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跟日本谈判的高宗武,满以为能在未来的政权中担任外交部长这个职位。但这个职务,汪精卫却给了他的连襟褚民谊,陶希圣虽然担任了宣传部长,但实权却操纵在汪的亲信、次长林柏生手里,这使他们都极为不满,甚至愤而出走,转而以献上“密约”为一份厚礼,经过香港黑社会的头目、军统要人杜月笙的斡旋,转而投入了重庆怀抱。他还记得听到这个消息的汪精卫、周佛海、梅思平等人那种惊愕发呆的表情,周佛海泪流满面,握紧拳头击着桌子说:“今后誓将高宗武、陶希圣这两个畜生杀掉!”这些情景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在他的眼前栩栩如生地晃动。他在屋里踱步,发出长长的叹气,直到曹刚闯进来,才打破了他非常痛苦的忧国思索①。
①此时,今井武夫已主动申请调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第二课课长和第四课课长,负责有关汪伪的情报与政务工作。今井始终来去中国,深深介入了侵华的大事件,此处写武官处,是为了行文方面,线索简单,便于记忆。
“啊哈,欢迎,欢迎!”今井装出笑容,俨然换了一副面具。他那有点谢顶的头发,乱蓬蓬地扎煞着,那形象活像一只滋毛的秃鹫。
“给今井大伯鞠躬!”曹刚指挥着儿子。
“今井伯父好!”曹小刚深深地鞠了一躬。
“好,你是第三代中国的使者,欢迎,我真高兴。”今井抚摸着曹小刚的头夸奖着。“曹丧,现在我就派车把他送到塘沽上船吧,有一艘开往日本的军舰‘大和丸’正等着呢。”
曹小刚拿着今井的介绍信,乐颠颠地钻进车里去,汽车便一溜烟似地跑走了。
今井武夫望着远去的车尾,拍一拍曹刚的肩膀说:“咱们也该出发了。”
今井和曹刚的汽车一直开到机场日本军人的候机室前停下。当天就乘军部的一架专机,飞往南京。下机后,早有派遣军总司令部的汽车来接,把他俩拉去谒见总司令西尾寿造和总参谋长板垣征四郎①,面授这次“桐工作”和重庆代表谈判的机宜。总司令部坐落在长满法国梧桐树的林森路,那有气派的大建筑,今井武夫一眼就认出来,这里就是蒋介石当年的“首都卫戍司令部”旧址。
①西尾寿造来华前任日本帝国的教育总监,现担任派遣军总司令。板垣征四郎由陆军大臣调任总参谋长,专门做汪精卫与重庆的谈判工作,可见其重视之程度。
宽大的镶花地板的客厅里,客人和办公人员都已屏退,只剩下今井武夫和曹刚坐在藤条沙发椅上,静待接见。
呆了一刻钟的工夫,板垣征四郎匆匆地从另一个会议——“集团军司令官军事会议”上赶来。西尾总司令正在做发言,所以不能赶来了。板垣专门主管“桐工作”,他就作为全权代表参加这次谈话。
板垣出征中国后,已经胖壮得像吹鼓的南京鸭。宽厚的胸脯、粗壮的腰板,发达的四肢,硕大的脑袋,柿饼型的四方大脸,外加他那副日本少壮派军人耀武扬威的派头,显得气势汹汹。因为是从军事会议上来,所以他身穿大将的军服,肩披绶带,腰挎天皇赏赐的大和佩剑,足蹬踢马刺的高统皮靴,热得他满脸流汗,像公牛似的喘着粗气。他对今井武夫的到来,说了几句欢迎和鼓励的话语,然后就说:“为了帝国,希望你这次出使跟重庆方面谈判取得成功。”然后就具体事项做了一番仔细安排。
谈话很简单,不到十分钟就辞出了。下午记下了联络电话号码,到很晚才回到下榻的旅馆休息。第二天清晨,他俩便又搭机从南京动身,经广东,飞往香港。一下飞机就直奔他在参谋本部的同事、现任日本驻香港武官铃木卓尔中佐的武官处。
铃木卓尔是英国留学,很有点西洋派头的日本上层官员。他被派来英国总督治下的香港,就是为了在这个联系中西方的国际贸易、政治港口,寻找和重庆有关联的重要而又直接的线索。实际上他通过另一条渠道也在做这个“桐工作”。日本情报系统获知,担任过行政院长、财政部长的宋子文,正跟他的政府闹意见,如今躲到香港他那座阔绰的别墅里和他的弟弟宋子良一同居住;就连宋美龄为了跟英美政府接触,也常搭机往返于重庆与香港之间,都以这里为接触谈判的地方。
铃木卓尔是今井武夫在陆军大学的同窗,一见面十分兴奋。今井便把曹刚介绍给铃木:“这位是土肥原大将的要好同窗曹养浩的儿子曹刚丧,他跟我们的合作很好,又和重庆有联系,所以和我们一同来进行‘桐工作’。”
曹刚照例客气一番,说些“请多关照”之类的客套话。接着便很快进入了具体工作。
今井急切地问:“铃木老弟,事情究竟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们俩能马上进入工作吗?”
“进展顺利。”铃木卓尔非常肯定地说道,“经过香港大学的教授张治平①的介绍,我认识了宋子良。张治平在牛津大学念过书,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曾和宋子良是同学。这位蒋介石的郎舅,曾经担任广东省财政厅长,现在是以西南运输公司主任的名义,住在香港。我已跟他见过几面,就实现和平问题,初步交换了意见。前些天这里的《大公报》因高、陶揭发‘密约试行方案’,震动了港府,所以他要求此次谈判一定要万分保密才成,不能走漏一点风声,以防被外界、特别是中共方面抓住把柄,现在在中国,最可怕可恨的就是中共势力了,他们的潜在势力很大,无孔不入……”
①张治平,曾在殷汝耕的冀东政府任职,也当过新闻记者,在今井武夫担任北平武官期间,有过交往。
“噢,噢,”今井一边答应着,一边换上了“满铁”社员的制服、制帽,他的口袋里又揣上了过去使用过的“佐藤正”名字的‘派司”,这是他在这里使用的名字和身份。
铃木卓尔当着曹刚的面,不便详说,便把他俩用汽车从武官室送回到他的宿舍。今井看到铃木的眼色暗示,便对曹刚说:
“曹丧,为了节省时间,你可以跟重庆方面先去取得联系,不过千万要小心港府的警探,别让大英帝国逮住咱的把柄。”“是的,”铃木也插言道,“前几天这里发生了一件事,我们的两位工作人员坂田和矢仓,因为跟洪帮人物在日本旅馆松原饭店谈话,竟突然遭到香港民政厅十几名警探的包围,直到现在他们还被关押在石头砌的狱房里。为此事我很苦恼。所以你一定要格外谨慎。”
“好的,好的,我一定小心。我的时候马上就出去先找‘军统’的香港站联系一下,然后再采取行动。”曹刚说罢,便鞠一躬告辞外出了。
曹刚一走,屋里只剩下铃木和今井两人,他们便没有顾忌地说了不少关于时局、战争和寻找和谈方面的牢骚话。
“今井君,在这方面你比我有更多的实践经验,你是否先跟这位宋子良牵线人见见面,看看这个人是真是假?免得我们一开始就麻痹大意,上当受骗。”
这两位老同学,在学校就私交好,后来在参谋本部又是要好的同事,今井便满口答应。当天下午,铃木就安排了今井和宋子良的第一次会面。
地点在离开商业繁华区、僻静的山腰地带,以台湾拓殖公司名义开设经营的东肥洋行那座灰色楼房的一间会客室里。
铃木和今井到后不久,居间人张治平便带着宋子良来到了会客室。
“啊哈,老朋友!”张治平在北平当新闻记者时就常和发布新闻的今井熟悉,他一进门便快捷地走几步,过来拉住了今井微笑着伸出的手。“想不到我们在这儿又见面了。冀东政府那次保安队兵变,我差点死在通州城哟!”他摇摇头感慨地说,把他带来的那个人,做着介绍:“这位是宋子文先生的胞弟宋子良先生。”
今井武夫边走过来握手,边用一种深邃的目光,把这位宋子良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人身材不高,目测不过一米六左右,面色白皙,年龄约在四十岁上下。讲一口流利的英语,手里总是夹着一支雪茄烟。脸上挂着微笑,态度显得很谦逊。他注意到这个宋子良右颊嘴角旁有一颗黑痣。
“见到阁下很高兴,”今井又深深地看了宋子良一眼。
“我也是如此。”宋子良用广东音的普通话说道。
经过一阵短暂的寒暄,便进入了初次接触的一般性谈判。在谈到停战、撤兵、约请第三国介入的问题之后,宋子良说:
“2月5日,我曾回到重庆,将我和铃木先生会见的谈话原原本本地向蒋委员长等首脑做了汇报,其后的几天,经最高国防会议研究,把制订的方案交给了我本人。基本的倾向是,政府有委派倚重大员到香港和贵国进行秘密会谈的打算。不过,我可以告诉您们,在重庆,抗日和反汪的空气异常高涨,特别是贵国对汪的扶植,强烈地刺激了美国,使美国对日感情恶化,而且我直言不讳地说,重庆政府与汪兆铭之间的合作问题是绝对难以设想的,这恐怕将是谈判的一个巨大障碍。”
今井武夫在一旁听了宋子良的这段谈话,心里暗自吸了一口凉气。实际上他正为了就要宣布组成汪记南京政府最后限期的事情而大伤脑筋。他实在没有想到从卢沟桥事变那天起他就为之奔波的这件工作,却反转来成为今天谈判桌上的阻力。不过宋子良说完这番话,表达了这个意思后,还是把话茬拉了回来。最后他说:
“我有一个建议,请二位阁下考虑:日华两国政府在正式和平会谈前,希望在本月底首先在香港举行两国私人名义代表各三名的圆桌预备会议,对和平条件进行商讨。重庆政府对此次秘密讨论寄予莫大的期望,为了郑重和不出纰漏,建议这次谈判代表都要携带正式委任状,届时,蒋夫人宋美龄也要来港从旁给予指导协助,她可以随时把进展情况向蒋委员长做直接汇报。”
今井和铃木频频点头,表示接受这个建议。第一次会面后,都去做谈判的准备事宜,便暂时休会了。
自从开始了“桐工作”的会谈,香港和重庆便开设了一条当天往返的飞机航线。曹刚已和“军统”香港站的负责人联系好,准备坐这趟夜航班机去重庆。
临走的那天,他向今井汇报了交涉经过和准备起程去重庆联络工作。今井笑着说:
“那很好,曹刚君,你去重庆的时候,正好我也要离开几天,回去请示指示。那我们就回来见吧。祝你一路平安。”
他用汽车把曹刚送到机场后,于次日也乘班机取道广东、台北,换乘轻型轰炸机飞返南京。这次派遣军总司令西尾寿造单独在自己的小办公室接见他,听取了他详尽的汇报。
“这件事,简直是太重要了,恐怕你要直接向参谋本部和陆军大臣汇报,才能得到指示。”西尾寿造穿着大皮靴,紧皱着双眉在屋里溜达了好半天才这样说,“啊,太重要了。这次总算跟重庆又挂上了钩。要抓紧这个线索。你估计这次怎么样?容易进展吗?这次是跟宋子良谈,可别象跟姜豪那次那样了。会重蹈那次的覆辙吗?”
今井记起了关于姜豪的事件。姜豪原是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的常务委员。去年1月间他被调到重庆中央训练团党政训练班受训,同年5月初秘密返回上海。回来后仅一星期就被上海的特务机关长小野寺信和日本特务吉田东祐绑架。姜豪在日本宪兵队并没受苦,反而被小野待为上宾。释放的条件是让姜豪介绍重庆的国民党负责人,交换关于“和谈”的意见。姜豪在宪兵队只呆了三五天,便奉日本人的指示,由上海飞往香港,他在那里和国民党港澳党部负责人吴铁城和上海市党部负责人吴开先及杜月笙联系后,便飞往重庆。他先去拜见老朋友、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朱家骅,报告了日本的意图。蒋介石得到汇报后,好容易盼来了日本人的信息,他就指示戴笠,火速让姜豪返回香港,以“个人身份”与吉田和小野谈判。当时近卫内阁还没下台,仍在固执地执行“不以国民党为对手”,又探知日本的条件是要蒋介石下野,这样蒋介石才下令中止了这次的暗中秘密谈判。……
今井武夫现在回忆起那次谈判的一切细节,便长叹了一声说:
“司令官,这次是不会了,因为,我们的内阁从那时起已换了三任首相,现今才接任阿部内阁的米内首相,更想急于结束这场战争的。咱们的元老重臣和资本家,就是军人中的少壮派,也有一部分人转而赞成适可而止了。因为不论我国今后是南进或是北进,把中国问题先结束,对我们帝国都是有利的。唉!这次战争,纯粹是低估了中国的情况,三年前我国这样掌握发动战争权力的人们,实在是头脑发热、一口想吃个胖子、认为打一打就能像甲午战争那样签约,真是太鲁莽了,历史又是多么地不同了啊!”他感慨地摇摇头,叹息着结束了他的话。
“今井君,你现在不是正经管着汪兆铭那摊子事吗?”
“是的,司令官,我正要去参加当初已确定下来的‘青岛会议’。为了和重庆谈判,已经一再推迟成立汪政府的日期,就怕这妨碍了谈判。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原因,”今井武夫用手挠挠他的稀疏头发,叹了一口气说,“当初估计能参加这个政权的西南军阀龙云、白崇禧、张发奎这些拥兵大员,这次都没有响应汪的‘艳电’号召,这也是我们始料所不及的。”
“是的,我认为跟已经离开中国政府的汪精卫来谈判和平,根本就没有必要!在这方面,我和冈村宁次的看法是一致的。”西尾寿造撇着嘴,轻蔑地说。他在屋里踱步,然后猝然停下来用果断的命令口吻说:“你现在赶紧回东京,这件事本司令官无权做主,这要由军部和内阁协商才能决定。”
今井得到这一命令,便鞠躬退出西尾司令官的办公室,准备飞往东京。
二
曹刚一到重庆,就被戴笠派车接到他自己的公馆,跟他详谈了沦陷区的情况和华北八路军根据地的情况。曹刚自然添油加醋、涂脂抹粉地说了一通自己多么神通广大。有点矮胖的戴笠,挺着粗短的脖子,鼓眼暴睛地听完了曹刚的汇报,时而也插问一两句话。只是在汇报到贯彻“限制异党活动”时,戴笠才问的比较详细。曹刚当然又说了一通北京大学“动力”、“新生命”这些专门搜集共产党活动的潜伏组织,如何有成绩,又说他如何策反了天津的艾洪水和逮捕共党地下头目李大波的情形。说得天花乱坠,口飞白沫。
“好极了,很有成绩!”戴笠用鼓励的口吻说,由于兴奋,鼻子尖变得通红,“要知道蒋校长非常重视共党的活动,他一再重申:要知道今后我们国家的心腹大患和凶恶的敌人不是日本,而是中共。使委员长日夜坐卧不安的问题,就是他坐在峨眉山,眼看着中共在各地坐大;派去跟中共专搞摩擦的国军,有些带兵的人简直是饭桶,武器那么精良,硬是干不过那些手拿‘独撅’‘扎枪’的土八路,真是一群废物点心。”他的脸胀得通红,然后说,“你是一个很有作为的‘罐头’和‘蚯蚓’①,现在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节了,你放手地好好干吧!”
①国民党特务系统把潜伏下来的特工人员用这种暗语称谓。一般地,如细分,“罐头”是没有活动的,“蚯蚓”则有所行动。
会见后,戴笠给他一笔丰厚的奖金,然后他被用专车送到军统招待所住下,让他好好休息、玩乐,多住几天,说是等候更高级人物的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