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双花说,“你在说什么呢?”
“……这么高……一路坠下去……”灵思风嘟囔着。他目光直愣愣的,一脸迷茫,随后两眼惊骇地一睁。他犯了个错误:他朝下面看了。
“啊——呜——”他发表意见了,身体往下一出溜。双花一把抓住他。
“你怎么回事?”
灵思风使劲闭上眼睛,可是想像没有眼皮,而且睁得滚圆。
“这么高,你就不怕?”他挣扎着说出来。
双花低头望着下面小小的山河,点缀着点点云影。他从来就没害怕过。
“不怕。”他说,“我为什么要害怕?从四十尺高掉下去是个死,从四千浔①高掉下去一样是个死。我就是这么想的。”
【①浔:长度单位,约1。8米。——译者注。】
灵思风尽量冷静思索,却认为这话毫无逻辑。
又不是怕往下掉的过程,怕的是落地……
双花赶紧拽住他。
“坐稳了,”他兴高采烈地说,“咱们快到了。”
“我想回城里去,”灵思风哀怨地说,“我想‘脚踏实地’!”
“不知道龙能不能一直飞到星星上去。”双花
若有所思地说,“那才棒呢……”
“你神经病。”灵思风板板地说。观光客没答话。巫师探过头去,惊恐地发现双花正仰头看着渐渐淡去的星星,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
“你想都别想!”灵思风威胁道。
您要找的人正在跟龙女交谈。龙说。
“嗯?”双花答应着,还在看那些淡淡的星星呢。
“它说什么?”灵思风急急地问。
“哦,没错,是赫伦。”双花说,“估计咱们还赶得上。现在,下降!飞低一点!”
风一下子猛了,尖声吼叫起来,灵思风睁开了双眼——也许是被风吹开的——简直闭不上。
魏尔姆堡的平顶离他们越来越近,看上去很不稳当。随后天翻地覆,四周变成一片急速后退的绿地。稀疏的树林和田地仿佛一块块移动的补丁。陆地上银光一闪,也许是河流奔涌出高原边缘。灵恩风一直试图把这段回忆从脑海里赶走,然而这回忆却喜欢逗留,吓跑了灵思风脑子里的其他事情,还把大脑的零部件毁得够呛。
“这一回,我想你有武器。”黎耶萨说。
赫伦慢慢接过酒杯,嘴咧得像万圣节的南瓜。
战场周围的龙开始狂嗥,龙骑手们抬头望去。一团绿乎乎的东西闪过战场,赫伦不见了。
酒杯在空中停留片刻,落在台阶上。之后,酒才溅出一滴。
这是因为,把赫伦轻轻拢进爪子那一瞬,大龙奈利兹使自己和赫伦的身体运动节奏暂时协调一致。时间和空间层面其实只是初级层面,想像的层面复杂得多,其结果就是,处于静止状态、雄风高扬的赫伦瞬间便成了时速八十里、一掠而过的赫伦。
这个变化过程没有产生任何副作用——当然,损失了几滴酒,还把黎耶萨给惹急了,她放声大叫,召唤出她自己的龙。金龙刚在她面前显形,她便一跃而上,仍旧赤身裸体,从边上的守卫身上夺过一张十字弩。随后,她腾空而起。其他龙骑手也冲向各自的坐骑。
总顾问早有远见,已经谨慎地躲到一根石柱后面,观望战场上这一锅粥。就在这一刻,相邻宇宙中的一位早期精神病学家脑子里刚刚想出一条理论,这条理论在各个宇宙交错之际传进了总顾问的脑海中。宇宙之间的这种泄漏也许是双向的,于是,相邻宇宙中的那位精神病学家突然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骑着龙的少女。总顾问微笑起来。
“想不想打赌她抓不着他?”葛雷查那像爬虫或是坟坑一般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总顾问闭上眼睛,使劲吞了口唾沫。
“我还以为大人您已经安身地府了。”他吃力地说。
“我是个巫师!”葛雷查说,“巫师必须由死神亲自来索命。还有,啊哈,看样子死神这会儿不在……”
咱们这就走吧?死神问。
死神骑在一匹白马上,这马倒是有血有肉,却长着血红的眼珠,鼻孔喷火。他伸出一只白骨掌,从空中抓住葛雷查的灵魂,团了一团,直到灵魂变成一个刺眼的光点。他把它吞了下去。
随后,他一踢马刺,马一飞冲天,蹄下爆出火花。
“葛雷查大人!”另一个宇宙从他身边一闪而过时,老顾问轻声呼喊。
“这一招太卑鄙了!”传来巫师的声音。只是一缕声响,在无尽的黑暗层面渐渐淡去。
“我的大人……死神长得什么样?”老顾问胆怯地问。
“等我研究清楚了,就告诉你。”微风送过一丝淡得不能再淡的声音。
“好的。”总顾问低声回答,然后突然想起,“请您在白天告诉我,拜托。”他又补了一句。
“你们这两个混蛋!”赫伦在奈利兹的前爪里大吼着。
“他说什么?”灵思风也吼叫道。龙拨云破雾,直飞冲天。
“没听见!”双花大喊着回答,声音都被狂风吹散了。龙身子稍稍一歪,他看见了下面旋转着的玩具般的魏尔姆堡,以及身后追上来的一群生物。奈利兹傲慢地挥动着翅膀,呼呼生风。空气越发稀薄了。双花的耳膜“噗”的一鼓,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那一群追兵之首,他留意到,飞着一条金色的龙。有人骑在上面。
“嘿,你还好吗?”灵思风急急地问。他喝了几大口风才说出话来,这里的空气似乎被用某种奇异的方式净化过了。
“我差一点儿就当王了,到时候,你们这两个混蛋就得给我滚蛋,然后……”赫伦喘着粗气,寒冷稀薄的空气似乎把生命从他结实的胸膛里吸走了。
“这儿空气怎—么回事—儿?”灵思风咕哝着。他的眼前出现了道道蓝光。
“不知……”双花没说完,晕了过去。
龙消失了。
几秒钟内,三个人仍旧继续向上。双花和巫师呈现出一幅奇异的画面:两人前后坐着,两腿张开,胯下却什么都没有。接着,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碟形世界上的重力清醒过来,抓住了他们。
这时,黎耶萨的龙冲了过来,赫伦重重地掉在它的脖子上。黎耶萨偎过去,吻着他。
具体细节灵思风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他往下坠落,手还紧紧搂着双花的腰。碟形世界成了钉在天空中一小张圆形的地图。它这会儿看上去并没有移动,然而灵思风知道,它确实在动——整个世界正向他扑来,仿佛一块巨型蛋黄派。
“醒醒!”他在狂吼的风中大叫,“龙,快想想龙!”
他们垂直下坠,穿过散在空中各处的追兵,一阵翅膀扑闪而过。龙嗥叫着在天空中横行。
双花没反应。灵思风的袍子在风里抽打着他,可他就是不醒。
龙,灵思风在恐惧中想像着。他集中精神,试图想像出一条活生生的龙。双花要是能这么干,他想,那我也行。然而,什么都没出来。
碟形世界越来越大了,浮云缠绕的圆形慢慢从他脚下升起。
灵思风又试一回,双眼圆睁,神经紧绷。一条龙!他的想像力,使用过度,破损不堪,仍然拼命要勾勒出一条龙……什么样的龙都行。
没用的。笑声宛如丧钟一般单调,你根本不相信有龙。
灵思风看着那个可怕的、骑着马的鬼魂冲他咧嘴,他的心陷入了彻底的恐惧。
突然亮光一闪。
随后一片黑暗。
灵思风脚下是软软的地,周身笼罩着粉红色的光芒,旁边突然响起很多人惊异的呼喊。
他拼命向四下张望。他站在一个似乎是通道的地方,周围几乎摆满了座椅,上面捆着很多着装怪异的人。他们都在冲着他大喊大叫。
“醒醒!”他小声喊双花,“帮帮我啊!”
拖着这个仍然没有知觉的观光客,他从这堆人中间往后退,直到手碰上一枚造型古怪的门把手。
他扭开门,弯腰进去,然后使劲把门撞上。
他四下打量着新房间,目光遇上一个年轻女人。她手里的托盘落地,尖叫起来。
这是那种能让男性飞奔过来英雄救美的尖叫。
灵思风的肾上腺素挟带着纯净的恐惧,开始大量分泌。他一转身,踉踉跄跄从她身旁走过。这里有更多的座椅,他拖着双花急急地从中间通道经过,坐着的人们纷纷弯腰躲藏。成排的座椅旁边有很多小窗户。窗外,轻软的云彩之上,是龙的一只翅膀,银色的。
看样子我已经被龙吃了,他想。无稽之谈,他自己回答道,你怎么可能从龙肚子里看见外面?他的肩膀撞在通道尽头的门上,他穿过门,进入一个锥形房间,里面的景象比外面的通道还要奇怪。
屋子里全是闪闪发亮的小灯。灯之间,水平放置的椅子里,坐着四个男人,正张大了嘴巴看着他。当他盯着他们看时,他们的目光马上移到别处。
灵思风慢慢地转过身。他身旁是第五个男人——年纪轻轻,络腮胡子,像大奈夫的牧民一般皮肤黝黑。
“我这是在哪儿?”巫师问,“是不是龙的肚子里?”
这个年轻人一弯身,把一个小黑匣子冲着巫师的脸扔过来。椅子上的人都赶紧埋下脑袋。
“这是什么?”灵思风问,“画画儿匣子?”。他伸手捡起它。这个举动似乎把那个黑皮肤男人吓坏了,他大叫着,要把匣子夺回来。又是一声喊,是椅子上的一位,这时才站起来。他手拿一个小小的金属制品,对着那个年轻人。
一下子,四座皆惊。那个年轻人缩了回去,举起双手。
“请把炸弹交给我,先生。”拿着金属制品的人说道,“请一定小心。”
“这个东西?”灵思风说,“你拿走好了,我才不想要呢。”对方小心翼翼地接过匣子,放在地板上。坐着的人都松了口气,其中有个人开始急匆匆地对着墙说话。巫师惊奇地看着他。
“别动!”拿着金属制品的男人厉声喝道。那个金属制品,灵思风认为,肯定是个护身符,一定是的。那个黑皮肤的人重新退到角落里。
“您刚才非常勇敢。”这个拿着护身符的人对灵思风说,“您知道吧?”
“知道什么?”
“您的朋友出什么事了?”
“朋友?”
灵思风低头看看双花,双花仍旧安安静静地睡着。睡着并不奇怪,真正奇怪的是,他竟然换了身衣服。奇装异服。裤子才到膝盖,上面穿了件背心,料子上有鲜艳的条纹。最荒唐的是头顶的小草帽,上面还插着根羽毛。
自己的腿上感觉很怪,灵思风低头看去。他自己的衣服也换了!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让四肢活动自如、随意挥动的舒服的旧袍子不见了,腿箍在两条布筒子里面。他上身还穿着件夹克,用的是和裤子一样的灰料子……
这个拿着护身符的男人说的语言,灵思风是头一次听。听上去很不入耳,而且略带有中轴地的口音——然而为什么每个词都能听懂呢?想想看:他们突然见到这条龙,之前,他们突然出现在这条龙肚子里,再之前……他们突然……他们突然……他们是在机场遇上的,两人聊起了天。很自然地,他们决定登机后坐在一块儿。他答应,等到了美国之后,一定带杰克·茨威布鲁门①先生四处转转。是的,就是这么回事。可接下来,杰克看来是发了什么重病,他很害怕,所以一路走到这里来,结果惊吓到了劫机犯。顺理成章。不过,“中轴地的口音”,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林思锋博士揉了揉脑门,他现在需要的是来它一大杯。
矛盾的波涛在因果的海洋里荡漾开来。
对于住在这个多重宇宙之外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弄清以下这一点:虽然巫师和观光客的确只是刚刚才从半空中落入这架飞机,但在同一时间里,他们也在这个时空中正常地乘飞机旅行。
也就是说:虽然他们的确是突然出现在某个特定层面,但他们之前其实一直生活在这个层面中。
这一点用正常人的语言是解释不清的,语言自己也该去喝一杯才是。
实际上,百万的五次幂个原子刚刚在一个它们不该出现的宇宙中显形,(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并没有。见下文。)这种事通常的结果是一场大爆炸。然而,宇宙是相当有弹性的东西,他们出现的这个宇宙瞬间将自身的时空连续体倒退到某一点,这一点可以安全容纳过剩的原子。
随后,宇宙马上转回一轮火光——它的居民因为没有更好的词儿,只好称之为“现在”。这个运动无疑改变了历史,少了几场战争,多了几条恐龙,诸如此类。不过宏观来讲,这个过程是相当平静的。
但在这个特定的宇宙之外,横跨“物质总量”表面的突发性双向跳跃产生了严重的后果:整个空间层面弯曲变形,星系无声无息地湮没消失。
然而林思锋博士显然不明白这些道理。林思锋,三十三岁,单身,中国出生,新泽西长大,目前是核反应堆独立氧化现象方面的专家。当然,就算听了这些道理,他也不会相信。
茨威布鲁门仍然昏迷不醒。
一片掌声中,空中小姐领着林思锋回到座位上,随后关切地低头看着茨威布鲁门。
“我们已经电告机场了,”
她对林思锋说,“降落时,会有救护车等着他。嗯……乘客登记表上提到您是一名医生②……”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林思锋赶忙说,“要是他是马格诺克斯反应堆,我没准儿能帮上忙。他是不是发了心脏病之类?”
【①茨威布鲁门(Zweiblumen)在德语里,意为“双(Zwei)花(blumen)”。——译者注。】
【②英文中,“医生”和“博士”是同一个词,空中小姐误会了。——译者注。】
“我从没……”
她的回答被飞机尾部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几个乘客尖叫起来。一阵狂风把人们没拿住的杂志、报纸全扫起来,它们疯狂地在旋风中打转,随后被吹出过道。
但是,偏偏有什么东西逆势而进,上了过道。
这东西很大,长方形的,木头做的,还包着铜,底下长着几百条腿。这东西乍看上去是个会走道儿的箱子——在海盗故事里常见的那种,盛满了非法攫取的金银财宝。可是,当它把盖子大张开来,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箱子里面没有珠宝,却是一堆大方牙齿,无花果树一般洁白,还有一条让人胆战心惊的大舌头,桃花心木一般鲜红。
一个古代手提箱要来吃他了。
林思锋抓着没有知觉的茨威布鲁门,得不到任何帮助。他嘴里发疯一般念叨着,真希望自己是在别的地方……
突然一片黑暗。
随即亮光一闪。
百万的五次幂个原子突然从它们不该出现的宇宙中撤出,使得“总量”平衡受到剧烈的干扰。
“总量”竭力恢复平衡,抹除剧变过程中产生的一系列后续现象。原始魔力的强波失去了控制,在多重宇宙的根基部位沸腾了,逐渐膨胀,从缝隙冲出,释放到之前还波澜不惊的层面,导致了新星和超新星的出现、星球碰撞、大雁乱飞以及想像大陆的沉没。远在时间另一端的世界则出现了壮美的日落:第八色光辉闪烁,饱含魔力的物质在空中呼啸而过。寓言中翟莱寒冰系周围的彗星光圈上,一颗壮丽的彗星陨落,宛如王子夭折,燃烧着划过天际。
这一切,灵思风全然不知。他抱着双花的腰,双花人事不省。脚下几百尺便是碟形世界的大海,他们正往下栽。所有层面的剧变也不能打破铁一般的能量守恒定律,林思锋博士的机上旅程虽短,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