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维拉修女已经就寝,卡农兄弟和托马斯兄弟值班。国王方面是雅洛侯爵。”
“国王陛下和吉恩伯爵在他的房间里,还没有睡。晚饭后布拉埃侯爵送了几份文件过来,从他们的神情看并不是特别重要的。”
“明天第一轮值班的是……”
康拉德叹了口气,他觉得还是很疲惫,但是寒冷已经使他逐渐清醒。同时使他无法入睡的是,他突然想到,整个晚上伦瑟尔都没有休息过。
他在桌子边坐下,忍不住用手掌使劲压着额头。缺乏睡眠、极度的紧张和焦虑让他头疼欲裂,就像彻夜狂饮之后清晨醒来的感觉,虽然对他而言,宿醉已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丫”的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康拉德听见伦瑟尔特有的轻柔敏捷的脚步在房间里走动,然后一杯清水出现在他面前。康拉德动了动嘴唇,说出了一个无声的“谢谢”。
“现在你该告诉我了吧,这件事情你准备怎样收场?你要拿她怎么办?”
康拉德接过杯子,贴在额头上,金属的清凉让他精神一振。伦瑟尔不声不响地在他面前坐下,等着他开口。
“她,不过是吃多了而已。只要休息几天,吃些清淡的食物就没事了。”
“什么!”伦瑟尔大吃一惊,失声叫了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康拉德,“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吃多了会怀孕吗?”
即使是在如此疲惫的状态下,康拉德还是被他的话逗得笑出了声。“她根本没有怀孕。你知道瓦德斯太那修道团一向以苦修著称。她们的饮食非常简单。但是她告诉我,两天前国王了招待她们一顿丰盛的午餐,之后她就出现这样的症状了。”
“也许是巧合……也许有别的男人……”
“不,事情很简单的。”康拉德温和地打断他,带着勿庸置疑的语气,“我在伦巴第见过这样的症状,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是个男人。”
“你真的肯定,阿维拉修女没有骗你吗?”
“那个女孩的无辜是装不出来的,她的确害怕,的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卡尔?古斯塔夫挑选了这样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她甚至无知到不能为自己作任何申辩。”
伦瑟尔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被康拉德说服了,他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那她什么时候能复原呢?”
康拉德没有回答,他竖起食指支在嘴唇上,坐在那里凝视着黄|色的烛光。“你知道吗,”他突然说,“原本应该我去为那些修女布道的。那么现在要被石头砸死的人将是我。”他面色苍白,黑色的眼睛布满血丝,疲惫不堪,却闪着异样的光泽。
“他想要我死,就死在他眼前。”
“康拉德,”伦瑟尔轻轻叫了一声,把他从恍惚的状态中拉了出来。“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啊!我们不是没有遇到过比他更危险的敌人。以前有那么多次,连我和埃克都认为会失败,你却有信心坚持下去。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次你会这样怯懦。”
他走到康拉德身边,紧靠着他坐下,伸出手臂环抱住他。
“拿出勇气来,塞兰斯帝安,你的判断力依然无懈可击,你会胜利的,就如以前任何一次。”他俯下脸,吻了吻康拉德的嘴唇。
这是一个修士的吻,康拉德想,同时为自己这个念头忏悔着,也许除了奥兰多,再没有人能用吻让他温暖起来了。
伦瑟尔的吻简短而且平静,然后他的头向下一沉,靠在康拉德的肩膀上。康拉德小心地拨开覆在那张艳丽无比的脸庞上的发丝,伦瑟尔微闭着眼,睫毛下的阴影里有泛黑的眼圈,他的脸色也比平常更加苍白。
“去睡吧,埃克回来看到你这样,一定会揍我的。”康拉德柔声说道。
伦瑟尔似乎笑了,他很顺从地让康拉德把自己送上床。当康拉德为他盖上毯子时,他动了动,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很快就沉睡了。
窗子木遮板的缝隙间有青白色的光透进来。康拉德熄灭了蜡烛,打开窗板,冰冷的晨光一下子洒满了屋子。
他伫立在窗前遥望远处的森林。夜幕正在静悄悄地退去,薄雾在深棕色的树梢间升起,空气凉飕飕的,很清新。康拉德一边梳理着有点凌乱的头发,一边等待。太阳即将从他凝视的那个地方升起来。
当第一缕曙光照在圣?亚尔班教堂的钟楼上时,康拉德已经披上主教法袍,他一颗颗系好扣绳,把腰带束紧,最后带上镶着红宝石的金十字架。完成这仪式般的步骤的同时,他在心里默默发誓。
一定要赢,绝对不可退缩。
绝对!
如果现在他不能击败卡尔?古斯塔夫,那么即使他将安然离开瑞典,在今后的日子里,他也永远不敢坦然面对内在深处的那种刻骨铭心的耻辱。
第二章·8·
“亲爱的塞利:
我到这里已经几个月了,公爵对我很和蔼,但我知道那不是爱。不过你还能从这样的婚姻里企望更多吗?
虽然我和我的丈夫严格地履行夫妻间神圣的义务,至今我还没有一丝怀孕的征兆。这显然不是我丈夫的责任,因为据说他在结婚前就有了至少两个私生子。我还有幸见到其中一位的母亲马蒂尔达女伯爵。她和公爵母亲的关系不错,我估计我的婆婆过去就是靠这个女人来栓住她儿子的。
我不想多说我和玛格丽特?朱什尔?雷依斯公爵夫人的关系,免得你又要责怪我对人不够宽容。她倒是个坦白的人,一点儿也不掩饰对我将夺走她的儿子和地位的厌恶,事实上这正是我决心做的。所以请为我祈祷吧,让我尽快怀上孩子。一旦生下王位继承人,我就再也不用畏惧任何人了。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教皇正和我丈夫在王宫里谈判。他到达也有四天了,统共不过和我说上六七句话,那就是所谓的‘父亲’。
塞利,我很想念你,想再次听到你的声音,哪怕只是做弥撒时的布道。你什么时候能抽空到诺曼第来吗?
永远忠诚的安娜”
康拉德把信小心地折了起来,放到一边,他在面前摊开了一张新羊皮纸,往墨水罐里蘸了蘸笔,准备写回信。但是他只完成了开头的称谓,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他不应该到瑞典来的。如果当时他答应和她一起去诺曼第,那么那场恶梦以及与之相连的种种痛苦和耻辱就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逝。他将和他的异母的妹妹,和他最亲近的朋友们,在温暖而清新的诺曼第的海风中平静度日。
还有他的母亲。
那位赋予他生命可至今仍素未谋面的母亲,那位即使相见也只能行同陌路的母亲。
康拉德重新打开康丝坦斯的信,他凝视着页面上的一点,手指反覆抚摸过那个名字。
玛格丽特?朱什尔?雷依斯公爵夫人。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请进。”康拉德大声说,一边抬起头,正看见伦瑟尔靠在门框上望着他。
“你没关门,想什么这么出神呢?”
“我在想,”康拉德把那封信悄悄塞到一堆文件下面,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我们刚接受圣职的时候,那时我们有那么多的理想……”
“主啊!”伦瑟尔发出一声叹息,“我可以求你别再用那种老人家的口气说话了吗?”他恨恨瞪了康拉德一眼,“在你感慨过去之前,请先面对眼前的问题吧!”
“又有什么事?难道埃克他……”
“他很好,我去看他的时候,守卫们正排队等着听他的布道呢。”
康拉德感慨地点点头。他再次为埃克的这种独一无二的才能而折服。会说当地的语言并不足以让他们融入当地社会,许多次他和伦瑟尔都被看作外人,而埃克却能凭着他那阳光般的笑容和随意朴实的举止,很快打破人们的戒心。
“是国王。”伦瑟尔说。
康拉德深色的眉头瞬间锁结成一团:“我不是让马蒂亚斯负责吗?”
“是的,但是昨天他报告说,古斯塔夫邀请了好几个亲信贵族,关着房间的门不知道在谈些什么。一连几天都这样。我想其中一定有名堂。于是我先派人去问他们需不需要用餐。国王回话说他忙得很。晚饭时我又去问了一遍,他听出我的声音,就说要一杯水。”
“然后呢?”
“然后我就进去了,里面有一堆赤身裸体的男人。他靠在一个金发男孩的怀里,一边看着我一边笑,笑得倒在了床上。” 伦瑟尔脸色铁青,还因为震怒而微微发抖,“如果换在意大利,我肯定会把那杯水摔到他脸上的。
“你就不能跟他说一声,让他至少在这里收敛一些吗?”
康拉德叹了一口气,他有点精疲力竭,但很平静。
“对不起,伦瑟尔,我无能为力。他就是喜欢这样。好在我们不需要忍受他多久了。”他尽量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教皇有口谕传来吗?”
“还没有,照理说不该拖这么久的。”伦瑟尔微微皱起眉,又舒随即展开来。他身体一歪,倒在康拉德桌子前的大靠椅上,不管不顾地把鞋子翘到康拉德的眼皮底下。“除了这些,一切都很好。”他长长地伸着腰,“等埃克回来以后,我们一定要整晚痛饮。真可惜你把泰泽主教的葡萄酒全送走了。”
带着容忍的笑容,康拉德把他的脚从桌面上推了下去。
“我要去吃晚饭,”他站起来,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桌面,“你呢?”
伦瑟尔很快地眨了眨眼睛,“我已经吃过了。”他迎着康拉德责备的目光坦然自若,“趁着你们去吃饭,我刚好可以睡一会儿。放心,我没省略餐前祷告。”
* * *
晚餐的钟声低沉而悠然地在长廊间盘旋,钟声引导着康拉德穿过后院,向教堂走去。夕阳已经看不见了,但绚丽的天空放射出的光芒还是为整个建筑镀上了一层金色。
长久以来笼罩在圣?亚尔班教堂上的不祥而惨淡的阴云已经散去,这座小小的、阴暗的教堂此刻看上去就像圣殿一般华丽。
但是教堂里却始终有某种东西一直让康拉德不安,时刻警觉。
这气氛不是来自那些从清晨就来祈祷,徘徊直至深夜都不愿意离去的市民。虽然还没有正式检查,但阿维拉修女那日渐恢复的身材却有目共睹,她的脸色开始泛起天然的粉红色,行动间也流露出优雅自如,不再似几天前那样僵硬了。
现在,人们到教堂里来,不再是怀着疑惑窥视,不再危惧国王的卫兵而驻足于门外,他们长久地跪在冷冰冰的石头地面上,为的只是见一面真正的使徒,他和以往的那些主教不同,上帝神迹的竟然经他之口而实现。甚至连国王的卫兵的骑士们,在遇到大主教时也会恭谨地行礼。
不,他的不安是因其他而起的,某些他感到异乎寻常,却始终无法言名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呢?当迈入教堂偏门的阴影中时,康拉德还在苦苦思索,他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吗?
他拐了个弯,正要经过祭坛,猝然僵立住了。
卡尔?古斯塔夫正端坐在最前排的位子上,他仰着头,凝望着祭坛上高高的基督受难像。
刹那间有一股未经理智的冲动,将康拉德向后拉去。但是他的肢体还来不及把这个本能付之行动,古斯塔夫就将他的目光移向一旁,凭着超越常人的敏锐,他发现了康拉德。
“哈,是您。”国王脸上沉静的表情如残云般瞬间消失无踪,薄薄的嘴唇上又浮现起那种嘲弄的笑,“过来啊。您在躲什么呢?”他懒洋洋地抬起胳膊,修长的指头在空中划出个邀约的手势。
康拉德下意思地缩了缩,他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冷,仿佛那只充满欲望的手正撩起他的法衣,触摸着他的脊梁。
他忍不住向四周望了望。修士们都去吃晚饭了,教堂里空无一人。摆满祭坛的蜡烛火焰在穿堂风中摇曳,影影绰绰,昏黄的光线如烟似雾般缭绕在穹顶之下,轻笼着四周的圣像。
康拉德咽下一口唾沫,保持着均匀的步子,慢慢走向祭坛。他先拿起铜拨针,挑亮几支快要熄灭的蜡烛,然后才转身面对古斯塔夫。
“坐吧。”古斯塔夫朝身边的位子点了点头,他的姿势就仿佛在自己的王宫里邀请宠臣。“很难得我们能够有机会再次这样独处啊。”
康拉德想到,他应该立刻离开,只消说一句“对不起,我要用餐去”就可以。事实上这话已经到了他的喉咙口,但他硬生生地把它咽了回去。
那种恐惧是如此强大,以至于每次他都从这个男人面前落荒而逃。这带给他的耻辱甚至比被强Jian本身更无法忍受。
绝不能再重复了,此时此刻必须了结它。
康拉德在紧靠着古斯塔夫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他抬起眼睛盯着他,黑色的眸子异常冷静,准确无误地表达出他心底的想法:“我知道你很强大,你可以伤害我,但我不会屈服。你所做的任何事都将付出代价。”
古斯塔夫对此付之一笑。
“您那个可怜的阿维拉修女好点了吗?”
“您对一个无辜的女孩子玩这种把戏不觉得过分残忍吗?”康拉德努力不带个人感情地说,“我们尊您为王,可您居然这样对待我们。”
“别自欺欺人了,大主教。承认了吧,我们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啊。”
“即使对敌人,您这种手段也太卑劣了。”
古斯塔夫眯起眼睛看着他。
“您真是我所见过的最成功的虚情假意、道貌岸然的人哪!”他柔声说,“那么请回答我,主教大人,难道你没有使你的敌人死亡?那场让你名扬天下的蒙塞居尔战役,山顶城堡里的阿尔比派教徒不是你下令烧死的吗?你凭什么就可以这样残害他们而问心无愧?就因为他们被称作异端?”
康拉德突然微微一缩,这动作让古斯塔夫产生一个错觉,仿佛他在躲避某种不可见却极强有力的攻击。
“我能够接受死亡,但不是这种方式。”康拉德很快说道,“把罗德哈特主教的尸体那样摆放出来,你所想夺走的不是他们的生命而是尊严。我憎恨你这种做法,这种肆无忌惮地践踏和侮辱他人的做法。”
“您这样说,是不是因为您也被我肆无忌惮地践踏和侮辱过呢?”
他满意地看到康拉德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好吧,我是放荡、不敬、残暴,可是你看,我却享受着这些权力和豪华的生活。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他为什么不惩罚我?他看不见吗?那些善良又勤劳的人,还不是像我脚底下的泥一样。上帝有眷顾他们吗?”他撑起上半身,慢慢靠近康拉德,盯着他,耳语般地低声说:
“在被我强Jian的时候,上帝有眷顾您了吗?”
康拉德的胳膊紧紧压在椅子的扶手上,他竭力克制自己不跳起来。
“我坚信,上帝必有惩罚你的那一天。” 愤怒充塞着他的胸膛,使他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他的声音因这种愤怒变得更紧张了。“不过,如果你等不及的话,我会让这惩罚来得更早些。”
他无声地把椅子往后移了移,站起来,俯视着古斯塔夫。
“曾经有一段时间,只要你的影子落在我身上,我就会发抖。那时候我觉得,如果再看到你,我一定会发疯的。但是现在,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卡尔 ?古斯塔夫陛下,只要我还是瑞典的大主教,你的王位就决不会得到承认。因为你做这个国家的君主,只会带来灾难。你根本不配这顶王冠。”
古斯塔夫没有说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康拉德看,若有所思。
“原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