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了她,那手温柔地扶着她躺下,替她盖上衣服。
燕丫头想推开他的手,那天在池子边的回忆已经日夜折磨她许久。她不要他
再碰她,但他的手好温柔……燕丫头忍不住轻叹一声,在梦中依偎着那双手,
就像依偎着战野……
而那双手的主人现在正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燕丫头。
他们说她与人屠子有奸情,就算那是真的,他也不怪她跟了人屠子。能在铜
牛山寨这种鬼地方存活下来,任何人都必须付出一点东西——但从那天在池子
边上,从她生涩的表现,他很确定她没跟过人屠子,也没跟过任何男人。
这一点,让他的感情更加错综复杂。他宁愿自己找到的是一个已经嫁作他人
妇的燕丫头,宁愿自己找到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燕丫头,而不是眼前这受尽折
磨的少女。
当他抱着她几乎没有重量的身子,从铜牛山寨逃到这冰冷的山洞途中,心疼
几乎教他痛裂了头,那痛楚教他几次步履不稳,险险在崎岖难行的山路上送命!
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为了活命,他这一生再也不能爱人,再也不能有任何情
绪。
当他凝视着燕丫头再度昏迷的脸庞时,那痛楚再度回到他的脑中,他得死命
咬住牙,猛力抱住自己的头,才能遏止拿头去撞墙的冲动。
他想走,逃得远远的!但他走不开,他的脚像是生了根,而那根便是失而复
得的燕丫头。
他忍受着……忍受着心火焚身的痛苦,忍受着眼睛像是爆出来的剧烈疼痛,
那痛……
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虽然离死不远。
战野几乎咬断了牙,痛到真的一头撞上了冰冷的岩石——“战野……”轻柔
的呼唤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很陌生,却也很熟悉……痛苦仿佛被隔在遥远的地
方,他终于再度睁开眼睛,眼前飘忽着女人的面孔,半遮在斗蓬之中。
他见过这女人……当年就是她给了他额上这方冷玉,给了他生命,跟后面十
年非人的生活。
“你……这魔鬼!”他咬牙切齿,怒视她。
女人叹了口气,幽幽缈缈,仿佛幽魂。
“你恨我?很好,能恨才有力量……只不过你现在需要比恨更强大的力量…
…别忘了,你有十二个时辰可以动情……很珍贵,别放弃……千万别放弃……”
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战野浑浑噩噩地想着,他不想相信这番鬼话,
但如果真有十二个时辰,他该做什么?该如何让燕丫头幸福?
只有十二个时辰,不如没有。
他唇角浮起淡淡涩笑,想到燕丫头这十年来过的非人生活,真能有十二个时
辰的幸福,怎么能不要?他惟一能给的,不也就这十二个时辰而已吗?
战野蓦地睁开眼睛,什么动静惊醒了他,像是细细碎碎哭泣的声音。他猛然
跃起,燕丫头果然不在山洞里。
穿过山洞狭长的走道,隐约看到小瀑布外的人影,燕丫头正坐在小水池里,
头趴在腿上静静地坐着。燕丫头没出声,就算有,隔着狭长走道他也听不见,
但他却听见了。
他听见燕丫头的哭声,从心底深处隐约传来。
那声音,让他心痛——战野猛一碰自己的前额,只有心痛,那方玉石当真放
过他了!
他舒口气,知道自己得到十二个时辰的自由。
穿过小瀑布,战野来到燕丫头身边,静静坐下。
天才蒙蒙亮,东方透出淡金色光芒,幻着七彩云霓。
燕丫头抬起脸,泪痕满面,她沙哑地问:“人屠子叔叔是不是真的死了?”
战野黯然点个头,他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为人屠子殓尸,人屠子婆娘那
刀深及五脏六腑,恨意之深教人不寒而栗。
燕丫头的头再度埋回双膝之中,抽搐的双肩不住抖动。战野叹口气,温柔挑
起她的脸。
“别哭,人屠子会心疼的。”
“他死啦,死了!死了死了!”燕丫头再也压抑不住地哭了起来,不断地捶
着战野的胸膛,哭着喊:“死了怎么会心疼?死了就是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
了!就像我爹、我娘一样!死了,全死了!喜欢我的人、疼我的人全都要死!”
“这跟你没有关系。”战野心疼地拥住她,感受她那小小身体里所隐藏的这
十年来所有的愤怒、怨恨与伤痛。他忘了燕丫头也是柳树庄的人,承受毁家灭
庄的人不止他一个。“他们不是因为疼你才死的……那不是你的错……”
燕丫头的脸埋在战野胸前,忍不住抱紧他,声嘶力竭地哭着,像要把那些隐
藏的情绪全给哭出来。她的痛苦那么多、回忆那么残酷,她几乎承受不了!
“哭吧,如果哭过之后你会好受一点……”
战野的声音也沙哑了,他了解那些痛苦,过去十年的每个夜晚他都身陷恶梦
之中无法自拔。那些哭泣的声音、仓皇失措的声音——柳树庄的人们啊,夜夜
到他的梦中哭吼着他们的不平冤屈。
“我要杀了那婆娘!”燕丫头突然开口,愤恨咬牙。
战野低头,凝视她那张满杀机的脸,那表情与燕丫头柔和的五官多么不搭配。
他摇头。
“你不该弄脏你的手,你想替人屠子报仇,我可以代劳,你想那婆娘什么时
候死?”
燕丫头诧异抬眼,他的眼里写着认真,他真的会为她杀了人屠子婆娘。
“怎么?”
燕丫头细细想了想,终于溃然叹息。她颤抖地笑了笑,脸色悲惨。
“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因为人屠子喜欢她。”燕丫头明亮的大眼里再度落下泪水,哽咽地开口:
“虽然那婆娘……那么可恶。如果人屠子叔叔真的要她死,她早就死了……他
喜欢她。”
战野不能想象!人屠子婆娘那张丑陋得吓人的面孔、人屠子婆娘那残酷冷血
的行径——人屠子竟然至死还对她深情不忘吗?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他真不能
理解。
“你不懂。”燕丫头摇摇头,两行珍珠泪簌簌往下掉。“人屠子叔叔对我说
过,是他对不起婆娘。他说当初婆娘是个大家闺秀,让他抢了来占有了身子…
…是他对不起婆娘,得用一辈子来还。”
战野叹息,怎么也想不到凶残成性的人屠子倒还有真情的一面,但若不是人
屠子还留有几分人性,他又怎么会护卫了燕丫头十年?光凭这一点,人屠子婆
娘便不能杀。
“我要走了。”燕丫头突然起身,缓缓往水池边走。
“走去哪里?”战野来到她身边,含笑看着她那张哭得通红的脸。“你现在
无家可归了,铜牛山自然不能再回去,而除了铜牛山,你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前途茫茫,燕丫头失神地凝视着下山的道路。离开这段路,她便再度孤苦无
依。尽管在铜牛山的日子那般不堪,但想到要离开,她的心依然沉甸甸地。
“走。”战野牵起她的手,笑着领她下山。
“去哪里?”燕丫头慌张地嚷。
“别管去哪里,今天我们都自由了,不用管未来的去处,也不用管过去的一
切,就让我们当一天自由的人。”战野的脸映着金色的阳光,爽朗的面孔是她
从来没见过的。
燕丫头突然觉得去哪里都无所谓——反正她已经找到战野了。
“开门。”
喽们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开,眼睛正贪婪地瞄着水仙玲珑有致的曼妙
体态。
“寨主说不能开,谁来都不能开,除了他之外。”
“我叫你们开门哪!”水仙火大地用鞭子刷地狠抽一下,地板发出清脆的声
响。
“我说小姑奶奶,你别为难我们,寨主说了不能开。”
她突然笑了,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教喽们看傻了眼!如此艳丽、如此动人的笑
容,看了直教人心痒耐。但笑声未歇,鞭子已经狠狠抽在他们身上,他们连痛
都还来不及喊,水仙一脚一个,已经将他们踢得大老远。
“滚吧你们!贼头子!看了就叫姑奶奶我讨厌!”
“死丫头!你爹死啦!以后你还是这么嚣张,老子们总有一天要叫你好看!”
喽们不甘挨揍却又不敢当面惹她,只好逃得远远地抡起拳头威胁道。
“哼!我呸!有本事就来,姑奶奶等着你们!”
她说着猛地一脚踹向门,那木门碰地一声发出好大的声响。
屋子里的楚沛蓦地从床上翻身起来,看到来人,脸登时冷了下来。
“是你,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我爹死啦,难道我不该回来奔丧吗?嘻嘻,谁知道一回
来就得来救你。”水仙亲热地来到床沿,笑嘻嘻地握住他的手:“沛哥哥,你
想不想我啊?”
楚沛冷冷挥开她的手。
“我爹说过,这里不许任何人进来,你快滚。”
“嘿!还是这么不给脸。”水仙朝他扮个鬼脸,对他的冷漠一点也不在乎。
“你爹说的话对谁都有用,就是对我没用,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也拦不住
我。前一阵子若不是我拆穿了关刀老四的阴谋,说不定咱们这铜牛山已经给踩
平了呢。”
“你跟我邀功?哼,去找我爹吧!”
水仙笑着轻抚他的肩。
“别这么无情嘛!怎么说我们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是青梅竹马呢。”
楚沛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冷冷闪开她,像是她手上有毒。
“你快去拜祭你爹吧,别在这里烦我!”
水仙耸耸肩,她没想到自己小小的伎俩会演变成今天这模样,原本她只是想
让娘好好教训教训那死丫头,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一次打死她,谁知道那死丫
头没死,娘倒是先砍死了爹。这是有点可惜,她没想过要她阿爹死,但这也没
办法,该牺牲的迟早都得牺牲。
从水仙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上,他找不到任何悲伤的痕迹。
楚沛心里叹口气,脸上却露出了嫌恶的表情。这水仙,跟人屠子婆娘一样,
都是没有心肝的女人,连自己的父亲死了也毫不在乎。
“你快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人家想你嘛!先来看看你也不对吗?”水仙嘟起唇,美丽动人的脸庞露出
委屈的表情,绝大多数的人见了都要忍不住怜惜!但这招对楚沛来说却完全没
有用;他太了解水仙,水仙真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从小就是这样,她
看惯了杀人,早已不把人命当成一回事。
“沛哥哥,你为什么被关起来啊?我刚刚回来的时候还看到寨主伯伯正在大
发脾气,喽们全都吓得像小猫一样。”她说着,忍不住吱吱咯咯地笑了起来,
娇艳的脸庞更添几分艳丽。
楚沛愣了一下。
“你没看到?”
“看到什么?”水仙警觉地眯起眼睛。
他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楚沛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水仙的脸开口:“水仙,
你刚刚进山门的时候没发现?”
“发现什么?”
水仙有点不耐烦,但她发现楚沛正专心地注视着她,这又教她开心起来了,
她露出最甜美的笑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得仿佛天上的星星。
“山门上挂着的人啊。”
“山门上挂着的人?”水仙愣愣地回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刚刚进山门的
时候有看到山门上挂了什么人。“没啊,那上面应该挂了什么人?”
楚沛的脸豁然开朗,他兴奋地笑了起来。水仙想拉他的手,但根本拉不住,
楚沛已经疯了似的笑着冲出去。
“沛哥哥!沛哥哥!你去哪里啊?楚沛!你给我回来!”水仙气得大叫,但
楚沛已经溜得不见人影,根本连头也不回。
屠水仙娇艳的脸顿时笼上一层阴影……山门上挂着的人?她还以为事发当天
晚上,那死丫头就该给乱刀砍死了,怎么原来不是吗?
那死丫头没死,又没给挂在山门上……那是有人救走了她?
铜牛山寨里有多少人她清清楚楚,谁有这胆子敢救走燕丫头——她明媚的眼
睛眯了起来。
也只有他有这胆子了!
07繁华的京城街道,熙来攘往的人群点缀着富裕,街头叫卖的小贩脸上带着
笑,挥着汗喊着:“桂花包子!”
“水晶酿肉唷!天下第一美味水晶酿肉唷!”
“看看绸缎吧,上好的绸缎,来自江南的好绸缎。”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那么多的声音里,她却只听到“冰糖葫芦”,这叫嚷像是有魔力一样,让燕
丫头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她渴望的眼光转向站在街角的小贩,闪闪发亮的冰
糖葫芦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金光。
战野挽着她的手,买了两串冰糖葫芦,两个人像是孩子似的,边走边吃着。
燕丫头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仿佛回到过去,她爹总是从县城里带回好吃的
冰糖葫芦,宝贝地藏在背上背的书柜里,一路回到柳树庄。
“好吃吗?”战野微笑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燕丫头的笑,总是比冰糖葫芦
还要甜。
燕丫头点点头,腼腆地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带着羞怯的笑容。
战野爱极了她脸上的表情,为了这微笑,他可以为她摘下天上的星星。
“饿不饿?咱们去湖边的画舫好吗?那里开了家馆子,就在湖面上,很美。”
战野那双大手给了她安定的感觉,她的手小小的,像一只燕子栖息在战野的
大手中显得那样平静、幸福。他想去哪里,她都愿意跟着,天涯海角,什么地
方都好。
“战野……你是战野对吧?”燕丫头抬起眼,认真地注视着他。“我知道你
是,为什么你不肯承认?”
“我们说好了今天什么都不想不是吗?”领着她穿过大街小巷,他没有迟疑。
画舫到了,好大一艘船,停在湖中间,里面歌舞升平,远远地便能看到画舫
里穿梭的人影,欢乐的景象像梦一样。
“画舫要开啦!客倌们别客气,快上船吧!”湖边有几条小船,上面的店小
二打扮的船家扯开嗓子喊着:“画舫要开喽!还想上船的客倌们,快过来唷!”
“来。”战野扶着她上船。
摇晃的觉好熟悉!她仿佛又回到十年前,那时候战野摇着自己做的小破船,
好几次带着她在柳树湖上探险,为了这件事,她可结结实实挨了娘几顿鞭子。
想到这里,燕丫头不由得捂嘴轻笑。
“笑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也这样坐船,你摇桨,我当鱼娘,在柳树湖上说
是要一买鱼,结果船太小了,两个人都掉到水里去。”她笑得极灿烂,阳光一
般的笑靥。“回去的时候被我娘狠狠地揍了一顿,好几天都不许我出门呢。”
战野眼光飘向远方,唇角带着笑,眼光却无限忧伤——恍若隔世的往事袭上
心头,十年来竟只有这时刻他能放心地回想、放心地思念。
“相公娘子,咱们到啦!”船夫将船摇到画舫侧边,那里正有人等着迎接他
们。
听到船夫的称呼,燕丫头脸红了起来,垂着眼睛不敢看战野那张含笑的脸。
“上船吧娘子。”
“你占我便宜!”燕丫头红着脸嘟嚷:“我才不是你娘子!”
上了船,战野笑着拥住她。
“船可摇得很,娘子别掉下去啦。”
“你还说!”
“我没说,是船家说的,你不服,刚刚就该对人说清楚,现在大家都知道你
是我娘子了,不然你到船头去大声解释一下,免得其他人继续误会。”
“我——”燕丫头本来理直气壮,一瞧见这画舫上的人们,她登时气馁。那
么多人,叫她怎么好意思到船头去大声嚷嚷?她泄气地猛一跺脚。“你欺负我!”
“我喜欢欺负你。”他笑着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