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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然不懂得我为什么要视死如归,因为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你们这群人,所追求的是高官厚禄,是金钱、当官和女人。你们是极端的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有奶就是娘;为了这,你们不惜认贼作父、出卖祖国,当汉奸当特务,你们的生存信条就是这些。你们是属于大资产阶级中分化出来的极右败类。而我们共产党员,则是跟你们完全相反的一种人,我们活着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是为了实现一种无比美好的理想;在现阶段我们的生存目标就是为了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奴役与压迫,反抗旧社会这个罪恶的社会制度,我就是为了这个活着。至于你们,全是茅厕里没骨头的蛆虫……”
啪!曹刚窜过来,抡圆了胳臂,打了李大波两个山响的嘴巴,有一道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滴到他那灰不溜秋的囚衣上。
“妈拉巴子,鳖犊子!你敢骂老子,我打你个共党分子……”曹刚跳脚地骂着,拉着枪拴,顶上子弹,“我毙了你!”
“随你的便!不过,你记住,有一天,血债是要用血来还的!”
“哼,你这辈子是等不上啦,傻小子!到阴曹地府再发表你那一套大理论给阎王爷小鬼听去吧!我的时候,明天就枪毙你!”
“枪把子在你这个猪猡手里,随便!你不是已经枪毙过我一回了吗?你想用这种恐怖手段吓唬我,来达到你的目的,我告诉你,你是白费心血,明天我还可以奉陪到底!如果死是不可避免的,那对一个革命者说来,就是最好、最光荣的归途。可是,等到革命成功的那天,你们这群人就要被推上历史和人民的审判台!”
“哈哈哈!”曹刚一阵冷笑,笑得前仰后合,“你们这些土八路,还想有胜利成功的那天?哼,不光是日本皇军围剿你们,就连蒋委员长也在防范限制你们这群共党份子!”他觉得一阵激动当着这两名敌伪法官说走了嘴,便急忙看看左右,担心他俩为了巴结日本人给他打小汇报,就马上转了语气说:“他妈的,先押下他去,给他顿沾凉水的皮鞭,省得让他浑身刺痒。”
狱警匆忙地把李大波拖拉出“第一刑讯室”。
第二天黄昏时,两名狱警又把李大波带到“第二刑讯室”。大黑屋子很像一间打铁的烘炉作坊。屋当央生着一个用沥青铁简做成的大火炉,火上烧着铁钳和通条,这是行刑时用的刑具。李大波蹚着大镣,一走进门,就看见红透的火炉上,铁钳和通条都烧得通红,他便做好了动非刑的准备。他推测这是他死前的最后一次审讯。炉前站着几个动刑的彪形大汉,火光照亮了他们那像凶神恶煞般流汗的脸。李大波刚一进去,他们就七手八脚地扒掉了他的衣服。在通红的火光中,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瘦骨嶙峋的身上到处都布满了斑斑驳驳的伤痕。
主审人还是昨天那三个人。李大波被带进屋时,曹刚、“斗鸡眼”和王兴邦,已坐在桌前,摆好阵势。曹刚首先急不可耐地说:
“喂,我说,今天咱们来个痛快的,是招,还是不招?我的时候,没工夫跟你磨蹭了。”
李大波以沉静的口吻回答着说:“我的字典里,没有招字!”
“好小子,你在耍光棍!给我动刑,我看不给你点厉害的,你还不认识我曹某人老哥贵姓咧!给我动手!”
几个彪形大汉用烧红的通条在李大波的身上乱烫,铁条烫到皮肤上,发出“嗞啦”的响声,冒着一股白烟;铁钳又夹他的手指、脚趾,他疼得钻心,死了过去,他们又用一筒筒冷水浇他。他渐渐地缓醒过来,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日本兵特有的粗野嗓音:“报告!
有急件!”
报门而进的果真是一名日本上等兵,他递了一封信给曹刚。曹刚急忙打开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曹翻译官:我已征得土肥原贤二将军的同意,关于黑龙江省章幼德共党案,我要亲自与齐大帅联合审问,从中得出大本营所最需要的关于华北治安战之情报,因此,请火速将该犯引渡本嘱托,我会将结果及时通报你,仰各知照。
中国派遣军司令部嘱托①
川岛芳子
①嘱托,在日本的机关中算一种职务名称。大概相当于顾问、咨询委员或代理人一类。权限比较广泛,灵活性很大。
日本兵看曹刚读完那封短信,便用日本话说:
“曹龇牙狗!川岛嘱托吩咐让我立刻把人提走,汽车已在门外等着了。”
曹刚脸上显出怏怏不快的表情,提起如今在华北一带活动的川岛芳子,他一点也不敢招惹,只好压住气愤说:“好吧,让他们先带走!”狱警给李大波穿上破破烂烂的囚服,就被日本兵领出“第二刑讯室”送上汽车开走了。
“他妈的,”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曹刚骂骂咧咧地说,“呸,我操她个小血妹子的!川岛芳子这个婊子养的‘丫挺’①,她仰仗华北驻屯军司令多田骏是她的日本干爹、姘头,什么事都伸手,真他妈晦气,这一功又被这小娘们儿抢走了。这个打野食儿吃的骚货!便宜了这小子,没给他动火刑。”
①“丫挺”是北京的土语,是丫头的贬意词,解释为丫头养的、私生子之意。
“斗鸡眼”说:“唉,这才是狼叼了又喂狗!”
“真他妈遇着了扫帚星!”王兴邦也插了一句。
他们三个人像霜打的茄子,立刻发蔫了,气呼呼地退出“第二刑讯室”,结束了曹刚第二次对李大波的审讯。
一辆槛车停在空旷的监狱大院里。七、八个全副武装的军警,如临大敌般地站在囚车周围。一个个两手握枪,横眉怒目,像根棍子似地笔直矗在那里。空气异常森严、肃杀。
李大波忍着烫伤的剧烈疼痛,来到院中。他经过了这些阵势,现在心也不慌,脸也不变色,态度从从容容。在槛车那儿,他站了片刻,抬起深陷的大眼,扫了一遭那七八名全副武装的军警,苍白消瘦的脸上,泛起一抹轻蔑的微笑,心想:“多么可笑,押送一个手无寸铁、遍体鳞伤、戴着手铐脚镣、失去自由的人,却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啊,敌人该是多么惧怕一个宁死不屈的共产党员啊!”随后他昂起头,挺起胸,沿着放下的小铁梯,上了囚车。八名军警有七名坐在车里,车门由那一名坐在司机身旁押车的警官给锁上了。按响几声怪叫的喇叭,槛车飞快地开出监狱的大门。
李大波坐在令人窒息的车里,从那一烛光的微明里,他看见有七把刺刀对着他的前胸后背闪闪发光。约摸过了15分钟,槛车嘎的一下停下来。车门打开后,由两名士兵把李大波架下车来。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天空低矮多星,银河横亘头顶,空气湿润,夜雾迷濛。李大波顿时感到一阵新鲜气流钻进他的肺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多少时间没有闻到这么清新的空气了啊!在交相辉映的月光与星光下,李大波看见这是一座阔绰的别墅,脚下踩的是一片开阔草坪;天幕上衬托出一座洋楼的剪影,高高的假山轮廓,山上的小亭,亭旁的树杪,古堡式的洋楼尖顶,可以从那围了电网的花墙上面依稀可见。他心里纳闷,这又是什么地方了?李大波被两名警官架着走上花岗石的台阶,进到一间灯光明亮的客厅,枝形吊灯照得他的眼睛发花。
一名警官说:“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川岛嘱托和齐大帅要接见你。你可要小心着。”警官说完就退出屋去。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静待接见,捉摸着这其中的蹊跷。大厅陈设讲究,一水的紫檀木家具,显出一派古香古色。西墙上悬挂着金北楼画的“月夜虎啸”;东墙上挂着一帧用朱砂画的张天师像;北墙上嵌着一排佛龛,每个龛里各有一个式样不同的宣德香炉①。靠着南墙是一溜书柜,摆着有书套的线装书。在东边门楣上方,悬着一个紫檀木镜框,内装撒金宣纸写的二字篆书:“悔庵”,这自然是这间客厅的斋名了。
①宣德香炉,传说明朝宣宗(朱瞻基)皇帝在位时,宫内曾着过一把火,把金子和黄铜着了,有人说这是为了掩盖盗窃行为故意放的。后来便把烧炼的混有黄金的黄铜铸造了香炉,因有含金量被世人视为珍宝,宣宗年号宣德,香炉底座有宣德年制字样,故通常称宣德炉。
李大波看着这座颇有点儒雅气息的客厅,心里寻思着:
哼,硬的不行,又要来软的了,这群刽子手!
一阵笑声从窗外传进来。李大波走到窗前,向外瞭望。这儿看到的是这座洋楼的后院,是一个小花园,树枝上挂着一溜五颜六色的小彩灯,两个日本小孩,正在花园的树丛中玩捉迷藏。笑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妇人,坐在长凳上用微笑的目光看着孩子们嬉戏。李大波一看见她不由得一惊,他认出这个妇人就是当年黑龙江日本特务机关“川谷一郎公馆”有名的“野玫瑰”小野菊子。正在他疑讶之际,在甬路上走来一个身穿团花缎袍、黑坎肩的男人。“喂,卡我鸡马其腰阔!②你要去见那个犯人吗?”妇人用快活的声音像唱歌似地说着。
②“川岛芳子”的日语语音。
化装成男子的川岛芳子,扭过脸来笑着说:“是的,我们一本万利的买卖又来了,这次那边开价不小。”
小野菊子露出胆怯的样子,担心地问着:“芳子,这事不会闹到多田将军耳朵里去吗?”
“你不用担心,现在谁敢背着我向我干爹那儿去‘献浅儿’呢?他有几个脑袋?!所以,你不用害怕。”
两个孩子奔跑过来,欢跃地扑到芳子的怀里。一个劲儿喊着:“爸爸,爸爸,你陪我们玩吧,玩老鹰捉小鸡,小鸡是中国,老鹰是日本……”
这是川岛芳子为了便于做情报工作在中国组织的一个新家庭。她在天津的闹市日租界开了一座“东兴楼大饭庄”,自任掌柜,所以穿起长袍马褂,化装成男人,小野菊子变成了老板娘,这里主要是为日本驻屯军高级会议承包酒宴,这一来是为了防止下毒,二来又可通过复杂的社会人员搜集各方情报。小野菊子一见两个孩子缠住芳子,便说:“你们别闹,快到外边玩去,别缠着爸爸,他是忙人,等他腾出工夫来才能跟你们玩儿。”小野菊子说着赶紧把孩子领开。
川岛芳子沿着甬道向楼房的后门走来。李大波见有人来,便赶忙离开窗口,坐回原处。一阵快捷的脚步声过后,屋门打开,李大波见一个男人站在门楣下。他定睛仔细一瞧,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他那良好的记忆力,立刻就认出这个男人便是1937年春天在通县文庙大成殿殷汝耕办公室见过的被称为“男装丽人”、代号“14”的女特务川岛芳子。李大波在天津也搜集过不少有关川岛芳子的活动情报,除开饭馆外,他知道这个化装成男人的女人,还在静海县有一队日本武装,专门打击八路军和游击队。李大波见她进来,心里一惊:“哦,这肯定是她的家宅了。为什么把我弄到这地方来?”
就在李大波疑疑惑惑的时刻,川岛芳子走到他的脸前,满脸堆笑地说:“哦!你这位冀东自治政府的葛秘书,你还认得出我是谁吗?”她不等李大波答话便又接着说:“你是黑龙江大财主章怀德的儿子章幼德对不对?让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是受了你家老人之托,才助你一臂之力,说不定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呢!”她连着打了一阵哈欠,掏出一棵烟,揉搓几下,挤出一撮烟丝,把海洛因的白面儿捏一小撮儿撒在里面,划着一根火柴点着,狠劲地吸了一口,她立刻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李大波第一次看见吸毒女人当着别人的面毫无顾忌地吸食海洛因,这使他觉得有些恶心。更为惊异的是,这个女特务居然还知道他在东北中学时代使用的名字。他想:一定是他父亲又花钱运动了他的事,一定是艾洪水把他被捕的消息告诉家里的。他心里涌上一阵对他表弟的痛恨。
“你怀疑我的诚意吗?”她见李大波不说话,便继续发动她的攻心手腕。她从酒柜里倒了一杯烈性白酒,一扬脖喝下去,然后停在李大波的脸前,摇摇头,发着牢骚说:“唉,谁能理解我做的事情?!恐怕只有九泉之下的肃亲王。我从父王那里秉承的就是恢复大清一统天下,可是我不遗余力、千辛万苦地帮助皇上建成了满洲国,结果现在连皇宫也不让我进,连溥仪小皇上都对我端起架子,把我一脚踢开了。好哇,磨还没推完就杀驴啦!……”
李大波睁大惊愕的眼睛听着,她发牢骚,他闹不明白她为什么在他面前散布这些不满的话。他唯恐这里设下什么圈套,所以只是小心着,不吭声,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怕上她的当。
“章先生,你是很有钱的,不像我已经没落,连王府都抵押给日本武官处使用了……我手下养着一群人,需要钱,你明白吗?我的开支很大……你能体谅我的难处吗?……”
李大波照旧听着,依然弄不懂为什么她要跟他说这些话。一个勤务兵走了进来,敬了礼,向她报告:“大帅到,请您过去讲话。”
她说:“我这就到!”然后她拍拍李大波的肩头,摇摇脑袋,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明白你,放着那么优越的家庭条件不好好享受,却当什么受苦的共产党,受罪的八路军!真是错投了胎,吃了迷汗药啦!”
她摆摆手,匆匆地走出去。
呆了很久,才从门外传来岗兵的呼喊:“齐大帅驾到!敬礼!礼毕!”
一个副官在前面开道,大马靴踏得地板笃笃响,接着门楣下出现了一个像一具尸蜡似的老军人,佝偻着腰,驼着背,满脸皱纹,两撇黑胡,一口黑牙,两只圆眼,上身穿军便服,下身穿紧身军马裤,脚上登着两只千层底布鞋,他用老年人的痴呆目光,向屋里看了看,两个指头在帽檐处习惯地扶了扶,做一个还礼的姿势,他不住地颤动着脑袋,操着很重的宁河口音,说了一句意义含糊的话:
“唔,你们都来啦?”
虽然没有人明白这句话指的是谁,副官和值勤兵还是回答他:“都来啦,大帅!”
一个勤务兵把李大波从椅子上一把拽起来。在这一刹那,李大波辨认出进来的这个老家伙,正是抗战爆发不久就投敌当了伪华北治安总署督办、司令的齐燮元。他撇着八字脚,迈着四方步,两手反剪,罗锅着腰,蹙着眉头,带着故作威严的表情,走到屋子中央,坐在勤务兵刚给他搬来的一把太师椅上,把目光停在李大波身上。
“你!就是章幼德吗?嗯?!”
李大波抬起头,用锐利的目光望着他,点点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我说,你,听着!我和你老子,有八拜之交,”他长叹一声,“那还是第二次直奉战争的年月,我们俩写下了金兰谱,结为盟兄弟。想不到今天……怀德老兄……出了你这个不肖子弟,既然……喂,我说,勤务兵,把手铐脚镣给他取下,……唉!这全是冲着他老子……”他说了一串不联贯的话,叹息一声,摇晃着他那长得像只大冬瓜的脑袋。
勤务兵用钥匙开了镣铐。李大波揉着他那磨破受伤的双腕,一阵轻松掠过他的全身。齐燮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