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疆一走,柳秋莎心里就空了。坐在电视机前,呆呆地看电视,电视里演的是什么内容,都没有往脑子里去。
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柳东的房间里有了晌动,是柳东送杜梅出来了。俩人的脸孔都红扑扑的,那是爱情滋润的结果。
杜梅走到柳秋莎身边打个招呼道:阿姨,我走了。
柳秋莎仍然恍怔着,她口是心非地问:不多玩一会儿了?
杜梅就答:回家还要看书,期中快考试了。
柳东就把杜梅送走了,俩人在门外免不了又要磨叽半晌。柳东后来就醉酒似的回来了,他想绕开母亲,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柳秋莎就把柳东叫住了,柳东站在母亲面前,很茫然地望着母亲。柳秋莎就说:站着干啥,坐下呀!
柳东就坐下了。
柳秋莎就说:柳东你是个男人,你现在是个大男人了。
柳东就翻着眼睛说:咋的了?
柳秋莎就说:是男人就该干一些男人的事,别整天偷鸡摸狗的。
柳东就变了脸色:我咋偷鸡摸狗了?
柳秋莎莫名的就有了火气:男人都是干大事的,别只知道和女人在一起,老婆就是老婆,娶到家里就算完事了,别费那么多心思。
柳东真的不明白母亲要说什么了,他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柳秋莎又说:你是咱们家唯一的男孩,你该做大事……
没等柳秋莎说完,柳东就起身走了。
柳东是母亲从小到大最疼爱的一个孩子,因为他是男孩。柳东渐渐长大了,母亲开始对他越来越失望。柳东多愁善感,没事就捧着一本书,经常弄得眼泪汪汪的,这一切,都不是母亲所希望的。母亲希望的男人是,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男儿有泪不轻弹,拿得起放得下,干大事,干狠事。显然柳东的表现与母亲内心的希望相去甚远。唯一值得骄傲的事就是考上大学,而考不考大学对柳秋莎来说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按照她的想法和逻辑:考上大学也是不能成就大事的。邱云飞也是大学毕业参加革命的,可他这一辈子成就什么了?什么也没有!在柳秋莎眼里,邱云飞这一生是失败的人生。
老年的柳秋莎不仅对自己不满意,她对身边的亲人也没有一个满意的。她只有把自己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柳南身上。直到现在,柳南和望岛仍战斗在部队,只要在部队干下去,她就有一份期待和希望。
当年,柳北义无反顾地去了新疆,这一走永不回头的样子,她原以为柳北能有个出息,后来,还是一家老小都从部队里滚回来了,她心里种下的那颗希望的种子,也随之夭折了。
终于,邱云飞被宣布退休了。宣布退休那一天,邱云飞平静得很,晚上下班回来的时候,怀里多了个纸箱子,他把纸箱放到书房里,该干啥就干啥。
柳秋莎一点儿也没有看到邱云飞的变化。直到第二天,吃完早饭,邱云飞仍然没有走的意思,他背着手,慢条斯理地在客厅里踱步,不忙不慌的样子。
柳秋莎就一眼又一眼地向窗外眺望,因为每天这时,来接邱云飞的小车已经准时开到楼下了,今天那辆车却没有出现。柳秋莎的心比邱云飞还急,于是,她就一次次向外张望。终于,她忍不住了,冲踱步的邱云飞说:接你的车是不是坏在半道上了?
邱云飞就平淡地说:我退休了,再也不用上班了。
柳秋莎就瞪大了眼睛,直到这时,柳秋莎才发现,以前钉在邱云飞衣服上的领章统统不见了,她“咦”了一声,又“咦”了一声,突然她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流出来了。半晌,她说:邱云飞,咋样,你也有今天呢!
邱云飞就说:咋的了?
柳秋莎就说:我还以为你们知识分子永不退休呢。
邱云飞就说:任何人都有退休那一天。
柳秋莎就说:好哇,好哇,你终于蹦跶到头了。
邱云飞就文质彬彬地说:退休并不退志,这是我新的起点。
柳秋莎又笑了笑说:邱云飞,别光说得好听,啥起点?告诉你,你我一样,咱们这都是人生的终点。
邱云飞笑了笑,转身进了书房,接下来,邱云飞在书房里忙什么她就不得而知了。从那以后,邱云飞每天都如同上下班一样有规律地进出书房。刚开始,柳秋莎以为邱云飞有规律地进出书房是做给自己看的。她刚退休时,也抓耳挠腮了好一阵子,如果没有两年无所事事的顾问生活,她不定会怎么难过呢。后来,她发现,邱云飞真的不是故意做出来的。
有一天,她进了邱云飞的书房。邱云飞正伏在案头写着什么东西。她又看到了在靠山屯经常看到的那种黄色的草纸,此时那堆纸规规矩矩地堆放在写字台上。
柳秋莎看了半晌也没看出名堂,她背着手像视察工作的领导似的说:副院长同志,忙呢?
邱云飞就说:退休好哇,我又可以写小说了。
写小说?这句话雷似的在柳秋莎心里滚过。她没想到,邱云飞退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小说。当年在靠山屯他就写过小说,那时认为他是消磨时间,也就没往心里去。没想到邱云飞退休后又开始写小说了,柳秋莎当时就想:邱云飞这是在找借口,他是借坡下驴呢,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写不下去,然后跟她一样,同样无所事事。于是她就背着手,笑吟吟地说:写吧,写吧,看你能写到啥时候。说完,她就从邱云飞的书房里走出来了。
五十二
柳秋莎再次出现在院子里时,看见了胡一百,胡一百就大着嗓门问:小邱退了吧?!
柳秋莎就答:退了,退了。
胡一百又说:那他还不出来,在家里干啥呢?
柳秋莎就实话实说:写小说呢。
胡一百鼻子就哼一哼道:这就是知识分子,退休了,还在家知识呢。
说完就哈哈大笑。
胡一百笑完转身就走了,他是找一帮同样退休的人打门球去了,门球打了一气,众人就吵吵嚷嚷地聚在凉亭下棋,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胡一百和政治部的王主任下棋,众人就围在一旁乱七八糟地支招儿,胡一百听这人不是,听那人也不是,最后就吼一声:别吵吵了,到底听谁的?打仗还有个主事的呢,是你们下还是我下?
他这样一喊,众人就都不吭气了,闷了声音,看老胡和老王单挑独斗。斗来斗去的,老胡就被将死了,胡一百的汗就下来了。有人就说:老胡,我来吧。
老胡不干,眼睛都瞪圆了,撸胳膊挽袖子地说:我就不信,司令部的下不过政治部的,再来,再来——
于是,他就又下。最后的结果是,老胡又一次败下阵来。
柳秋莎在一旁看了许久了,这时她一声不吭,身子往前挤了挤,不管胡一百愿不愿意,反正把他挤到一边,自己坐在了老王面前。老王就咦一声:你,小柳,你能行?
柳秋莎就说:行不行的,下着看吧。
刚开始老王还吆五喝六地说:要不让你个“车”?
柳秋莎说:用不着,别来那些虚的。
老王就真真假假地和柳秋莎走棋,等走了几着之后,老王就认真了,不仅认真了,鼻子上的汗都出来了。
结果,老王一连和柳秋莎下了三盘,三盘都输了。
老王就又“咦”了一声道:小柳,看不出,真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子!
柳秋莎就说:有两下子,我还有三下子呢!然后又抬起头,冲众人道:谁还不服,过来。
众人一个也没有敢应战的,他们知道,他们的棋艺都比老胡和老王差,连老王都下不过,他们上了也是白上,还丢人现眼的。于是众人就打着哈哈说:不下了,不下了。
柳秋莎就站起来,拍拍屁股,丢下一句:还男人呢!
她走了,丢下一群男人在那儿大眼瞪小眼,半晌才反应过来。
老王说:小柳子真没看出来,还真有两套办法。
众人也说:可不是。
柳秋莎再见到胡一百时,老胡就搓着手满脸堆笑地说:亲家,你要是男的,你指挥打仗一定比我强。
柳秋莎说:就不是男的,也不一定比你老胡差。
胡一百就尴尬地笑,然后道:可惜了,当时没把千军万马交给你。
柳秋莎说:我要是男人,还有你们的份儿?
以后再下棋时,老胡老王等人就不敢吆五喝六了。尤其是一看到柳秋莎走来,他们全都噤了声,棋子落在棋盘面上,虚弱得很。
柳秋莎在众男人面前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然后挺胸收腹地往回走,一推开家门的时候,就看到书房里奋笔疾书的邱云飞。柳秋莎便一惊一乍地走过去,冲邱云飞说:副院长同志该歇歇了,累不累呀?
邱云飞就放下笔,伸了个腰说:各人有各人的乐趣呀。
柳秋莎就说:你写那些没用的,当吃当喝呀?
邱云飞站起来,背着手,很有风度地踱步,然后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这东西不当吃不当喝?要我说搞创作,比吃喝还重要。
柳秋莎就说:既然这样,中午你就别吃饭了。
果然,柳秋莎做饭时,真的没给邱云飞做那一份,自己煮了碗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
邱云飞习惯地走进厨房,他看了看锅,又看了看碗,果然,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给他留下。
这回他就脸上堆着笑,从厨房里走出来,说话的底气明显不足了:真的没给我做?
柳秋莎就瞪着眼睛说:凭啥,你如今也退休了,我不伺候你了,女人咋的了,女人就该给你做饭?
邱云飞就说:那好,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做饭。
柳秋莎又说:那咱们分工,以后中午饭我做,晚饭你做。
邱云飞又说:男女平等,行。
柳秋莎站起身,把自己碗里的面条分一半给邱云飞。
从那以后,人们经常可以看见,黄昏时分,提着菜篮子的邱云飞急匆匆地往家走。路上碰到了老胡等人,他们就大着声音和邱云飞打招呼道:大知识分子,咋的,也学着做饭了?
邱云飞就不尴不尬地说:男女平等嘛。
邱云飞走进厨房,刚开始显得有些手忙脚乱,柳秋莎抱着肩膀站在一旁,她不插手,只是笑。一会儿饭锅潽了,一会儿油烧着了,邱云飞就跟一个救火队员似的,东扑一头,西扑一头。
饭菜端上来时,邱云飞都为自己做的饭菜而感到脸红。
柳秋莎就敲着碗说:咋样,你知识分子有啥了不起,饭都做不好吧?
邱云飞就红着脸,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邱云飞开始看一本菜谱了,他除了关在屋子里写作,剩下的时间就潜心研究菜谱。边看边实践,有时候做饭,就把那本菜谱书带到厨房去。
果然,过了没多久,邱云飞的厨艺大有长进,按柳秋莎的话说:行呀,知识分子,你的菜和饭店的差不多。
邱云飞就说:边学边干呗。
从那以后,邱云飞不仅承包下了晚饭,就是早晨和中午的饭菜他也包下了。
每天早晨,柳秋莎去遛弯儿,等她回来,邱云飞已经把早饭做好了,米粥、馒头等自不必说,还有四个小菜,青是青,白是白的。这和柳秋莎三百六十五天不变样的咸菜疙瘩没法比。
柳秋莎就“咦”一声,坐下来,该吃吃,该喝喝。
等上午柳秋莎又转了一圈之后,中午回来,她惊奇地发现,两碗新包的水饺正在桌子上冒着热气。
从此以后,柳秋莎当上了甩手掌柜的。她一分钟在屋里也待不住,甩着手出去,甩着手回来,出去和老胡、老王等人下棋、舞刀的,回来就吃,就喝。
终于有一天,邱云飞红着脸说:啥时候把老胡请来,尝一尝。
老胡不用请,一打招呼就来了。老胡进门的时候,邱云飞刚进厨房,柳秋莎就以一家之主的身份招待老胡。两人喝着茶,天南地北地说了一些不着调的往事。
老胡说:那次打王庄吧,你们医院还没跟过来,一颗炮弹把我的腿都炸出骨头来了,我自己用布缠巴缠巴就上去了。
柳秋莎又说:那次你们在王庄打,我们医院让人抄了后路了,我断后,用双枪打,那才叫过瘾。
俩人刚回忆到王庄,邱云飞就喊开饭了。
老胡一看桌上摆着花花绿绿的菜,一双眼睛就直了,就大声惊呼:小邱哇,老胡以前小瞧你了,没想到你真有两下子。
然后老胡和柳秋莎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们又从王庄回忆到了东北剿匪。在这期间,邱云飞已经吃完了,正扎着围裙看电视。
柳秋莎见汤凉了,就喊:副院长同志,汤凉了。邱云飞就过来,去热汤。不一会儿,柳秋莎又喊:副院长同志,这个鸡凉了。邱云飞又过来,忙着去热鸡。
老胡临走的时候,步子是踉跄的,他脚高脚低地走到门口,这才想起邱云飞,然后冲邱云飞挥着手说:行,你这个知识分子行,能上能下的,不错,不错。
老胡就打着晃走了。
柳秋莎也喝得头晕眼花了,她靠在沙发上独自乐。
邱云飞把一杯热茶放到了她的面前,她几下就蹬掉了自己的鞋,又冲邱云飞喊:副院长同志,我要洗脚。
邱云飞就快速地端了一盆热水,放到了柳秋莎脚边。
柳秋莎就说:我是一家之主,我本应该就是个男人,指挥千军万马……
邱云飞见柳秋莎喝多了,就顺着她的话说:你是将军,你指挥千军万马。
柳秋莎在晚年,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五十三
邱柳南和胡望岛结婚时,都曾信誓旦旦地发过誓。柳南说:我从此有家了,再也不回那个家了。
她说的那个家自然是指柳秋莎和邱云飞的那个家。直到这时,她仍没忘记差一点夭折的爱情,以及她所受到的母亲严厉的呵斥。如果不是他们机智地采取相应的措施,也许有情人真的是天各一方。
胡望岛一提起家,便想到了父亲的吊打,他仍然心有余悸。这时他就说:让我回家,哼,胡一百你等着吧。
在胡望岛成为骑兵连连长,柳南成为师通讯排长那一年,两人举行了一场革命化的婚礼。婚礼没有任何场面可言,他们买了一些水果糖,分发给自己的战士以及领导,告诉人们,他们结婚了。
结婚那天,胡望岛骑着马来接柳南,俩人没有去新房,而是跑到了草原上。草原是一片天苍苍、野茫茫的样子,胡望岛不停地策马扬鞭,草原上的小花小草一路退去,柳南幸福地依偎在望岛的怀里,完全是任走天涯海角的样子。
最后,他们在草原深处停了下来,他们站在那里,凝望着远处无边的大草原,突然柳南喊:我和胡望岛结婚了!望岛受到感染,把双手拢成喇叭,也冲草原深处喊:我和柳南结婚了——
他们喊完,四目相对时,双方的眼里都流下了相水,最后他们相拥在一起。
她说:望岛,我真高兴。
他说:我也是。
后来他们就倒在了草地上,那匹军马仰起头咴儿咴儿地叫一声,歪着头看了一眼沉浸在幸福之中的主人,信步悠闲地走开,细嚼慢咽地吃起草来。
接下来,柳南和望岛过起了所有新婚夫妻应该过的日子。那时,他们并不能每天都厮守在一起。
柳南在师部工作,她的单身宿舍就成了他们的新房。望岛在距师部二十余里的骑兵团。只有在周末的时候,两人才能相聚在一起。夕阳西下,望岛打马扬鞭的,归心似箭,终于,他看见了师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