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一家人只有邱云飞把柳北的走装在心里。柳北走的第二天,邱云飞就买了一本地图册,他先看全国地图,然后用尺子丈量东辽跟新疆乌鲁木齐的距离,然后换算着。最后又翻开新疆地图,山山水水地看着。新疆在地图上的颜色显得很丰富,渐渐地,邱云飞的表情也随之丰富了起来。
柳秋莎把伸出的筷子又收了回来,看了眼邱云飞,又看了眼柳南,她直到这时才意识到柳北走了,去了一个距离东辽市很遥远的地方——新疆。那天晚上,柳秋莎突然也像有了心事似的,显得坐卧不宁。后来,她安顿好柳东睡下后,走回到了自己和邱云飞的房间,邱云飞正在翻那本地图册。
柳秋莎也躺在床上,一把把邱云飞手里的地图册抢过来,冲着新疆那一页说:这就是新疆呀?
新疆对柳秋莎来说显得很遥远也很陌生,似乎比莫斯科还要遥远。那次,他们去莫斯科时,她记得走了好远的路,不分白天和晚上的,最后终于到了。三个月的莫斯科军事学院生活,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的印象。她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想家。按说,她已经没有家了,她亲眼看见父母惨死的景象,那个风雨飘摇的小屋也被日本人给烧毁了。
应该说,她对家的怀恋,确切地说是对家乡的情结。怀念的是那里的山山岭岭,以及“抗联”游击队里的战友。在“抗联”的岁月里,她几乎可以说没睡过一晚上的安稳觉。有时半夜里接到消息,说是日本人发现了他们的营地,来偷袭了,他们要马上转移,一队人马摇摇晃晃地向深山老林里跑去。有时睡在窝棚里,半夜被冻醒了,醒了便再也睡不着了。那时肚子里没什么吃食,很不抗冻,然后便到冰天雪地里去跑步。有几次,她清楚地记得,她的头发冻在了雪地上,一觉醒来,扯得她的头皮生疼。可以说,“抗联”的日子是非人的日子,但去了莫斯科之后,她可以吃面包喝牛奶了,晚上围着火炉可以睡个踏实安稳的觉了。但她还是想“家”,这种想法是刻骨铭心的。
柳秋莎联想到自己那些想家的岁月,她动了感情,望着地图册新疆那一页,就说:柳北说走就走了?!
邱云飞望了她一眼,别过头去。他不满意柳秋莎对柳北的态度,平日里,她对柳北的态度,好像柳北不是她亲生闺女似的。
柳秋莎不管邱云飞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生柳北那会儿,我以为都生不下来了,还是借了胡一百的马,硬把柳北给颠下来了。
说到这儿,她的眼圈红了。
柳秋莎又说:柳北小的时候,天天打仗,两个月就断奶了,她是喝糊糊长大的。
说到这儿,柳秋莎的眼泪流了下来,邱云飞也动了情,一边抹眼泪一边叹气。
柳秋莎又说:把柳北送到了于三叔家里,那时柳北都记事了,我往回走,她叫我,哭着叫我,那时,我的心都碎了。
当年柳北的童音又在她的耳畔响起,这一切恍若就发生在昨天。
柳秋莎想到这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用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邱云飞就把柳秋莎抱住,拍着她的身子说:等柳北新兵连结束了,咱们去看她。
柳秋莎没有说话。
邱云飞以为,从此柳秋莎会把远在新疆的柳北当回事。没想到,第二天一起来,她该干啥又干啥了,仿佛柳北还没有走,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她又把柳北的事忘在脑后了。
直到柳北来了第一封信,这封信柳北是写给父亲的,寄到了父亲的单位,甚至在称呼上,只有“爸”这一称呼。
邱云飞回来后,他一直不知怎么把这封信拿出来。在吃饭的时候,他终于鼓足勇气把柳北来信的事说了。那时,柳秋莎正在仔细地给柳东挑鱼刺。
柳秋莎就头也不回地说:来信了?
邱云飞“嗯”了一声。
柳秋莎没往下问,邱云飞也没往下说。
直到俩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准备睡觉时,柳秋莎才想起来似的说:柳北来的信呢?
邱云飞犹豫着把那封信递给柳秋莎,柳秋莎拿过了信,又递给邱云飞说:你给我念念吧。
邱云飞就开始念信:爸爸你好!
邱云飞念到这儿就停住了,他在观察柳秋莎的表情。柳秋莎抬起头说:念哪,你看我干啥?信又不在我脸上。
邱云飞就接着往下念:我现在已经到新疆了,这地方很冷,看不到树,到处都是沙漠和雪,爸爸,真想你,想咱们的家……
柳秋莎听完了信,说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这死丫头,唉——
往下她就不说了。
邱云飞立在那里,仍望着柳秋莎。
柳秋莎就说:睡吧。
邱云飞就说:我一会儿给柳北回封信,你有什么说的,我一块儿写上。
柳秋莎就说:没啥事,你自己说就行了。说完转过身闭上了眼睛。邱云飞伸出手,关了灯,到客厅里给柳北回信去了。
二十五
邱柳南在姐姐走后,把自己当成了人物,她果然就是个人物了。她上高一那一年,已经十六了,十六岁的女孩子,情感就开始变得很丰富了。
柳南和胡望岛是同一天出生的,从小学到中学,又到高中,一直是同学。俩人小的时候在一起疯玩,上小学的时候,俩人还经常在一起打架。胡望岛一点儿也没有继承母亲的特征,整个继承了父亲的秉性。小的时候,他就要比别的孩子高出半个头,和柳南打架那会儿,他经常拽着柳南的小辫子大呼小叫地说:你老实不老实,不老实我削你。“削”在东北话中,就是收拾的意思。
胡望岛一说削,柳南就吓哭了,然后鼻涕眼泪地去找姐姐柳北,那时的柳北差不多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妹妹受了委屈,她自然是义愤填膺的样子。转了几圈,很容易就把望岛这小子给找到了,又是三把两把地把望岛抓在手里,她说:你削谁?告诉你,你欺负我妹妹,我先削了你。
胡望岛虽然是男孩子,但要比柳北差个三四岁呢,他无论如何是打不过柳北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见柳北瞪着眼睛,便皮笑肉不笑地说:柳北姐,哪能呢,咱们都一个院住着,我削谁也不能削你妹妹呀!
只要柳北一松手,望岛就嗷的一声跑了。他跑了之后,并没有跑多远,他是跑回家搬救兵去了。不一会儿,就把望朝给搬来了,望朝只比望岛小一岁多,这小子的个头儿却和哥哥差不多高了。外人从背后看,都分辨不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有了望朝的助阵,这回的望岛可就牛气了,挺着胸,挥着拳,冲正在跳皮筋的柳北和柳南说:咋的,不服咋的,我就削你妹妹了,你咋的吧?
说完,还上来三两下把皮筋给抢去了。
柳北和柳南就冲将上去,四个孩子就撕扯成一团。最后的结果经常是柳北的衣服被撕扯破了,望岛和望朝的鼻子流血了,柳南的头发被望朝扯下来一缕,一时间哭哭叫叫的。
如果大人在家的时候,这时的柳秋莎和章梅两个人就会破马张飞地跑出来。她们一手抓住一个孩子,累得都大口地喘息着。
章梅就说:秋莎,你看真对不住,这两个孩子都淘得没边了。
柳秋莎也说:这两个丫头,看我不回去收拾她们。
两个大人说说笑笑地就走了。回到家后,便引发了一场战争。
柳秋莎打起柳北和柳南来绝不心慈手软,她让她们把手伸出来,然后她就抡起巴掌打她们的手,一边打还一边说:还欠不欠了?有能耐以后当兵打仗。
两个孩子就哭,刚开始是忍隐的那一种。邱云飞每次走过来都会说:女孩子家的咋这么打呢?
柳秋莎就像没听到似的,该怎么打,还怎么打。
邱云飞就又说:女孩子,又不是男孩子。
两个女孩子听了,就放声大哭起来。
柳秋莎这时就住了手,冲邱云飞来了:你总说女孩子不该打,男孩子就该打?柳东也没有惹事,你让我怎么打柳东?
柳东正在一旁看热闹呢,两个姐姐被打,他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兴奋。因为母亲从来没有这么打过自己。听母亲这么一说,他也觉得父亲的话里有话了,他就攥着双拳,仇视地望着邱云飞。
邱云飞见柳秋莎在偷梁换柱,便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柳秋莎又说:那你是啥意思?孩子你又不教育,又不让我教育,你是不是想让孩子学坏呀?
邱云飞就没词了,转身一关门进了里屋。
柳秋莎这回就叉起腰冲两个丫头说:你们听着,要是再有下一次,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柳东这时也做出狐假虎威的样子说: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一场风暴就算过去了。
柳北和柳南很讨厌这个叫柳东的弟弟,晚上姐俩商量整治柳东的办法。
姐姐说:柳东真讨厌,要不是柳秋莎给他撑腰,看我不削死他。
两个女儿在母亲背后从来不叫妈妈,而是直呼其名。
妹妹也说:要是没有柳秋莎,我就用开水烫死他。
俩人发泄了一番心中的怒火,她们对柳东的怒火要远远大于对望岛和望朝的怒火。对望岛哥儿俩,她们敢拳脚相加;但对于柳东,她们只能采取忍的态度,不满和诅咒也只能在背地里发泄一番。
章梅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拽回家,她是不敢张扬的,按着他们的头把鼻子洗净了,换下脏衣服,低着声咬着牙说:要是你们的爸爸知道了,看不剥了你们的皮!
胡一百对两个孩子可从来不客气,平时他很少管他们,甚至眼里都没有他们。他现在已经是军区的参谋长了。一个军区的参谋长是有许多大事要做的,一大早,他穿戴齐整地就去上班了,晚上很晚才能回来。一双三接头的皮鞋又钉了掌,走在路上咔咔的,离很远都能听到。一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两个孩子大气就都不敢出了。
两个孩子是有过教训的。有一次,哥儿俩钻进了防空工事,那里地道相连,复杂得很,结果他们就迷路出不来了。半夜了,见两个孩子还没有回来,胡一百就急了,一个电话集合了警卫连去找。天快亮的时候,终于在工事里把两个人找到了。这下可气坏了胡参谋长,他望两个孩子的样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一口气把两个孩子都吊在了门框上,然后用自己的老牛皮腰带,没头没脑地抽打两个孩子,一边抽打还一边说:看你们长不长记性,那工事是你们去的地方?
两个孩子爹一声娘一声地叫,刚开始还有劲叫,后来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章梅受不了了,她的劝阻胡一百早就当成耳边风了,根本没把她的劝阻当成一回事。没有办法,她只能用身体护住两个孩子。胡一百正打得性起,根本停不住了,章梅的身上便也挨了几下。这时,胡一百才住了手。
晚上,章梅撩起衣服让胡一百看身上被打伤的印痕,胡一百不仅不说软话,还横横地说:该,看这两个小子让你惯的!
章梅啥也说不出来了,她趴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回。从那以后,就是有天大的事,章梅也不敢告诉胡一百了。
转眼孩子就大了,她不操这份心了,那份心就又悬了起来。
就在这时,望岛和柳南有了好事。当然,他们的好事也很通俗,不外乎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做出的一些荒唐事。
俩人不知什么时候,从反目为仇渐渐开始相互吸引了。那一阵子,望岛的目光总是围着柳南转,那种目光是很朦胧的,属于黏黏糊糊的那一种。望岛已经是个大小伙子的模样了,上唇先出了一层黑黑的茸毛,声音也开始变低变粗。
柳南也有了姑娘的模样,一条辫子又黑又亮地在后背上甩着,见人说话学会了脸红。尤其是看到望岛的目光时心跳不已,脸早就红到了耳根。以前,他们打在一起,全然没有这种感觉,现在不同了,他们一天到晚总想看到对方,见了面又不知说什么好。有时放学回到家里,却都盼着明天早晨早点到来,因为那样,俩人又可以相见了。
终于有一天,俩人放学的时候走在了一起。刚开始,望岛走在前面,柳南走在后面,这是俩人回家的必经之路。望岛假装系鞋带,蹲在那里,这时柳南走了过来。
她说:鞋带开了?
他站了起来:放学了?
当然这一切都是废话。就是这样的废话,让两个人中间的那面墙轰然倒塌了。
她说:这天真热。
他说:可不是。
这时,正有一个卖冰棍的走到他们的面前,望岛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掏出一毛钱买了两根冰棍。两根冰棍便分配合理地到了两个人的手上,俩人一手举着一根冰棍往回走。确切地说,俩人已经品尝不出冰棍的滋味了,他们都挖空心思跟对方搭着话,讲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讲话就可以了。
他说:柳北当兵去了?
她说:是呀,去了新疆。
说着话,俩人就走回到了军区的家属院。看到院门口的哨兵了,俩人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分开了一些。
二十六
那时学校已经很乱了,学习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一些老师带着学生天天写大字报、小字报什么的。
刚开始,学校还能坚持上半天课。后来半天课也坚持不住了,不是开批判会,就是写大字报什么的。
望岛和柳南适应这种潮流是很快的,望岛死磨活缠求妈妈章梅不知从哪儿要了一身半新军装,柳南也写信给柳北,要了姐姐一套军装。军装穿在他们的身上显得有些大,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包裹在军装下的一颗红心。从那以后,俩人成双成对的,早出晚归,他们现在已经成了学校造反派的领袖,只要手臂一挥便有成百上千的学生听他们的指挥。
俩人在积极革命的时候,当然没有忘记谈恋爱。他们现在已经捅破那张“爱你在心口难开”的纸了,所以,两个人在爱情的道路上,便显得轻车熟路。
学校里自然不是约会的场所,那里的人很多,都忙着革命,在那种环境下谈情说爱,肯定会让人说公私不分。他们的恋爱,当然是业余时间谈的,铁路桥下和柳树堤旁,都留下过他们相亲相爱的身影。他们站在铁路桥下拥吻在一起的时候,显得一点也不专心,因为桥上每隔几分钟,便会有一列呼啸的列车隆隆驶过,震得整个地面也一摇一颤的。这时的俩人是没法说悄悄话的,要说也得扯开嗓子大喊,对方才能听到。显然,铁路桥下不是谈恋爱的好去处。后来,他们就来到了柳堤旁,这里环境优美,一条大河缓缓流淌,大堤上长满了柳树。太阳西下的时候,景色是无比美妙的。
此时的柳堤,一点也不宁静了。他们刚站在一棵树下,准备长抱拥吻,这时就来了两个人,一人手里提着糨糊桶,另一个腋下夹着大字报,来人不由分说地把他俩拨拉开,在那棵柳树上刷糨糊贴大字报,一边忙活还一边说:这小破孩不务正事,净扯犊子。
显然,望岛和柳南受到了污辱,那一刻,望岛攥紧了拳头,像一只好斗的小公鸡似的,随时准备扑上去,柳南按了他一把说:得了,咱们回家。
望岛想扑上去,终是有些胆怯,还是在柳南的拉扯下,回家了。
家里是安静的,父母都上班了,柳东还没放学,柳东现在已经是初中生了,初中生革命积极性不如高中生高,于是柳东只知道上学,还不知道革命恋爱什么的。
这回,他们终于找到了恋爱的地方,就在柳南的房间里,他们只会拥抱接吻,双手在对方的身体上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