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而又感到危险万分,就要大难临头,她闯下了大祸。到了傍晚,她才彻底冷静下来,思前想后感到处境危险,必须采取措施,她实在受不了这种精神煎熬,便起身出门,准备去杨承烈那里汇报白天发生的事情,以及她暴露交通站地址的有失检点。
她告诉王妈妈等门,便离开家。这里是河北区中国地最穷的地方,没有路灯,土路坑坑洼洼,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好容易走到东窑洼街上。来到文具店跟前,见已上了门板。她心里觉着有点诧异: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这时,正是霞光尚没消尽,月亮已升上天空的时刻。借着月光的映照,她看见门板上贴着一张白纸,上写:“此屋出租,此铺出倒”。她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是转移了?还是出了什么事了?!两天前她来汇报工作,老杨一个字也没提起过,她感到一阵茫然若失,心脏又怦然地狂跳起来。她渐渐清醒一些,这儿不是久留之地,于是她火速抬起有千斤重的腿脚,赶紧顺着原路往家走,她边走边痛心地想着:“我和党的关系就这样切断了,我失掉了和党的联系。”她回到家,一头扎到被摞上哭起来,也不吃饭。
王妈妈见她这副神态,急得拍着手巴掌,忙问:
“还没打听出点信儿?哭啥哩?大波出了事儿,你可别红口白牙地嚎丧,这可主着不吉利呀!”
红薇赶快擦干眼泪,她当然不能说出她哭的原因。王妈妈边揭开锅盖,边叫着他们吃饭。
鱼儿高兴地跳起来喊叫着:“哦!吃饭喽!奶奶,您做什么好吃的啦!”
“糊山芋,蒸窝头。”
“又是这个,没蒸点白面馒头吗?”
“看把你美的,你还没长那吃好东西的牙哪,”王妈妈瞪了一眼鱼儿,“你不知道姑父出了事儿,过几天咱更没人挣钱了吗?”
“我姑父出了什么事儿呀?”鱼儿惊讶地瞪着一对亮晶晶的黑眼睛。
“你没看这些天没回来吗?八成让日本鬼子给逮走了。”他跺着脚,挥着小拳头说:“小日本儿真可恨,逮我姑父!”
“孩子,你可千万别出去说呀,把你逮到宪兵队灌辣椒水儿,轧杠子。”王妈妈吓唬着他。
“奶奶,你放心,我现在不说,等我长大了,就去打日本!”
他们来到饭桌上,当他看到桌上已摆好了一盘熬小鲫头鱼,他才变得情绪高涨起来。
饭后,红薇坐在屋里,手肘拄在桌上,托着腮,专心地想着文具店关门和杨承烈的去向,交通站的工作,以及没了大波,如何维持生计的问题。特别是她没有一时一刻忘记过李大波,一想到他在敌人的监狱里受刑,她就难过的死去活来,而这些,是她在理查德的景山公馆绝不会遇到的事情。她真不知道今后如何支撑下去。
王妈妈坐在炉旁一边给鱼儿补袜底儿,一边和红薇说着话儿给她解心宽。
门外一股凛冽的寒风,正卷着残枝败叶,刮过1940年的大地,……好凄惨的一个冬夜啊!
正在她俩对坐愁思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红薇有些纳闷儿,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人来呢?难道是艾洪水吗?她站起身,迟疑着要去开门,王妈妈把她拦住。
“孩子,让我这老婆子去,不知道是好人还是歹人哪!前几天裕升和杂货铺的掌柜,还不是让一群砸明火的土匪,冒充查户口,给绑票了吗?这年头儿,可要小心点儿。”王妈妈刚走出屋又踅回来:“宝贝儿吔!你到厕所里躲着,如果是歹人,我喊一声,你就从厕所跳墙逃走,过了墙是煤铺,你一时逃不了,就藏在煤垛后边。你快去,别管我。我这么大岁数了,豁出去这副老骨头跟他们拼了;就是让他们打死,也不算短命。你们年轻,还得活着打鬼子,好好地抗日哩!”
红薇眼里噙着泪,听话地躲到小院角上的厕所里去。
门外传来了声音渐大的叩门声。
两扇门一打开,王妈妈倒先给愣住了。她嘻开嘴巴,拍着大腿说:
“哎呀!我的天皇爷地皇奶奶,万祥,闹了半天是你呀,俺们这儿吓得正一惊一诧的哩!”
她一把把儿子拉进院里,拴上门。万祥进了屋,王妈妈赶紧跑到厕所去叫红薇,她笑着拍着巴掌说,“嘿,一场虚惊,薇妮儿,是你万祥哥来了。”
红薇急忙跑进屋来,她的心顿时像开了一扇窗那么痛快。在得不到杨承烈的消息、失掉联系的情况下,见到王万祥,就是见到了党一样。她扑过来,拉住了万祥的手,眼泪立刻迷蒙了她的眼。过了几分钟,她才激动地抽噎着说出话来,向王万祥叙述了李大波失踪和找杨承烈未遇的经过。
王万祥坐在床沿上,吸着竹杆烟袋,仔细听完红薇的话,便慢条斯理地说:
“红薇,这些我都知道了,大波被捕的事,组织上已经知道了,为了安全,老杨只好立即转移,这是党的纪律。红薇,我来就是跟你做做工作,怕你不理解,想不通。在敌人的白色恐怖下,党为了革命的利益,应该这样做。你现在应该冷静,从悲哀中自拔出来,千万不要消沉下去。现在,党时刻在关心你,才特派我来转告你,要暂时回避,千万别出面,我们估计,敌人正想方设法地在寻找你呢。你放心,党在设法打听大波的下落……”
她听到这些话,深切感到党的关心和温暖,但她的心也突然怦怦地跳起来。因为这时她记起遇见艾洪水的问题来了。
王万祥听红薇一说艾洪水,又说把自己的地址也暴露给他,这的确使王万祥非常惊讶。他睁大了眼睛,紧皱着双眉,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
“事情既然已经这样发生了,也无可挽回了,现在需要的是镇定。你犯了这个错,是因为你救大波心切,便轻信了坏人,这说明你缺少经验。”王万祥体谅红薇悲伤过度,没有批评她,只是嘱咐她说艾洪水这个人从“一二九”运动后就脱党了,他说的那些花言巧语,全是想蒙混欺瞒真象,万不可再相信他。后来他低下头,考虑出一个办法,便说:“我看眼下咱们一定要变被动为主动,要利用他这个探子,只好将计就计。估计他一半天就会给你送信来,还会劝你去探监,以便破获咱的地下组织,所以,你一得到他的回信儿,马上就向我汇报,咱们再商议对策。为了麻痹敌人,你可以派鱼儿帮着给我送个信儿。
夜已深了,外面已经宵禁多时,红薇和王妈妈都不放心地想挽留他,他摆摆大手,又拍拍身上的衣服说:
“你们看我这身打扮,我是这一弯儿的更夫哩,他戒严,也挡不住我走!”
红薇和王妈妈这才注意到,万祥穿的是一身像武侠小说中的夜行者一样紧身的黑衣服,黑双脸儿靸鞋,腰间系着“避邪”的红腰带,脚弯上扎着红腿带。他从地上提起了那面铜锣,又把锣锤拿在手中。“看,谁能拦我?”走到院里,他又小声地嘱咐着:“红薇!不要过分难过,要注意身体;你还有革命任务,你还要好好参加斗争。一个革命者被捕,是意想中的事情,就是为革命牺牲了,也是难免的。这对大波是个考验,对你也是个考验。”
万祥辞别了母亲和红薇,悄悄地出了大门,消逝在黑黝黝的西窑洼大街上了。
送走万祥,红薇的心才开始慢慢安定踏实下来。万祥说的那些话,乍听起来,仿佛过于理智,甚至有点冷酷无情,但细想一下,那是对她最大的关心。夜深人静后,她独自躺在板铺上,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两年多前在通县西海子边吕妈妈家里那个夜晚的情景,她记起“姨母”讲述的在敌人监狱里的种种斗争,也想起她当时怎样发誓要向革命先辈学习的誓言,于是,她觉得她过去的这些日子,自己的种种表现是过于软弱和惶惑了。她开始觉得害羞,而且生自己的气。想来想去,万祥哥的那一席话,又在她的耳畔响起来。这时,她的头脑完全清醒过来,全身也平添了无限勇气,越发感到万祥哥的话千真万确,那就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相信党和依靠党,而目前,对她确实是一个严酷的考验。
二
艾洪水一得到红薇的底细,就马不停蹄地去找曹刚告密。他找了几处曹刚常去的朋友家,都没有他的影子;他又跑到南市几处妓院,结果也没见曹刚。后来他还跑了一趟日租界曙街①一带新开辟的“游廊地”——这是聚集着日本妓女的娼寮区,那些梳着日本高头,脖子上搽了白粉的妓女都摇着头说没有“曹丧”。转上秋山街②,在朝鲜妓院门前蹓踧了几遭,也没碰见曹刚。这时,他忽然来了一阵灵感,他记起曹刚说过,最近要去拜会刚成为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的王揖唐。他查找了一个密访本,查到王揖唐的家庭住址,就在日租界的蓬莱街③耕余里。他敲开花园洋房的铁门,递上记者名片,传达室的看门秘书不敢待慢,赶紧把他让进门房的一间小会客室,陪着笑脸点头哈腰地说:
“您来得真巧,王委员长昨晚刚从北京赶回来,今早就到金刚寺去做佛事,您可以到那儿去找。”
“我想打听一下,有位姓曹的先生来过吗?”
“来过的,来过的。他也到寺院去了。”
他心里真高兴,到底把他给挖出来了。于是他慢慢转上明石街④。在这条街的中段,果然看见了那座日本建立的庙宇——真言宗高野山金刚寺。门前还挂着一个长长的木牌,上写“中日密教研究会”。会长便是王揖唐。艾洪水虽然没来过,但他对这个组织的情况也略有所闻。它是以研究佛教密宗为名,实际上这里却成了笼络下野军阀政客的聚集地,这里是直接由天津日本驻屯军高级参谋石井嘉穗掌握操纵的。
①即今嫩江路。
②即今锦州道。
③即今沈阳道。
④即今山西路。
他进到屋来,果然高朋满座。他在二十几名长袍马褂的人里,认出了当今的治安军督办齐燮元、天津市长高凌靏,还有“三同会”①的校友王克敏、池宗墨、荣臻、温世珍也来参加了今天的临时聚会。曹刚就坐在池宗墨的身后,在低声地交谈。
他进去时,他们这群人并没有研究佛教密宗②,而是在大谈特谈汪精卫的艳电,刚下野的前日相近卫文黲的第三次声明,以及汪精卫参与“和平建国”后的政治趋势,他们都在担心自己的地盘和势力,会被这个大党阀的来临而吃掉吞没。有人在交头接耳地密商着对策。艾洪水的突然闯入,使屋里的人都大为震惊。
①三同会,由三个亲日组织所组成,即:日本士官生学校同窗会、留日学生同学会及中日同道会。由日本驻屯军参谋部指挥。参加者无一不是亲日分子,其后日本侵华时,都成了第一流大汉奸。如曹汝霖、陆宗舆、殷汝耕、王揖唐、王克敏、池宗墨等皆是。
②密宗,中国佛教派别之一。源出于古印度佛教中的密教。唐开元初(716—720)善无畏、金刚智、不空三人先后来华翻译传播,形成宗派。以《大日经》和《金刚顶经》为依据,把大乘佛教的烦琐理论运用在简化通俗的诵咒祈祷方面。认为口诵真言(语密)手结契印(身密)、心作观想(意密)三密同时相应,可以即身成佛。在中国只传两代即衰落。公元804年日僧空海来唐学法,密宗传入日本,成立了真言宗。公元八世纪至十一世纪间,印度密教传入西藏地区,建立了西藏密教的传统,称为藏密。
曹刚也被惊扰得抬起头来,一看是艾洪水,他心里暗自骂了一句:“这狗日,找到这儿来干嘛?真像大绿豆蝇似的叮着我!”他赶紧站起身,迎上他,把他引到旁边的一间办公室去。
“我的时候,找我有事吗?”曹刚皱着双眉问。
“有。多么巧!我今天又碰见了李蓓蒂——方红薇。”
“真的?!”曹刚的一对小眼放光了。
“这还能假?”艾洪水得意地说,“我告诉他我能打听我表哥的下落,她连住处的地址都告诉我啦!”他晃动着那个记事小本。
“好极了!这回我又可以把这消息通知爱斯理堂的会督理查德了!”曹刚高兴地把右拳打在左掌心里,“你不知道,那次我带着李乔治到通县去抓这个小娘儿们,正赶上那次暴乱,没把他吓死,这次我要告诉乔治,他要不跑来报复她才怪!哈哈……”
“你别高兴的太早了,我还有别的用场呢,”艾洪水压低声音说:“我想把她当诱饵,让她探监,利用她软化我表哥,这是第一个作用;第二个作用是,让她当我表哥的替罪羊,把她抓来,囚死在这里,来个李代桃僵,这样,让我表哥死了这条心,省得他总是惦记这个野女人,也免除了咱的后患,这就叫卸磨杀驴,你说这计策怎样?”
“好固然好,可是,李会督那头做的可就不够圆满了。”
“哎!我真不明白,那个美国毛子传教士,在今天还算个屁泥呀?”
“嘿!我说你呀,目光短浅,走棋只看一步。别看那美国毛子,他跟美国政府通着气儿哪!多一条线,多一层关系,就多一条路,这年头,谁胜谁负,哪块云彩下雨呀?”
“那以你之见,该怎么处理呢?”
“依我说,”曹刚得意地颤着二郎腿,“咱们各是各码,李蓓蒂这个小娘儿们可以做两道菜:一道是我献给理查德;一道是借以诱惑你表哥,最后你不是想除掉她吗?那也好办,把她交给李会督,将来把她带到美国去,远隔重洋,你表哥还上哪儿找她去呀?”
艾洪水想一想,他只好不情愿地依从。便不酸不凉地说:
“哼,想不到你还老挂牵着老美那条线……”
“当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条线我是先存着,留着放长线钓大鱼。你小子还得学一手哩。”
他俩有来有往,就条件和具体作法进行了半天讨价还价和仔细掂量。狡猾的曹刚,给艾洪水戴高帽,最后这一切还是推给艾洪水去具体执行。
红薇焦灼地等了三天——这简直长过了三年,这一天的午后四时,艾洪水终于登门拜访了。他新刮过脸,刮掉连鬓胡子的下巴颏儿,透着一圈儿青;涂过雪花膏的脸上,泛着油光,溢着香味,闪着笑容,他换了一身深蓝的呢子西装,一条玫瑰色的领带,显得格外鲜艳,他浑身透着一股兴奋喜悦的劲头。
“啊,红薇!你等急了吧?”他边脱大衣,边打量着屋子说道,“这几天可把我给急坏了,我真是削尖了脑袋到处去打听,总算把我表哥的下落打听出来了。”
听了这消息,红薇压抑不住地有些高兴,便马上问:
“到底押在哪个监狱?”
艾洪水说出狱名,红薇盯着又问:“你没去看看你表哥吗?”
“没有,我想陪你一块儿去。那我表哥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过了堂吗?”
“过了两堂了,不错,我表哥是硬骨头,他什么也没暴露,一口咬定就是不知道,听说法官说他是‘一问三不知,装傻充愣’。哈,好样的。”
红薇心里已经有了警惕。她要得到的东西已然得到,便很少说话,主要是对艾洪水冷眼观察。他此刻得意地吸起一支“三炮台”的高级香烟,一手叉腰在屋里转游了一圈儿,又看看院子。红薇觉得他是在明显地观看地形,查看周围的环境。
“唉,红薇,真难为你这位阔小姐,就住在这贫民窟里受穷,……当然,从工作角度看,你选择的这地方很好,一来适于隐蔽,二来适合在工农群众中做工作,”他假惺惺地赞扬着,摇摇头,又习惯地像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