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差端上了茶水、点心、水果。花厅的另一端是一架镂花的太师床,床上放着专门招待客人的枕头,大烟盘子里摆着烟灯、烟枪。
听差给李大波送上了盖碗茶。他正渴得嗓眼冒烟,便连着喝了两碗。
“来,抽一口吧,这很解乏。”曹刚指着床上的鸦片烟,“别那么清高,人活着为什么呀?”他躺下来,烧了一个烟泡,举着烟枪递给李大波,“来,抽一口半口的上不了瘾。”
李大波瞟了曹刚一眼,用坚决的语气说:“你必须赶紧释放我,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捕错了人!”
“哈,你还想抵赖?!”曹刚说着,来了一阵哈欠,流着鼻涕眼泪,急忙拿起烟枪吸起鸦片烟来。他抽完烟来了精神,把烟枪放下,朝里套间喊了一句:“宏绥,你出来看看,是谁登上了咱的门口了?”他转身又对李大波说:“你不认识他吗?你瞪眼好好看看,看你还有什么可说?”
这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艾洪水。他看见李大波,脸热剌剌地红了一阵,可是很快就平静下来,故意作出得意的神态,颤巍着他略小的脑袋,走上前伸出手,说道:“啊!表哥!我们已经有好几年不见了,你想不到我们会在这种场合见面吧?”
李大波一看真是他的表弟艾洪水,差点气炸了肺,过去他只是怀疑,而今等于法庭对质,他已完全暴露了身份,想到当年他俩从东北往关内逃亡的情景,而今他竟然变成不折不扣的跟日本特务联手合作的可耻叛徒,他真是又难过又气愤。他看到表弟用那种自鸣得意的神态跟他说话,他的气愤一下子拥到脑门儿,他蹚着脚镣,窜上两步,脆生生地打了他一个嘴巴:
“无耻!你这个叛徒!你是茅坑里一条没骨头的蛆虫!我没有你这个丢人陷眼的表弟,你还敢这样来见我?!”
艾洪水抚摸着又麻木又红肿的脸颊,觉着有点丢面子。便硬撑着说:
“表哥!想不到我们几年不见,头一次见面,你居然动手打我!我说,你应该看出今天的形势,你何必要这样固执,非要相信那一套不可能实现、白白送命的乌托邦理论呢?
……”
李大波愤怒地站起来,还想去打他,但被打手们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啐了艾洪水一口,骂道:
“胆小鬼!你的灵魂整个地蜕变了!我现在彻底地认识你了,你是从思想到行动都背叛了革命的一个孬种!”
艾洪水这时被骂急了,他也只好撕掉过去的那副假面具,在曹刚脸前亮一手,便冷笑两声说:“算了,表哥!别再向我卖你的狗皮膏药了,我过去上了你的当,今天我醒悟了,我要好好地活着,活着才会有一切。你别再傻了,以你的好日子,有庄园、田地、买卖,为什么不好好地享受人生呢?过去你推荐我看苏俄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记住了那里边的警句,说什么‘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我觉着我现在是能理解它的意义了:我们过去所从事的不适于国情的事业,难道不是在虚度年华吗?像你这样有学识的人,不能坐下来好好研究学问,取得辉煌的学位,反而天天要东躲西藏地搞什么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是不是碌碌无为?你好好想想你个人的生命价值,是不是你在浪掷生命,是不是在人生的天平上摆错了砝码?……”
李大波在激动之后沉静下来,他在认真地听他的讲话。他觉得这几年在日寇强敌压境,有些人确实退缩了,而艾洪水由一种“左派幼稚病”一下子蜕变为一个真正灵魂空虚的人,出卖他的叛徒了。
“艾洪水,我知道你今天的任务是替曹刚对我劝降,不过,你放明白些,你的叛徒哲学不可能动摇我的信念。你刚才念的那几句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警句,纯粹是故意的歪曲,这是你卑劣灵魂的理解。我应该向你指出的是,你恰好阉割了这警句的要害精神,那就是他说的后半段话:‘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现在我要向你们两个人说的,那就是,我已到了临死的时候,我要对自己说,我对为人类解放的事业奋斗到死,毫无遗憾!”
曹刚在一旁听到这里才听明白,他挥挥手说:“李大波!你们俩别穷拽那些酸词儿,我的时候听不懂!我能告诉你的是,上回你没弄死我,这回你的命可是攥在我的手心里,如果你不认输,我可不客气了,把你送进日本宪兵队,你休想活着出来!我现在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考虑,你想活还是想死?”
“想活是什么条件?”
曹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讪笑,他说:“条件不高,只要你说说你的组织、领导人、你们的工作目标,我就可以放了你,同时,我保证不向任何组织和个人泄露你的事情,为你保密,你看这条件多么宽大,比当初你对我强多了吧,啊?!”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只好把你送到海光寺的‘白帽衙门’①了。”
①即属于日本驻天津总领事馆的日本警察署,因其制帽上有一道白箍,社会上称之为“白帽衙门”。
“好吧,那你就送吧!我的生命,如果不是为了中国的光明而奋斗,那就毫无意义;人只为自己活着,那是耻辱,禽兽都可以做到这一点。”
曹刚被他的答话气得小老鼠眼瞪得滚圆,他一拍桌子说:
“好小子,你真不识抬举,喂,来人哪,上铐!”
打手们走进来,又给他上了手铐,曹刚一挥手,一跺脚:“拉走!”上来两个彪形大汉,把他架到汽车上,冒了一股烟,开走了。
曹刚和艾洪水继续留在客厅。曹刚反剪着手,还在挖空心思考虑着征服李大波的计策。自从他被“军统”做为两面间谍留下来以后,他深恐重庆方面怀疑他的忠诚,所以他很想搞一点华北共产党活动的情况,以此做为献上响应蒋介石的《唤醒党魂,发扬党德与巩固党基》①报告的一份礼物,同时,他还可以用这同一份礼物送给日本,借助敌力达到反共的目的,重庆会给他嘉奖,而且他会因此而又得到日本对他的信任、重用,以及更实惠的报酬。他一贯是使用一箭双雕的把戏。这次没有得到任何口供,很使曹刚心里起急冒火,他吸足了鸦片烟、反剪着手在屋里踱着方步,然后站下来打了一个响手,对艾洪水宣布:
“你表哥的骨头还真有点难啃,这回我对他得动点真格的了,不让他受点皮肉之苦,休想从他嘴里吐出东西来的……”
①此为1939年1月21日—30日,国民党在重庆召开的五届五中全会上,蒋介石的报告题目,据此,会议制定了“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方针,设立了“防共委员会”机构。通过“整理党务”决议案及《异党问题处理办法》、《限制异党活动办法》、《沦陷区防范共党活动办法草案》、《运用保甲组织防止异党活动办法》等秘密文件。五届五中全会是国民党在抗日战争时期政策上的一个重大变化。此后,蒋介石集中兵力,向八路军、新四军和敌后抗日根据地进攻,挑起摩擦,破坏抗战,制造了一系列惨案。
艾洪水心怀鬼胎,用怂恿的口吻说:
“怎么,你打算把他送进日本宪兵队吗?”
“哈!看把你傻的!”曹刚用奚落的口吻说:“真是放屁用手抓!我能把他送进那个狗肉柜子里去吗?到了白帽衙门,就没有咱们爷们说话的地方了,我给他送进警察局侦缉队关押,在这儿咱说了算,照样能动大刑收拾他,我倒要看看他小子的骨头有多硬。”
艾洪水点点头,同意了这个苦肉计的阴谋。他告辞曹刚,走出曹锟的大宅门,在胡同里摸着有些肿胀的嘴巴子,在心里暗自幸灾乐祸地想着:“活该!李大波呀,李大波!让你也尝尝受刑的滋味,如果你也像我当年被拉到刑场去陪决枪毙,说不定你也像我一样吓破胆,嘿,到那时,咱俩半斤对八两,看你还那么傲气不!……”
第一次的所谓“软化过堂”,就这样结束了。
第19章 邂逅
一
自从北平西长安街光天化日之下有个叫“金麻子”的人枪杀了一名日本大佐,天津地面,也突然增加了军警岗哨。根据接替柴山兼四郎为天津特务机关长的浅海大佐的命令,要加强河北这一带贫民窟的搜查,他的手令上写着:“中共一向依靠穷人做为掩护,现在我们则要采取在贫民区内严加盘查搜索,达到淘水逮鱼的效果。”不仅中国居民区的“中国地”,是日本特务侦察的重点范围,而且东西窑洼一带,特别是因为在新开河的左岸有法商学院,所以连转盘村这一弯儿也都变成了搜索的重点。除了保甲长带着户籍警不分昼夜地查户口外,狭窄、肮脏、泥泞的街上,突然多了不少蹓蹓踧踧,东看西瞧的流动便衣警探,而且其中搀着不少假冒中国人的日本便衣特务。
红薇的家,不分黑夜白日,已经闯进来好几拨查户口的警察。幸好李大波在警察局使用的是另一个姓名的居住证,才没让这群黑狗子发现红薇跟李大波被捕的事有什么联系。红薇这些日子尽管心焦如焚,夜不成寐,她一直还在坚持交通站传递消息、送转文件的工作,外加寻访李大波的下落。这一天她刚走出家门不远,正好碰见一个戴墨镜、捂着大口罩的人在西窑洼街上徜徉。她担心这是一个敌探“街蹓子”,刚想退回去,可是来不及了;她想钻进小胡同溜掉,但就是这一段路上没有相通的胡同口。没有办法,躲不开了,她只好跟这个摇头晃脑的人擦肩而过。
“红薇!红薇!”从身后传来快乐的喊叫声。
红薇听到有人喊叫,有些吃惊,她扭过头,看见那个戴墨镜的男人,站到她的脸前。他摘下墨镜,红薇定睛一看,哦,是艾洪水,她呆住了!他们躲了他多少年,为了他而搬家转移,但是冤家路窄,今天又狭路相逢了。
“怎么,哈!表嫂,你不认识我啦?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呀?”艾洪水颠着小脑袋,带着喜出望外的表情,伸出手来,热情地重复着这句话:“怎么,不认得我了?”然后又追问一句:
“表嫂!你就住在这附近吗?”
“不,不在这儿。我在这儿路过。”
他露出狐疑的神色,知道她在说谎。他睁着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看着红薇穿着的这身朴素的打扮,便假装亲昵地压低了声音说:“表嫂,你瞒不了我,我猜想你在这一带一定是做工人的基层工作吧?”
红薇很快克服了最初的紧张,她不正面回答他的话,笑着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
“看你,怎么穿得这么讲究、阔气呀?你大概发洋财了吧?”
“嘘!”他低声地嘘了一下,向大街左右看了看,故意装出紧张神秘的模样,用套近乎的口气说:“表嫂,我已经打入敌伪的上层,我这种打扮,是为了工作的需要……”
红薇慢慢地向大街的东头走着,有意识地想把他赶快引开这一带地方,她向通向金钢桥的天纬路走去。他边走边小声地向她叙述着,他编排好的那套假话,在红薇脸前继续伪装他的革命身份。他脸上浮漾的难以压抑的微笑,无意中宣泄了他那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特殊喜悦。上一次他好不容易地侦察到她的足迹,但是等他向曹刚做了汇报来掏窝时,她却做了“漏网鱼”,突然搬了家,不见踪影。这次他终于又重新逮住了这条溜走的鱼。他感到这是天赐良机。为了避免红薇对他的猜疑,他强按捺下心里涌上来的喜悦,采取迂回战术,把她拖住。
“唉,”他摇摇头,发出感慨地低声说,“这两年的日子可真难熬啊!有些同志被捕了,牺牲了,也有一些人叛变了……我到处躲来躲去,才没有落入敌人的罗网。……我真想回根据地,可是,党不批准呀,只好在这里咬牙坚持。”他摇着头,苦涩地笑了,牵了一下红薇的衣襟,也是为了吊她的胃口,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地说:“我已经混入了敌伪机关,喏,你看,中华通讯社,”他揭开呢子大衣的一角,露出了一枚小小的社徽,“当了一名外勤记者。……前几天我跑新闻,在警察局听到一个消息,说他们逮着了一名中共地下要员,叫王鸿恩,经我细打听,听介绍情况,我觉着这人好像是我大波表哥,快告诉我,我表哥是不是出了事?”
红薇的心猛地一跳。她多么焦急地追觅着大波的下落啊!一阵掩饰不住的痛苦,使她眼里突然涌满了泪水,低下头,盘算着是否对他说出李大波被捕的实情。
“红薇,你别难过,告诉我,我不仅可以打听出他的下落,而且还能设法营救他!”艾洪水看出红薇的犹豫,便用攻心的战术吸引她:“我实在想表哥啊!我们俩自小在一起长大,又一齐逃进关内,一起在天津上学,我们比亲兄弟还要亲呀!没有他,我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没着没落的,我怎么能忍心看他遭敌人的逮捕、刑讯而不管呢!”
他说的如泣如诉,她又打听李大波的下落,听了他的花言巧语,她有些犹豫了,终于对他说了实话:“是的,你表哥失踪已经快一个月了,我还没打听到他的下落。”
“好,这件事你就交给我办,”艾洪水痛快地说,见她上钩,继续伪装下去,“我在敌伪那儿隐蔽得很深,条件比你方便,我马上就去打听,你听我的回信吧!……可是,我怎么才能通知你呢?你住在哪儿?”
红薇只好把住址、自己的化名,李大波担任的掩护职业,都一古脑儿告诉了艾洪水。
艾洪水得到了这些他花费了多少时间都没得到的消息,心里暗喜。他心中盘算:红薇一定会联系着中共在天津的某个地下组织,这样,就可以顺藤摸瓜,见缝插针。日本人的特务机关,还没有在平津两座大城市破获过中共的秘密组织,如果由他首先侦察出来,那日本人定会给他以最大的信任和最高的奖赏。他,何愁不在对他颐使气指的曹刚之上?!但是他压下这些美妙的联想,假惺惺地对红薇说:
“红薇,你不用发愁,你也别过份难过,不管多么艰难,即使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一定要把表哥的下落打听出来,设法营救他。你就放心吧,事不宜迟,我这就去!”
他握一握红薇的手,匆匆地走了。
红薇木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艾洪水挺胸阔步走远的背影,她似乎清醒了一点。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袭上脑际,她无意中暴露了组织秘密,她难过,后悔得几乎不能自持。她在心里咒骂自己:“哎呀,方红薇!你有什么权利把住址泄露给任何一个人呢?这是党的交通站呀!这是违背党的纪律的!哎呀,我真傻!为什么我没顾上反问他住在什么地方呢?我可以去找他,而不应该让他来我家呀!”她真是追悔莫及,茫然若失。她真恨自己缺乏经验,没有足够的警惕。她在原地自悔自艾地站着,直到有不少来往的行人向她投来奇怪的一瞥目光,她才醒悟似地离开那个站久的地方,绕道迂回着回到家里。
她在屋里,几乎失去了常态,一阵阵总是心惊肉跳。她时而觉得对李大波的事抱有希望,时而绝望悲观;时而觉得艾洪水不会那么坏,时而又感到危险万分,就要大难临头,她闯下了大祸。到了傍晚,她才彻底冷静下来,思前想后感到处境危险,