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到别的龙了。
它的翅膀挥得快到看不清楚,一个急转弯,骤然加速,仿佛发现蚊子的燕子,冲下侧面的一条通道,背上的双花几乎仰了过去。又是一个急转弯,他们冲出一条通道口,旁边是一个大洞穴。他们脚下是数不胜数巨大的岩石,头顶是很多大洞,道道阳光斜射进来,洞上面似乎挺热闹……奈利兹盘旋着,两翼生风,双花抬头,只见很多栖息的龙,还有许多小圆点子般的人形,那些人似乎都头朝下倒着走。
这是栖息大殿。龙的声音显得很满意。
双花看着看着,一个小人儿从高高的穹顶掉了下来,越来越大……
灵思风眼睁睁看着利奥!特苍白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远。这太奇怪了,他心底一小块地方咋呼起来,我居然在上升,这是怎么回事?随后,他开始在空中翻筋斗。现实又回来了,他正向深渊里积着龙粪的岩石上坠落。
他的脑子开始发晕。那句咒语趁这个时候又从他的心底浮了出来,就像每一次陷入危机时一样。
干吗不把我们念出来,咒语似乎在怂恿,命都快没了,还怕什么?在下落的过程中,灵思风伸开了手臂。
“阿什奥奈。”他大喊。这个词凝固在空气里,带着冰冷的蓝色火焰,在风中飘动。
他又挥起另一只手,整个人都被恐惧与魔法控制了。
“埃比利斯。”他大呼。这个词同样凝固住了,闪着橙红色,飘在刚才那个词旁边。
“乌尔硕灵。克凡提。匹斯安。恩古拉德。费灵高马利。”这些词语在他身旁闪出彩虹般的光辉,他把双手高高举起,准备念第八个也是最后一个词语。这个词语会闪耀出第八色光芒,使这句咒语最终生效。此时的灵思风已经忽略了自己正往石头上掉落的事实。
“……”他张嘴要念。
他突然被撞得没了气儿,咒语瞬间消散。一双胳膊抱住了他的腰。一时间天翻地覆,龙停止俯冲,重新往上飞,爪子只在一瞬间轻轻擦过魏尔姆堡地底最高的一块岩石。双花脸上洋溢着胜利的笑容。
“接住他了!”
龙飞到最高点,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翅膀轻轻一振,从洞口直蹿入云霄。
中午时分,魏尔姆堡那保持着奇异平衡的山顶高原,龙和骑手们在碧绿的草地上围成一个大圈子。远远的是一群杂七杂八的仆人、奴隶以及在这个天之涯讨生活的百姓,正盯着草坪上的战场,看那一圈人。
这一圈人里有一些高级别的龙大人,其中包括利奥!特和他的弟弟利阿底斯。利奥!特仍在不住地揉着他的腿,疼得龇牙咧嘴。稍远处,黎耶萨和赫伦站在几个跟班前面。站在这两群人之间的,是魏尔姆堡的遗产处理总顾问。
“你们都知道,”总顾问的语气不那么坚定,“半过世的魏尔姆堡王,葛雷查一世,已经作出承诺:三个儿女中必须有一名自信能够挑战并在生死斗中击败他的……或者……她的另外两名胞亲,继位才能够进行。”’“行了,行了,我们都知道了,快点吧。”身旁的空气里,一个微弱的声音怒气冲冲地说。
总顾问咽了口唾沫。过去主人的退位搞得非常不规范,他到现在都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个老家伙到底算是死了还是没死?他真想弄明白。
“但目前仍不能肯定的是,”他声音发抖,“是否能够允许他人代理挑战……”
“允许,允许,”葛雷查脱离了肉体的声音厉声说,“这么办才聪明。别把时间都浪费在说这些废话上!”
“我向你们挑战!”赫伦盯着两兄弟,“你们一起上。”
利奥!特和利阿底斯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跟我们俩打?”利阿底斯说。他留着长长的黑发,身子瘦高、结实。
“是的。”
“数目不太对等,不是吗?”
“是啊。我一个打你们两个还富裕。”
利奥!特吼了起来:“你这个狂妄的野蛮人……”
“你这就算接受挑战了!”赫伦也吼起来,“我非……”
总顾问伸出绽着青筋的手,挡住赫伦。
“杀戮场上不能进行决斗。”他顿了顿,自己都觉得这句话有点矛盾,“反正你们知道我的意思。”他迟疑着补充了一句,就此作罢。接着,他宣布:“利奥!特大人及利阿底斯大人是接受挑战的双方,你们有权选择作战武器。”
“龙。”他们俩异口同声地说。黎耶萨“哼”了一声。
“龙可以用来攻击,它们也算武器。”利奥!特坚定地说,“你要是不同意,咱们先打一场再说。”
“我同意。”他的弟弟也说,冲赫伦点着头。
总顾问觉得有根看不见的手指头戳上了自己的胸膛“别光张嘴傻站着,”葛雷查的声音阴沉极了,“赶紧。听见没有?”
赫伦往后退了一步,摇着脑袋。
“不,不要。”他说,“跟那玩意儿打一次就够可以的了。
让我骑龙打仗,还不如叫我死呢!”
“你也可以死的。”总顾问尽可能慈祥地说。
利奥!特和利阿底斯已经大步穿过草地,向他们的仆人那里走去。仆人们正牵着他们的坐骑,在那边静候。赫伦看着黎耶萨,黎耶萨耸了耸肩。
“连把剑都不给我吗?”他请求道,“刀也行啊。”
“没有。”她说,“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小了一圈,那种桀骜不驯的神气已经全然不见了。“真对不起。”
“你现在说对不起?”
“是的。对不起。”
“行了,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别那么看着我!我会给你变出最棒的龙来骑……”
“不!”
总顾问在一块手帕上擤了擤鼻子,然后将这块小丝绢高高地举了起来,接着放手让它落地。
飞龙振翅的轰鸣将赫伦原地推了一转。利奥!特的龙已经腾空而起,盘旋着靠近他们。它擦着草地冲过来,嘴里喷出烈火,烧焦了一路草皮,火苗逼向赫伦。
紧要关头,赫伦一把推开黎耶萨。火苗燎上他的胳膊,一阵烧灼的剧痛,他往一旁跳去,落地后一打滚站了起来,疯狂地张望四周是否还有别的龙。火又从另一侧喷过来了,赫伦情急之下又是一跳,方向没有掌握好,虽然躲开了火苗,但龙飞过的时候,挥动的尾巴扫着了他的脑门,针扎般的疼。他挣扎着站起来,使劲摇摇脑袋,想甩掉眼前的金星。他那满是水泡的后背火烧火燎的。
利奥!特卷土重来,有意比上次慢得多,让那个大块头无法迅速闪避。扑面而来的大地上,只见野蛮人定定地站着,胸口起伏,胳膊耷拉着——好个活靶子。
他的龙俯冲过去,利奥!特回头张望,想瞧瞧那一大堆灰烬。
什么都没有。利奥!特摸不着头脑,又转过身来。
赫伦一手抓着龙肩上的鳞片,飞身上来,出现在他面前,另一只手扑打着被燎着的头发。
利奥!特的手迅速伸向匕首。疼痛令赫伦敏捷的反应能力更上一层楼,他一个后勾拳砸中龙大人的手腕,匕首飞了出去,又一拳,击中龙大人的下巴。
龙载着两个人的重量,肚皮离地只有几寸远——幸亏如此,因为利奥!特已被打得失去了知觉,于是,龙也一个忽闪,消失了。
黎耶萨穿过草坪冲了过去,扶着赫伦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他冲她眨了眨眼。
“怎么了?怎么了?”他嗓子都哑了。
“真是太棒了!”她说,“你在空中翻的那个筋斗……还有还有……都太棒了!”
“是啊是啊,可是,这是怎么回事?”
“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
赫伦抬眼往上看。利阿底斯——两兄弟里比较谨慎的一个——正在头顶盘旋。
“给你十秒钟,尽量给我讲讲。”他对黎耶萨说。
“那龙是……”
“是什么?”
“是想像出来的。”
“就是说,我胳膊上的烧伤也是一块儿想像出来的,是吗?”
“对,噢,不对!”她使劲摇头,“待会儿我再告诉你。”
“那好,等我死了,你找个好灵媒,跟我的鬼魂说吧。”赫伦回嘴,抬头看着利阿底斯。利阿底斯正划着大圈盘旋着,慢慢下落。
“你好好听着,行不行!我哥哥有意识,才有龙的存在,只要传导中断……”
“快跑!”赫伦大喊,一把将她从身边推开,自己则猛地趴下。利阿底斯的龙呼啸而过,又在草皮上烧出一道黑疤。
龙重新腾空,准备再次俯冲。赫伦一骨碌爬起来,全速冲向战场旁边的一片树林。这片林子稀稀拉拉的,充其量是个比较茂盛的树篱笆,不过至少龙是没办法在树中间飞的。
利阿底斯没跟进去。他降落在几码之外的草地上,慢慢下了龙。龙收起翅膀,脑袋探进树丛。它的主人斜倚在一棵树上,吹起没腔没调的口哨。
“我可以把你烧出来!”他等了一会儿才说。
树丛里没有动静。
“你是不是在那丛冬青里呢?”
冬青立马成了一团火球。
“我肯定羊齿蕨那边有动静。”
羊齿蕨顿时成了一撮白灰。
“你在浪费时间,野蛮人。干吗不赶紧投降?我烧过的人成千上万,谁也没嚷嚷疼。”利阿底斯边说边往四周的树丛里看。
龙继续在树林中穿行,把每一丛有嫌疑的灌木或者羊齿蕨都火化成灰。利阿底斯拔出剑,在一旁候着。
赫伦从一棵树上跳下,落地就跑。身后的龙一声狂吼,扭过身子,周围的树被踩倒了一大片。赫伦跑啊跑啊,眼睛死死盯着利阿底斯,手里握紧一根枯树枝。
有一个事实,没有多少人知道:若是短距离奔跑,两条腿的动物要比四条腿的更快。道理其实很简单,四条腿的动物需要更多时间倒腾开所有的腿。赫伦听到身后有爪子扒地的声音,随后是一声不祥的“轰隆”。龙的翅膀已经半张开了,正要起飞。
赫伦冲向前去,龙大人利阿底斯的剑凶狠地刺过来,结果刺进了树枝。随后,赫伦整个人撞到他身上。两人都仰面倒地。
龙咆哮着。
赫伦把利阿底斯的膝盖往上一撅,下手准得像学过解剖学。利阿底斯一声惨叫,一拳打歪了野蛮人的鼻子。
赫伦一蹬地,一骨碌爬起来,却发现面前赫然是龙那张暴怒的长脸,鼻孔已经张大……
利阿底斯正想起身,赫伦飞起一脚,正中太阳穴。利阿底斯一头栽倒。
龙消失了。刚刚喷出的火球飞到赫伦面前,成了一股热气。四周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枝叶燃烧的“噼啪”声。
赫伦把失去知觉的龙大人扛到肩膀上,快步往战场走去。半路上,他发现利奥!特趴在广场上,一条腿别别扭扭地弯着。赫伦一弯腰,一声吆喝,把他扛上另一侧肩膀。
黎耶萨和总顾问在草地尽头的高台上等着。龙女已经基本恢复了镇定,当赫伦把她的两个哥哥扔在她脚下的台阶上,她依然表现得很平静。她身旁站着的人们一副恭顺的姿势,仿佛已臣服于她了。
“杀了他们。”她说。
“我想杀的时候才杀。”他说,“再怎么样,失去知觉的人也不能杀。”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了!”总顾问说。黎耶萨哼了一声。
“那我就把他们驱逐出境。”她说,“他们一旦离开魏尔姆堡的魔力场,就会失去‘召唤力’,无非是土匪两个。这样你满意了吧?”
“好吧。”
“我真没想到你这么慈悲心肠,野……赫伦。”
赫伦耸耸肩膀,“像我这样的人,没有别的选择,必须随时顾及自己的形象。”他环顾四周,“下一关去哪儿?”
“我提醒你,第三关十分危险。你要是愿意,随时可以退出。如果你通过了,你就是魏尔姆堡的王,还有,当然啰,也是我的合法丈夫。”
赫伦和她四目相对。他突然觉得自己活了这半辈子,无非是漫漫长夜里,睡在星空下,起来就和敌人死斗:巨怪、守卫、不计其数的强盗、邪恶的教士,还有——至少三回——是半神半人。自己都为了些什么?的确,他自己也承认,捞到了不少财宝,可到头来怎么还是两手空空?营救被围攻的少女倒能得点甜头,可是绝大多数情况下,到头来,他会把她们安置在某些城市里,给她们寻个好人家,还得倒贴一大笔嫁妆。因为用不了多久,哪怕最温柔的前少女也会发展出强烈的占有欲,极少同情他为拯救与她相似的少女所做的种种努力。简而言之,他活了半辈子,除了名声和一身伤疤,什么都没捞着。当个王可能挺有意思。赫伦咧嘴笑了。占山为王,守着这么多龙,这么多打手,谁还能不满足呢?况且,这小妞长得也不赖。
“怎么样,去不去第三关?”她说。
“我是不是还是没武器?”赫伦问。
黎耶萨伸手摘下头盔,松开鬈曲的红发。随后,她解开了袍子的别针,里面什么都没穿。
赫伦的目光扫遍她全身,脑子里两把算盘敲打开了。一把算盘忙着给她身上的首饰估价——金手镯、脚趾环上的虎纹红玉、肚脐上别着的小亮片,以及一副相当独特的银丝罩。另一把算盘则直接估算自己的力比多。两把算盘加出的总数令他相当满意。
她微笑着递上一杯酒,对他说:“这一回,我想你有武器。”
“他也没去救你!”计穷力竭的灵思风说出能想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紧紧抱住双花的腰。龙在慢慢盘旋,周遭景致倾斜得让人害怕。他刚刚得知,屁股底下那长满鳞片的后背只是一种立体化了的白日梦,这一知识实在无法改善他“脚脖子出汗”的晕眩症。他老是琢磨,万一双花注意力没集中可怎么办。
“就算赫伦来了,也顶不住那些十字弩!”双花倔强地说。
龙振翅飞到树林上空,前一晚,他们在这片潮乎乎的林子里睡了非常不安稳的一觉。这时,太阳从边缘向升起,一瞬间,黎明前阴沉沉的蓝灰色消失了,阳光泻下,像一条在大地上奔流的青铜色的大河,每当这条光之河遇上浮冰、水面,或是受阻于光线堤,便会泛出金色的光芒。
(由于碟形世界四周魔力场的密度过高,连光线都只能以亚音速的速度运动;大奈夫的索尔加人很好地利用了这一奇异的特性。
举例来说,他们几百年来一直在建造各式精巧的堤坝、沟槽,用经过打磨的硅石做成坝体、沟墙的外贴面,这样便能收集运动缓慢的阳光,还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蓄积光线。连续几周不间断的日晒之后,奈夫人的“光库”蓄满,开始向外“溢光”。
从空中俯瞰,场面极其壮观。灵思风和双花偏巧没有往那个方向看,真是他们的不幸。)
但他们正前方仍然有个几十亿吨的奇迹:以天空为背景,巍然屹立着魔法建造出的魏尔姆堡。这番景致看上去也还不错,直到灵思风掉过头来,只见这座巍峨大山投下的阴影慢慢展开,横过碟形世界的云层……
“你看见了什么?”双花问龙。
我看见山顶上有人打斗。龙礼貌地回答道。
“看到了吧,”双花说,“赫伦这会儿正和他们决一死战呢!”
灵思风没出声。隔了一会儿,双花回头一看,只见巫师正全神贯注地望着——什么都没望!嘴唇无声地蠕动着。
“灵思风?”
巫师嗓子里发出一丁点儿细弱、嘶哑的呜咽。
“对不起,”双花说,“你在说什么呢?”
“……这么高……一路坠下去……”灵思风嘟囔着。他目光直愣愣的,一脸迷茫,随后两眼惊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