
“不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罪。”康拉德打断了他的忏悔,“而是侮辱上帝的罪。”他注视着伯爵的眼睛,一直看到他瞳孔的最深处,“那件罪!”
伯爵倒抽了一口气,他的眼球快速转动着,眼角的肌肉跟着抽搐起来。
“我没有……我不能说!我发过誓的!”
“这么说您的忏悔根本毫无诚意,上帝不会允许我接受。”
“不,不,” 维西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不能这样死去,没有忏悔,我不能……”他的喉咙卡住了,随着一阵窒息般的咳嗽,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我不能没有忏悔就死去!”
“那么说出那个罪!”康拉德被自己语调里的冷酷震惊了,“说,然后我才能给你宽恕。”
“我……我只是做了不得已的事,请不要这样惩罚我。”
康拉德一言不发。
伯爵看看大主教,又看看国王。他眼睑发青,目光涣散,充满了恐惧不是对死亡本身,而是对死后的那个未知世界的恐惧。他在这种恐惧和对国王的忠诚间苦苦挣扎,如果大主教不开口,那么他将挣扎至死。
“给他临终忏悔,”古斯塔夫压低声音说,“给他,然后我会告诉你一切你想知道的。”
他的声调里有种奇怪的余音,使得康拉德忍不住向他转移了视线。
古斯塔夫举起手,手指压着鼻梁,像一个疲倦的人在揉眼睛。如果康拉德没有看见那双蓝眼睛里的闪光,他一定不可能意识到他是在哭。
维西开始剧烈地痉挛,谁都看得出这是身体对死亡的最后的抗拒。他死死抓住康拉德的袖子,好像黑色的地狱里正有无数只手在把他往下拽,而只有康拉德能救得了他。
“求求你,主教,”维西泣不成声,“求求你……我记不清了,只要我记得……求求你……”
他就要崩溃了,就要说了。上帝啊,只要再坚持一会儿。
康拉德弯下腰,向那个将死的人伸出手去,维西立刻抱住它,狂乱地将那只手贴在自己冷冰冰、湿漉漉的的嘴唇上。
“维西伯爵,你诚心诚意为所犯的罪忏悔吗?”
“是的……是的!”
“那么我赦免你的罪,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康拉德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轻按住伯爵的额头。
维西闭上了眼睛,康拉德听见他似乎喃喃地说了个名字。他浑身抽搐,急促地喷着气,死亡在卸除了负担的心灵中急速降临。转眼间,他就纹丝不动地躺在那儿了。
康拉德站起来后退几步,让出空间给搬运尸体的人。骑士们把包裹着徽章旗帜的盾牌覆盖在伯爵身上,在尸体僵硬之前把剑放进他的手中。
他沉默地注视着那个断了气的罪人。毫无疑问他是有罪的,但是他又显得那么无辜,因为他真的相信这种死前的廉价的忏悔就能得到宽恕,他所信仰的那个上帝就如此宽容么?
“只要你的一句话,什么样的罪人都能进天堂。”古斯塔夫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多么容易啊!”他直盯住康拉德的脸,那表情是康拉德从未见过的。
“你真的相信你所许诺的东西吗?”
康拉德望着维西伯爵渐渐被拖远的尸体,良久,无话可说。
古斯塔夫看着他,突然低低地笑了:“那是当然。”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这间昏暗而腥臭的停尸房。
* * *
“大主教要求住下来。我告诉他我们没有空余的房间和人手招待他,但是他说只要是个休息的位置就可以了。”吉恩苦恼地摇着脑袋,眉头挤到了一块儿。“他是铁了心不打算走,怎么办?”
火炉架上铁锅里的水开了,咕噜咕噜地冒出蒸气。古斯塔夫往一个大陶壶里放了把草药茶,舀了一勺滚水冲进壶中,蒸气一下子升腾起来,笼罩了他的上半身。
格里敏城堡的厨房按照欧洲的流行建在主楼的另一侧,食物要横穿过小广场,沿着长长的过道送往国王面前。古斯塔夫对这种浪费时间的用餐方式相当不以为然。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砌了个小炉子,壁炉旁边的铁钩上挂着干面包和熏肉,木柴就堆在角落里。
古斯塔夫来来回回地在房间里走动,摘下铁锅,拿出杯子,往茶壶里加蜂蜜。吉恩觉得他发出的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比需要的响的多。
“你不应该叫他来的。”
国王回到桌边,放了一杯茶在吉恩面前。
“但是维西求我,我对他说:‘别在我面前咽气,你这杂种,别讲这些废话。’他还是不停地求我。”古斯塔夫拖出一张椅子坐下,“我还能怎么办呢?”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就这样把他埋了吗?”
“现在只能将就,等战争结束后,我们再把他带回去和奥萨葬在一起。”
“那不是要等很久?” 古斯塔夫双手捧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长时间见不着她,维西会生气的。”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久。”
“是吗?”
“毫无疑问。”吉恩回答道,他的语调里有种只属于国王的意味,“我们在向南推进,艾力克的补给已经被截断了,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一切都如你所料。”他从桌面上探过身去,把脸逼近古斯塔夫,“理智点吧,卡尔,胜利属于你,你自己也很清楚。”
古斯塔夫继续把头埋在杯口上,不说话,也不看吉恩一眼。
“即使事实摆在眼前,你到现在还是认为自己战胜不了他么?”吉恩问道,口气冷冰冰的。
“我可以战胜他,这只不过是因为我比他更熟练地掌握了杀戮的技术。”在这场对话中,古斯塔夫第一次抬起头来,“但我怎么可能超越他呢?他教我识字、教我剑术、教我怎么制订法律,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他而来,我不可能成为比他更好的国王。至少他在的时候,没有这么多战争。”
“住嘴,卡尔!”吉恩断然命令道,“你说的太过分了。”
他从坚硬的锁子甲下拉出一条金链子,链子的一头悬挂着一个圆形小盒。吉恩从那里面拿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卷。他小心地摊开它,捧在手里,读着,然后他把它摆在古斯塔夫的眼前。
“看看吧,看看她所受的折磨。在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你想过她吗?想过她的死吗?”
古斯塔夫凝视着那张有些发黄、四边卷曲的信纸,纸上的折痕因为反复的展开和折叠而显得特别脆弱,他不知道这干枯的纸张是否能支撑到战争结束不碎裂。烛火摇曳昏晦,字迹在拉长的阴影里模糊不清,但古斯塔夫即使闭上眼,也能准确无误地指出哪里的字迹因狂乱而扭曲得难以辨认,哪里又被泪水晕成一片蓝黑。
在参加圣战的头两年里,他对天主的信仰就毁灭了。然而即便是深陷于已然知晓不可能得救赎的绝望之中,他还固守着那份作为凡人男孩对于另一个凡人的爱。但这封信给予他最后一击,灵魂粉碎了,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再也无法将它重新拼合起来。他不得不离开耶路撒冷,从地狱的这一头返回到另一头。
仇恨是他的力量之源,是那个早就灰飞烟灭的灵魂给他的惟一遗留物。吉恩总是屡屡想让他保留这种仇恨同时徒劳地为他找寻灵魂。吉恩不能理解,正是这仇恨拒绝灵魂的回归。
古斯塔夫呆呆地靠在椅背上,他的双眼是结了冰的深湖,没有人能得到那些沉在湖底的秘藏,连吉恩也不可以。
“你曾经怨恨过吗?”他突然问,“因为把希望寄托在像我这样的人身上。”
“你是我的国王,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会追随你的。这不仅是玛格丽特的遗愿,也是我的愿望。”吉恩的声音低沉,饱含着简单纯朴却浓烈的感情,“我没能够保护她,但我发誓,你绝不会先我而去。”
古斯塔夫叹息着,无声地露出笑容,在那双蓝眼睛里,吉恩看见了寒冰反射出来的阳光。
“让我一个人呆着吧。”他突然推开吉恩的手臂,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除非敌人先发起进攻,否则别在拂晓前来吵我。”
“还有一件事……”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给他安排间屋子,我总有办法打发他走的。”
国王又恢复了惯常的那种戏谑而怠慢的语调,吉恩不再说些什么,他只是竖起食指,发出一个他们两人都明白的警示,就匆匆离开了。
* * *
“如果我有你那样的决心……”古斯塔夫摆弄着杯子,他漠然地对自己笑了笑,滑入椅背中。他想脱掉这身血迹斑斑、发臭的战袍,却连一个指头都懒得动。他摊开手掌,双手伤痕累累,污秽不堪,被剑柄磨得变了形。他举起手,端详着,然后用它们了捂住脸。
有脚步声静悄悄地传过来,古斯塔夫刚想大吼一声“什么事”,突然听出那脚步轻柔、平缓,不疾不徐,肯定不是他的任何一位骑士。
他睁开眼睛,用毫不掩饰的敌视的目光阻止康拉德大主教的进一步接近。
“您走错房间了吧?”古斯塔夫笑着问,这笑容只停留在他的嘴角,并没有波及眼睛的神情。
这句逐客令如石沉大海一般。康拉德径直走到炉子边,在高出地面的平台上坐了下来。
“我想和您谈谈。”
“关于什么?”
康拉德沉默了一会儿,他用手将膝盖上法衣皱起的部分一点点抚平,这些话他早就练习了不下十遍,所要克服的只是将它说出口的艰难。
“简而言之,我希望你我之间这种劳心劳力的争斗不要再继续了。”
古斯塔夫微微扬起眉毛,他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康拉德,脸上的表情仿佛听见石头墙面开口讲话。
“什么?难道您忘了十几天前您还说过我不配这顶王冠,而您会把在瑞典的每一天都用来反抗我吗?”
“那时候,我并不认为自己将继续担任乌普萨兰大主教的职位。”康拉德张嘴说道,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非常沉着熟练,“如果您认为我失礼,我向您道歉。”
古斯塔夫大笑了起来,这笑声几乎让康拉德失去控制。
“我实在太佩服您了,大主教。您一直是这样把自己剖成两份,然后用其中的一半去压抑另一半吗?迟早有一天您会发疯的。”
“您再一意孤行的话,我恐怕您活不到那一天的。”康拉德淡淡地说,尽量不动声色,“没有我的加冕,您的王位不合法。那么除了艾力克亲王,北方联盟的巴塔基伯爵、丹麦的罗吉亲王,甚至您的吉恩伯爵都有继承王位的权力。”
“您这是在挑拨,还是威胁?”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现在北方的贵族们虽然没有站在亲王那边,但也没有借兵给您,因为他们并不承认您为王。如果您得不到合法的王位,又怎么能争取到那些贵族呢?”
古斯塔夫缓慢地往杯里加满茶水,却不急着喝,他的手指在杯口上打着转。康拉德深吸了一口气,动了动身体,换了个姿势。
“我所要求的并不多,陛下,比您任何一个敌人要求的都少。我只希望您能宽容地对待教会,而我也将尽我所能给予您裨益。”
古斯塔夫还是一言不发,他的面孔处于火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之中,康拉德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否同意自己的建议。他只能坐着,忍受这久久的寂静和古斯塔夫的目光。
“您能给出令我信服的保证吗?”他终于开口了,“保证您的教会无论何时都绝不威胁我的利益。”
康拉德的表情变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垂下来的头发被火光照得纤毫毕现。长发遮住了他永不屈服的黑眼睛,还有那清瘦却异常坚毅的脸庞。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所能给出的,只有我自己。”
第三章·2·
康拉德什么也不再了说,他双手交叠搁在膝盖上,纹丝不动,任凭炉火把他一侧的身体烤得发热。他就这么静静地等着,等待古斯塔夫自己来体会话中的涵义。
没有回应。
他不用抬头都可以想象得到古斯塔夫的表情,先是讶异,然后那双清澈透明、洞察一切的蓝眼睛会微微眯起来,他的嘴角会向上翘,薄薄的唇上会露出康拉德再熟悉不过的轻蔑而嘲弄的笑容。
他甚至能听见古斯塔夫的心里在念着这么一个词。
娼妓!
一根木头重重跌落在火里。炉子里的柴噼里啪啦地着了起来,火星和没有烧透的木块从炉子里迸射而出,溅到了康拉德的袍裾上,他弯下腰拍了拍衣角和鞋面。法衣发出沙沙的响声,随着他的动作扭曲,褶皱凸显出腰部和胯部的线条。
古斯塔夫凝视着他,忍不住想起那个曾经在他身下扭动的玫瑰色的年轻躯体。
他从椅背上坐直了。“过来。”他说。
康拉德不出声地站起来,绕过大木桌走到古斯塔夫的面前。他的手指从桌面上摸索着滑过,似乎还想抓住什么自卫的东西。
“先让我看看您到底有没有资格与我谈判吧。”古斯塔夫舒展开四肢,他做了个手势,“跪下。”
康拉德垂下头瞪着古斯塔夫所指的地方,几缕黑色的发丝落在他的额前,被他的呼吸吹得向前飘起,更多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